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是如何分崩离析的（三）库尔德人的悲伤与幸运

程蒙

1975年初，开罗大学的莱拉·苏维夫继续鼓动埃及人寻求改变时，在巴格达一场反对复兴社会党的残酷游击战争中，黑索·米尔汗担任伊拉克库尔德传奇军阀穆斯塔法·巴尔扎尼的首席副官。

一年多以来，数量庞大、被称为“库尔德自由斗士组织”的库尔德战士成功阻滞了伊拉克政府军。在库尔德人的胜利中发挥重要作用的，是美国中情局提供的源源不断的武器支援，以及来自伊朗的军事顾问——当时伊朗正在与伊拉克进行一场由美国援助的代理战争。不过就在三月初，伊朗王国和萨达姆·侯赛因突然签订了一份和平协议，美国国务卿亨利·基辛格马上下令立即中断对库尔德人的援助。

“库尔德式的幸运”

面对伊拉克政府军毫无保留的攻势，除了巴尔扎尼被用飞机带到北维吉尼亚州的一个中情局安全屋、并在那里度过余生之外，剩余的成千上万“库尔德自由斗士组织”战士只能等待命运的安排，其中就包括黑索·米尔汗。随着萨达姆·侯赛因的士兵包围迫进，米尔汗率领家人在伊朗山区的避难所四处逃亡——而就在途中的某处地方，他的妻子又生下一个儿子。

库尔德战士

现年 41 岁的阿扎尔·米尔汗解释说：“和平协议是在3月6号签署的，而我就出生在第二天。母亲是在路上生下我的，在伊朗与伊拉克间的边境。”说着他发出一声苦笑，“这就是为什么家里人总是叫我‘幸运小孩，这是库尔德式的幸运。”

确实，很难再找出像库尔德人这样不幸的民族了。他们所生活的地区涉及伊拉克、伊朗、叙利亚和土耳其四个国家，他们总认为自己在文化上与邻国有着很大不同，并且时常为了从所属国家中独立出来而展开斗争。这几个国家则不时观察着那些不顺从的库尔德人，对他们既害怕又不信任，并不时镇压他们所提出的独立请求。这些政府还会定期雇佣本国或邻国的库尔德人做雇佣兵。从历史上看，如果争斗结束，库尔德人也就不会再有用处，很快就会被抛弃——就像 1975 年的“大叛乱”那样。

虽然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库尔德地区所发生的叛乱和代理战争几乎难以计数，但黑索·米尔汗的指挥官穆斯塔法·巴尔扎尼的个人档案或许可以提供一种衡量的可能。到他 1979 年逝世的时候，75 岁的巴尔扎尼不只与土耳其、伊朗（两次）以及伊拉克中央政府（四次）进行过战争，还莫名其妙地把这种战争能量带给了土耳其人、英国人和众多库尔德对手。把巴尔扎尼的名单乘以四——因为叙利亚、伊朗和土耳其的库尔德人也都各自拥有相互竞争的游击队和独立运动——然后数字就会变得有些惊人了。

尽管上述四国政府一直害怕或许有一天会面对一个独立的“大库尔德斯坦”，但事实却是，这四个国家的库尔德人之间的差异也在挑战着他们之间的相似性。只有一点他们绝对是共通的，那就是长久以来的战士传统。在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人中，再没有比黑索·米尔汗家族更有名望的库尔德战士了——这个名字字面的意思是“那些直面死亡的人”。

追随着父亲的脚步，阿扎尔·米尔汗博士和他九个兄弟中的四个都曾接受过库尔德自由斗士组织的训练;现在，其中一位兄弟阿拉兹是自由斗士组织的前线高级指挥官。然而这个家族的成员也同样为这个战士“种姓”付出了巨大代价。家族的族长黑索在 1983 年的一场战斗中战死，阿扎尔的哥哥阿里也在 1994 年遭遇了同样的结局。

不过从历史上看，并不是只有这一地区的政府迫害过库尔德人。事实上，几乎没有哪个国家比美国带给伊拉克北部的库尔德人的伤痛更多了。1975 年在大叛乱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之后，仅仅过了十年，美国人将再次制造库尔德人的苦难，只不过这次主要是以无声的方式进行。

那时，美国在这个地区的主要盟友伊朗国王已经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敌视美国的霍梅尼政权。在这一地区寻找新的合作伙伴时，华盛顿发现了萨达姆·侯赛因。随着这位伊拉克统治者与霍梅尼统治下的伊朗爆发战争，美国开始为萨达姆的军队秘密提供武器。到1988年时，萨达姆已经成了里根政府在中东地区不可或缺的伙伴，至于伊拉克库尔德人，则被美国人遗忘了。1988年3月，伊拉克政府军在库尔德小镇哈拉布贾施放毒气，估计死亡人数高达五千人。虽然有种种压倒性的证据证明萨达姆政权应该为这次暴行负责，但当时，里根政府官员很快就暗示，这次暴行出自伊朗人之手。

最终促使美国结束与萨达姆合作关系的，是1990年伊拉克入侵邻国科威特的事件。当时的老布什政府发动了沙漠风暴行动，很快就击败了在科威特的伊拉克军队。随着萨达姆政府日益摇摇欲坠，老布什政府鼓励伊拉克民众造反。伊拉克两大边缘群体——南部的什叶派和北部的库尔德人——都急切地照做了，然后却看到美国人突然停止了行动。美国人认为，推翻萨达姆政权或许对敌视美国的伊朗最为有利，于是，美军退出了战争。

战后的霍姆斯

与此同时，美国及其同盟国在伊拉克北部和南部设立了禁飞区，以阻止萨达姆政权向库尔德人和什叶派报复。1992年7月，伊拉克北部的三个库尔德人省份组成自治联盟，成立了库尔德斯坦地区政府。

当时，老布什政府很有可能把库尔德自治联盟的成立当成了一项权宜之计，以为一旦萨达姆政权被推翻，伊拉克的这种分裂状态就可以结束。但长期遭受折磨的伊拉克库尔德人显然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自 1919 年以来，他们第一次脱离巴格达的束缚，有了自己的政府，只欠一个国名。库尔德斯坦地区政府的成立，标志着 75 年前被人为强加在该地区的殖民边界、中东地区人为划分制造的国家边界第一次消失了。

但在当时，很少有西方人能够看出库尔德斯坦地区政府成立的重要意义。之后几年，伊拉克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库尔德人纷纷离开流亡之地，回到家乡。1994 年，几乎一辈子都在伊朗当难民的阿扎尔·米尔汗也加入了这一行列。

宗教信仰最多元的城市

在遭到毁灭之前，叙利亚霍姆斯是一个很不错的地方。这座城市共有约 80 万人，虽然地处叙利亚中央裂谷内一处平坦的地方，但距离海岸山脉很近，因此侥幸逃过了该地区夏季的巨大热量所带来的最糟糕的影响。

尽管霍姆斯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希腊罗马时代以前，但这里几乎没有什么被保留下来的历史遗迹。无论游客们在通过霍姆斯时碰到了什么事，他们总会尽快前往骑士堡——距离这座城市以西 30 英里的一座著名的十字军城堡。除此之外，霍姆斯看上去和其他现代化的叙利亚城市非常相像。墙面起皮的浅褐色政府大楼占据了市中心，周围散落着五六层高的公寓大楼组成的街区，城市边缘还能看到不加装饰的煤渣大楼和突出的钢筋——许多中东地区城郊看起来都是这样一副建设工地、或新近遭到废弃的样子。

在遭遇战乱之前，霍姆斯曾是阿拉伯世界这个宗教信仰最混杂多样的国家里宗教信仰最多元的城市。叙利亚全国有约 70% 的民众是阿拉伯逊尼派穆斯林，12% 的民众是阿拉维派教徒，其余民众则是基督教徒和信仰其他更小宗教派别的教徒。位于叙利亚地理交叉地带的霍姆斯展现出了不同宗教汇聚在一起的面貌。这里的天际线上不仅有清真寺，还有天主教堂和正教会教堂。

这让霍姆斯拥有了一种别的地方所没有的世界主义气息。因此，1997 年，逊尼派的伊布拉辛夫妇觉得，把他们的长子、当时只有 5 岁的马吉德送到一家私人天主教学校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也正是因为这点，马吉德成长期间认识的大多数朋友都是基督教徒;比起穆罕默德和《古兰经》，他更了解耶稣和《圣经》。而马吉德的父母似乎一点儿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尽管马吉德是被当做穆斯林抚养长大的，但对马吉德而言，穆斯林仅仅只是一个名头而已——他的母亲很少会在公共场合戴头巾，他的父亲也只有在葬礼的时候才会去清真寺。

由于哈菲兹·阿萨德本人是属于少数派的阿拉维派教徒，因此在他长达 30 年的铁腕独裁期间，他一直致力于打造一个全新的叙利亚，而这种把文化、政治和宗教分离开来的自由主义正和他想要打造的叙利亚高度一致。2000年阿萨德去世后，他的儿子巴沙尔继续推行这一政策。巴沙尔曾在伦敦进修，是一名温和而又腼腆的眼科医师。巴沙尔的接班很大程度上获得了统治阶级的默许——哈菲兹·阿萨德原本打算让长子巴塞尔接替他的位子，但是巴塞尔却在 1994 年的一场车祸中不幸身亡。

叙利亚现任总统巴沙尔·阿萨德

巴沙尔向外界展示了叙利亚复兴主义更加温和、更加现代化的面貌。而且事实证明，他在应对中东错综复杂的棘手政局时相当敏锐。虽然他公开起誓称要收服六日战争中被以色列占领的戈兰高地，但他还是和特拉维夫达成了不稳定的缓和关系，甚至想要通过秘密交涉与以色列进行和解。自1976 年以来，叙利亚的军队就占领了黎巴嫩的大部分地区，大马士革更是黎巴嫩真主党民兵组织最主要的支持者。巴沙尔上台后，叙利亚开始逐步放松对黎巴嫩的控制。因此，西方世界对巴沙尔的看法也变得越来越正面。

而在当时马上就要到法定年龄的马吉德·伊布拉辛看来，叙利亚的未来似乎越来越有可能变成如今西方世界的样子。和霍姆斯其他中产阶级的孩子一样，他穿西式服装、听西方音乐、看西方视频。除此之外，马吉德还拥有一个可以接触了解外部世界的独特窗口。他的父亲是一名电气工程师，他在霍姆斯最好的萨菲尔酒店工作。马吉德很喜欢这家总是挤满游客的酒店，他寻找各种借口去酒店见他的父亲。对马吉德来说，萨菲尔酒店是一个让人安心的地方，它的存在提醒着马吉德，无论叙利亚政治发展出现什么样的微小偏差，他总能够融入这个宗教和教育分离的现代世界——这个他一直生活的世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