尹洁
在北京四环边上的一家咖啡馆,《环球人物》杂志记者见到了从机场赶来的王福重,他刚刚结束一场在外地的讲座。现在很多人愿意听他解读财经问题,不仅仅因为他是研究经济学和金融学基础理论的学者,更因为他是国内颇具影响力的电视节目《财经郎眼》的常任嘉宾。王福重在节目中的犀利观点给他带来了知名度,也招致争议和质疑。
谈到经济学家因与大众意见相悖而挨骂,王福重依然直言快语:“真理有时候跟公众利益并不一致,经济学家只要把自己认为正确的东西说出来就可以了。公众有时候不知道怎样做对他是好的,所以不必顺着他说。
比如我认为北京地铁应该涨价,很多人会觉得跟公众利益不符。经济学家固然不必一味迎合政府,但也不必一味批判政府,政府做得对的时候应该鼓励。”在他出版的新书《金融的解释》中,王福重力图用最简明的语言解释金融学原理,“把道理讲得清澈、有趣,是我一贯的风格”。
金融的解释
记者:向大众解释经济学或金融学理论难度大吗?难在哪里?
王福重:难度很大。难在经济学不是一门讲怎么挣钱的学问,而是一种理性认识世界的方式,它是让个人、家庭、企业、社会、国家乃至世界怎样将福利状况变得更好的学问。它只是理论,跟赚钱没什么关系。很多人把经济学当成致富的学问是不对的。
此外,经济学的基本理念、假设、原理跟中国传统文化在很多方面是相悖的,要普及比较难。新中国成立后几十年里我们取消了市场,而市场是经济学研究的一个核心,尤其是在微观经济学中,所以我们缺少经验和直觉。于是,经常看到有人挖掘胡雪岩、范蠡是怎么赚钱的,这都是因为我们不知道市场是什么。另外,中国人对金融的误会尤其大。因为长期没有富裕过,很多人对银行、银行家、利息、金融市场、资本市场充满了恐惧和歧视。
记者:要把高深理论讲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是不是更考验学者的功底?
王福重:有些人卖弄学问,把简单的东西弄复杂,或者把复杂的东西弄得更复杂,最后讲成了玄学。其实社会科学没有那么玄。比如经济学和金融学,单纯讲某一种理论可能很复杂,要用到很多模型、公式,但对普通公众讲这些是没有意义的。公式、模型背后其实是人的行为模式和思维方式,你应该把这些告诉大家。所以,深入浅出是你真正懂得了一门学问之后才能做到的。把简单的东西讲复杂或把复杂的东西讲得更复杂,要么是做学术研究,要么是没搞懂其本来的意思。真正大师级的东西都是大家可以理解的,并不玄虚。对老师来说,深入浅出是最高的要求。
比如一个国家什么都比另一个国家强,那还需不需要合作呢?直觉上是不需要,其实不然。这就是1817年英国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提出的比较优势理论,后来成为国际贸易的理论基础。里面牵涉很多复杂的概念如机会成本等,本科生、研究生都不一定完全明白。但对公众来说举个例子就行了。比如两个人,一个是著名教授,一堂讲座每小时5万元,打字一分钟500字;另一个是普通工人,打字一分钟100字。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这个教授要不要雇用那个工人打字呢?要雇。因为如果教授亲自打字,就放弃了5万元的收入,机会成本非常大。所以即使我样样比你强,也会有求于你。再比如,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里,对高收入者来说,即使你做饭、带孩子比一般保姆还强,但你亲自去做反而会变穷,这就是比较优势原理。
炒股赚钱凭运气
记者:普通人了解经济学或金融学知识,能生活得更好吗?很多人都爱看教人如何炒股的书,能否真的学会炒股?
王福重:经济学在微观层次上可以让你更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打个比方,经济学家如果失业了,他能知道自己为什么失业,而一般人不知道。经济学不是凭感觉悟出来的,还要系统地学习,其基础是数学,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很多都是数学家。
至于炒股的人,他们看的那类书跟算命是一个性质。金融投资本身并不是一门科学,它不是像购买厂房、设备那样的实物投资。以股市为例,任何一只股票,在任何时点上,价格都是随机游走的,向上和向下的概率都是50%。
因此,股市是不可预测的。而所有那一类书都告诉你,某些股票被低估了,你应该买,这就好比告诉你北京二环以内有每平方米一万元的房子。一切告诉你如何在股市上掘金、赚钱的理论都是欺骗。股市接近于完全竞争市场,遵循的是概率,除非有一个很大的力量操纵它,比如政策制定者,但这操作过程也不会如你预想的那样容易。所以股市投资不是科学,你赚钱凭的是运气,不是任何别的东西。
记者:华尔街的投资者也靠运气吗?
王福重:华尔街不是以炒股票为主,他们主要是做资本定价的,比如股票上市定价、公司并购定价、融资定价;也会对宏观经济做出预判,如汇率市场。这些都要依靠专业知识,华尔街的人不可能看国内那些炒股的书,他们是设计金融产品的,不是国内炒股票那样的炒作。
记者:那么普通人炒股就像进赌场一样了?
王福重:如果上市公司信息不充分披露,相关部门对上市公司的违规行为不严厉处罚,或者变相允许操纵市场,那么股市就是一个赌场。过去吴敬琏先生就说过“股市是个赌场”,到今天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现在我们对违规行为的处罚轻描淡写,如果在美国,很多人早就进监狱了。股市的问题是监管不够导致的。
记者:股市需要顶层设计吗?
王福重:顶层设计我不一概反对,但我觉得,现在与其说是顶层设计,不如说是吸收已被证明正确的做法,比如正确处理政府和市场的关系,更好地发挥市场的作用。
市场是最好的手段
记者:你认为北京地铁应该涨价,为什么?
王福重:很多人认为地铁是公共产品,我认为不是。地铁是可以收费的,是经济学所说的私人物品。它有竞争性,太多人使用就产生拥挤,挤不上去的时候地铁的功能就丧失了,因此可以用涨价的方式解决。对低收入者来说,如果住在通州,在中关村上班,地铁涨价后可能会换工作到离住处更近的地方,甚至不在北京工作了,或者提高工作能力,提高收入。让人们到适应其能力的地方工作,这就是社会资源的合理配置。
其实我认为北京地铁价格涨得还不够,更好的做法是错峰涨价,比如可以在早晨5点到7点价格便宜,7点到9点价格贵,你嫌贵就提早出来,等收入提高了再晚点上班。这就是价格机制的作用,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价格是最有效的手段。
记者:哪些领域属于公共产品?
王福重:纯粹的公共产品具有非竞争性、非排他性,你消费不影响我消费,通常认为应由政府提供,从表面上看是免费的,比如国防、公共安全、警察办案等;另一类公共产品有很大的外部收益性,比如环境保护、基础教育,如果完全由市场提供肯定不足;还有扶贫,以及保障鳏寡孤独、丧失劳动能力、重大疾患无法医治者的生活。
记者:从市场的角度怎么看待汽车限购问题?
王福重:限购、限行都是不合理的。因为你既然允许汽车生产出来,限购就限制了货币的用处,合法生产的东西为什么不能买呢?人们买车的时候默认为任何时候都可以用,你限制了车的使用时间,就降低了车的价值。还有人强烈需要车,却不能买,这是对消费者权利的不尊重。甚至出现了一个悖论:地铁涨价了,有人想开车,却因为摇不到号,不得不去挤地铁。最关键的是,这种方式不是用市场的方法来管,政府应该采用价格手段,而不是行政的方式。
记者:最近中国在金融领域出台了很多大动作,比如降息、存款保险制度等,你如何解读?
王福重:中国的存款利率现在并不高,贷款利率确实有些高,我认为应该比较多地降低贷款利率。这次货币政策调整可能不是纯粹出于经济上的考虑,应该还有鼓舞信心的意图,央行释放一个信号,愿意提供流动性。存款保险制度在全世界一百一十多个国家都有了,我们也讨论了几十年,这次是遵循国际惯例。中国的金融业和金融监管方式还很落后,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