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用来祭奠我们从未开始的爱情
Point
我清楚自己,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早。
讲述人:莫怡,41岁,企业高管
两周前在徐鹏飞和小林的婚宴上,我近乎空腹喝了不知道多少五粮液。昏死了大半夜,后半夜吐得狼狈不堪,直到吐出褐色的胃液。我硬撑着拨打了120和徐鹏飞的手机。住在我楼上的夫妻俩下楼把我送到医院急救室。醉酒导致的酒精中毒和胃黏膜破损,虽无生命危险,却也元气大伤。我不想惊动父母,夫妻俩守了我一夜。
天亮后,小林劝徐鹏飞回家休息。她是女人,终归方便些。再见到徐鹏飞已是下午了。他手上提个保温罐,是刚煲好的鱼片粥,没有一点油。医生说一周内不能吃带油的和酸的东西,食物不能过冷过热。他拿出小碗和调羹盛出一碗来,摸摸碗壁,说:“得凉一会儿,太烫了。”我问:“你煮的还是……?”他说:“是我。我想让她睡会儿觉,可她还是带丹丹去上长笛课了。”
再没力气耗神,我点点头,心想小林这个继母当得真不错,难怪能笼络小姑娘。徐鹏飞悄悄握住我的手:“昨天你在救护车里对我说的话我都明白。”
那夜,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也不管小林在场,拽着徐鹏飞的手不肯放。他把头靠到我耳畔,我拼尽力气说出的话也像是耳语:“如果我死了,就想在死前告诉你,我是真心喜欢你的。苍天把我们捉弄了。”
我说,你别往心里去,都是醉话。他摸摸我的头发:“傻丫头,还和小时候一样。”我忍着不让泪奔,说:“你快回家吧。今天你新婚第一天,都被我搞砸了。”他说等我喝了粥再走,明早来接我出院。
我们就这样一坐一卧四目相对了很久,徐鹏飞再次握住我的手。我看着他与我大拇指下都有的那颗和合痣,据说这是前世情人的眼泪幻化而成,作为今世相认的记号,一阵无语。彼时彼刻,真希望粥晚点凉,我晚点出院。
离开医院,我们仨心照不宣再也不提那晚醉酒的事了,可徐鹏飞连续一周每天黄昏都到11楼来看我,手上提个保温罐,里面是他花很长时间煲的汤。油撇得干干净净,汤十分清鲜。不知是我享受着小林的福利还是她享受着我的福利。他总是盛出一碗凉五六分钟,然后郑重地说,可以喝了,快,多喝一点。看着我喝完,再盛一碗。帮我把碗洗干净后,徐鹏飞就上楼了。他出我家门时轻轻带上门,直接从安全楼梯上楼。我会意,从不虚张声势地道别。从进门到出门,整个过程不过半小时。
徐鹏飞、周杰和我是中学时代的铁三角,我们都住在一个大院里。我们时常一起做功课一起玩耍,发誓一辈子在一起。就这样过了五年。
徐鹏飞一直想考北京的大学,周杰则想去广州。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在我家厨房,我提出玩个游戏:他俩比赛包饺子。看谁包得又快又美又好吃,我就跟谁一起去考北京或广州的大学。
各自拌好馅儿,徐鹏飞拼命包,无暇抬头,生怕周杰会在他稍一疏忽的瞬间超过他。他从小热爱烹饪,每个褶都叠得均匀漂亮,饺子们像一群肥胖可爱的小白兔。周杰则慢吞吞地包,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开始煮饺子。先吃徐鹏飞的,美味丰盈。再吃周杰的,滋味寡淡,相去甚远,而且我还硌着牙了。什么呀!我尖叫。吐出来,是一枚银戒指。上面刻着:Follow me。
徐鹏飞和我都愣了。周杰突如其来的别致表达让我的心怦怦直跳。徐鹏飞见状提早告辞了。自那以后,他就以冲刺高考为名疏远着我们。一年后,也就是1992年,我和周杰考到了广州,徐鹏飞以文科全校第一的成绩考入北大。临走前,我想约徐鹏飞说说心里话,他却先说了:是我游戏输了,周杰的饺子更胜一筹。
我和周杰在大一还未结束时就分手了。放暑假回家我偶尔遇到徐鹏飞,彼此也是淡淡的,铁三角就这样拆伙了,后来徐鹏飞去了美国深造。大学毕业后我来到上海,因缘际会,公司几次整合并购转制裁员都没轮到我,到前年竟也熬到了高管位置。几次牛市,我都抓住了机会,后来我学着炒黄金、炒基金、炒期货……2000年左右,上海房地产业还没起来,首付二成就能买到内环以内还算像样的房子。高人指点,我在三年内倾尽积蓄连续买了五套。刚开始心里还很担忧,不出两年市场就给了我丰厚的回报。后来我卖了两套,剩下一套自住,一套把父母接来住,还有一套出租。
我常想,老天对人真公平,我虽已不惑之年,情路坎坷,始终没碰上对路的人,却也过得衣食无忧。单身生活十分孤寂,今年春天我到崂山白云观求签问姻缘。老道给我的解签是:我最近能遇到故人知己,随缘把握。
当我几乎快忘了这支签时,我与徐鹏飞意外地重逢了。
两个多月前,12楼的法国租客合约到期,不再续租。当中介把新租客领进门时,我们都愣了,竟是阔别18年的徐鹏飞。他刚从美国回来,派驻上海,是一家著名跨国公司的大中华区总监。
徐鹏飞搬来后,我们的往来并不密切,也不急于突破房东与租客的关系。经常是在电梯间里遇到才聊几句。我很享受这不到一分钟的美妙光阴,靠近他身边,我会感到从他正装衬衫里放射出来的某种温暖和荷尔蒙的味道、令人思慕的气息。
他有个8岁的女儿丹丹,家里还有个钟点工。我从未见过徐太,又不好意思问他,有次见到放学回家的丹丹,我买了哈根达斯请她吃,从小姑娘嘴巴里套情报。“我从没见过妈妈,爸爸说妈妈在非洲工作,不过我知道,妈妈早就不在了,但我没告诉爸爸我知道……”小女孩没心没肺地大嚼,脸上并无悲伤神色。我却是百感交集,心潮涌动。
徐鹏飞每周两晚应酬,剩余日子会亲自下厨为女儿做饭。那天电梯里遇到我,问我晚饭怎么吃,我说叫外卖呗,他说:“你啊,从小就爱随便对付。”语气里的嗔怪让我温暖受用。再次遇到他时,他邀我第二天到他家吃晚餐。我愉快地答应了。次日傍晚我准备了几样随意而精致的礼物,袅袅婷婷地上楼了。
这顿晚餐,徐鹏飞做了几道精美小菜,先敬了我两杯酒,一饮而尽,请我随意即可,感谢我这大半个月来对他们父女的关照,并希望能这样长久下去。我欣然饮尽,心里的小天堂像是点燃了。丹丹对这些细巧莱式不感兴趣,吃了两块贵妃鸡就去看电视了。过了半晌,觉得饿了,非要爸爸给她做鸡蛋葱油饼。她凑到我面前,为证明它真的美味,说:“阿姨,连小林阿姨都说葱油饼好吃,昨天来吃了很多,她还喜欢喝爸爸做的海带排骨汤。”徐鹏飞也不否认,只是嗔怪女儿多嘴。”小姑娘,尽会东拉西扯。这种东西阿姨会喜欢吃吗?乖,去做功课,等会儿爸爸给你做两张。”
暖意转寒,我的情绪变化反映到脸上虽微,却也让细心的徐鹏飞看到了。等女儿进了房间,他跟我吐了些私房话,也引出了今日晚餐的主题:“……我太太在女儿不到两岁时出车祸去世了。这些年工作忙,满世界飞,一直没有时间照顾女儿。小林帮了我很多,她是我助理,女儿也喜欢她。我和她在一起有四年多了,最近打算结婚。这套房子地段好,房型好,住着舒畅,跟我有缘似的,我们都很中意。我手头也有一部分现金,首付比例高些都没问题的,冒昧问一句,这套房子你有出售意向吗?……”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如何作答的,懵里懵懂像是答应了,还说了十分贴心的价。怔怔地从安全楼梯下楼,回首之际脸上祝福的微笑还未收起,眼泪却夺眶而出。深呼吸,一口气走到底楼,从安全楼梯里出来时,在底楼大堂遇到徐鹏飞。
眼睛红得没法掩饰,徐鹏飞没多说什么。他说,走吧,我们出去散散步。
在小区花园里,我们沉默地走走停停,他说:“其实,是因为小林怀孕了。我暂时还不想让女儿知道……这次与你重逢,我其实很矛盾,一直在纠结,所以有点回避……并非你肯把房子卖给我,我才说这现成话的。后天母校80周年校庆我们一起回去看看吧。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
午后,我们到了母校。我们的脚步都轻松起来。校园变化很大,校舍盖了新的,跑道换成了塑胶的,眼前是一张张年轻稚嫩的面庞。那棵当年我经常靠着看书的大树依然葱茏。徐鹏飞在树前凝神找寻,然后唤我过去。斑驳的树干上“怡”字依稀可辨,那是我的名字,让我宛若置身梦境。“我毕业前刻的”,徐鹏飞点起一支烟,“那一直是我的秘密。从16岁,我就开始喜欢你了。一直在心里某块地方,至今还在。再不说,我怕以后没机会说了。”
那晚的浪漫和震撼语言已无法描述。穿越回少年时代的我们在他婚前十天有了一次堪称完美的情事,一生只此一次。在我心醉神迷之际,徐鹏飞结婚了……
依旧时常在电梯里遇见他,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是他和小林。看到他们我会努力真诚地微笑寒暄,撑得很辛苦,可总比婚姻里三人行要强。我反复告诉自己那次是仅有的一次,不过是用来祭奠一下我们从未开始的爱情。但我清楚自己,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早。
编后语:到了这个年纪,无需解释人生拐点的前因后果,感情只要理性可控,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那夜的迷失正是二十多年真心的一次圆满。在此,句号优于省略号。
作为有历史感的老友,心里搁着对方其实是自在温暖的。这种情,发生过就发生过,不必纠结,更不要深陷其中,看看对方的现状,让自己安心就好。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不多情,此后的最佳状态应该是隐隐发烧、淡淡怀念吧。
(文/何菲,来源:《现代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