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当代版画介入社会的再思考

2016-10-22 06:38郝斌
中国文艺评论 2016年9期
关键词:版画创作艺术

郝斌

对中国当代版画介入社会的再思考

郝斌

艺术介入社会的问题,实际上已经是一个老生常谈的问题了。近来又有专家重新将这一问题提出来讨论,但似乎也没有得出什么特殊的结论。尽管如此,这一问题的再次提出,却为我们今天重新思考中国当代版画创作和发展问题提供了契机。

近些年来,版画创作的落寞、版画市场的冷淡、版画受众的日益狭窄等因素,都使得当代版画发展不尽如人意。关于当代版画现状及出路问题,版画家、批评家和版画爱好者等都多有讨论。有的认为是因为当代传媒的高度发展替代了版画的传播功能,有的认为是由于当代版画创作主体精神的缺失,有的认为是源于版画本体语言文化含量不足,也有的将问题归结于当代版画越来越走向了纯艺术,而与社会、时代割裂了,等等;相应,他们提出的应对策略也大都是如版画应该提升本体语言的文化含量,应当重建版画的主体精神,应当更多地关照社会、具有社会情怀等。当然,这些讨论都是十分有价值的,对于我们今天反思当代版画发展提供了许多视角。但不能不说的是,这些讨论仍多立足于创作版画内部去思考版画创作和发展问题的,仍有较大局限性,实际也难以真正有效解决版画当前所面临的问题。

版画要发展,要真正从当代突围,就不能不直面这个时代所给予的挑战。如果仍然仅仅怀抱着收成的心态,怀抱着纯艺术的追求,就难以使当代版画获得更大的发展。从版画的本质属性而言,版画从来都不仅仅是纯艺术的,而有其强烈的工具属性和社会属性。这是由版画特殊的创作方式所决定的,即版画创作需要经由“版”印制而成,而在这个过程中就必然与社会生产、社会技术形态发生关系,不同时期的印刷技术也深刻影响着版画的发展和形态。若仅将版画理解为纯艺术,而忽略甚至否定版画其他层面的价值,则是对版画的误读。那么今天,我们是否要抛弃版画固有的工具属性和社会属性,而独求其艺术之高境界呢?现实境况似乎已经告诉了我们答案。

胡一川 《到前线去》 木刻 20cm×27cm 1932年

江丰 《要求抗战者,杀!》 木刻 14cm×17.7cm 1931年

回望中国现代版画之辉煌,中国的创作版画最早是在鲁迅先生的倡导下猛然兴起的。鲁迅先生曾言:“当革命时,版画之用最广,虽极匆忙,顷刻能办”。[1]鲁迅:《新俄画选小引》,齐凤阁主编:《20世纪中国版画文献》,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可知,鲁迅先生之所以在当时提倡现代版画,并非因版画独特的形式美感,而是其能够作为匕首、投枪而为革命服务的强烈的工具属性和社会属性。但对于新兴木刻,如果认为它是宣传、是工具,就不是艺术,那就错了。新兴木刻正是将版画的工具属性、社会属性与艺术属性很好地结合在一起,并为着革命、为着人民而创作,进而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艺术成就。

再向前追溯,众所周知,版画最早诞生于中国唐代。在创作版画产生之前,版画在中国古代一般是作为印刷的附庸而出现的,多用作经籍、小说等书籍插图,明清时期又多用于制作画谱,其制作方式多由文人画家绘制画稿、再由版画匠人刻制完成。古版画不仅其自身具有重要的艺术价值、文献价值,其在中华文化艺术的传播、普及中亦发挥了重要作用。古版画从古至今都有着大量的读者,一个最鲜活的例子是,画家在古代以至近代是很难看到原作的,很多人(甚至今天)最初学习绘画都是依赖经由版画印制成的画谱临摹学习的。古版画在当时更多地充当了印刷技术手段和传播工具的角色,即借由版画可以大量复制及印刷,进而满足了更多的普通读者的购买、阅读和欣赏需求,受到广泛欢迎。这都鲜明体现了古版画所具有的工具属性和社会属性,以及亲民性。

西方版画同样如此。西方的铜版画、石板画一直以来都保持着完善的制作体系,即版画制作的工坊制度。在这一制度下,建立了成熟完善的技师系统和合作系统,艺术家可以自由参与制作版画,版画家也可以开展创作;并且通过工坊,版画始终保持着与社会、不同艺术门类之间的良性互动和沟通。以新兴国家美国为例,据美国阿尔弗莱德大学传媒艺术系教授陈小文介绍,自20世纪60年代至今就已建立了数百家版画工坊,以小型企业的模式进行经营,其背后联接着一个由艺术家、版画工坊、发行商、评价家、博物馆构成的,即分工明确,又相互协调的完善机制,具有鲜明的社会性。而美国当代最具代表性的版画作品大多都产生于版画工坊。[1]鲁迅:《鲁迅致李桦信》,齐凤阁主编:《20世纪中国版画文献》,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反观中国当代版画,恰恰十分缺乏这样的制作系统、协作机制,而全然依赖于版画家的个人创造。这应当给予中国当代版画以重要启示。

彦涵 《军民合作 抗战胜利》之一年画 31cm×28cm 1944年

彦涵 《军民合作 抗战胜利》之二年画 31cm×28cm 1944年

进入当代,不能否认,现代传媒的确冲击着版画创作和发展,在很多方面替代了版画所具有的图像传播优势和印刷技术优势。但如果将这当作当代版画萧条的借口,则未免有失偏颇。借用鲁迅先生的话讲:“木刻是一种作某用的工具,是不错的,但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它之所以是工具,就是因为它是艺术的缘故。”[2][美]陈小文:《在制作中的美术当代版画艺术》,《美术》2010年第12期。无论作为技术形态的现代传媒、印刷术如何发展,它们仍无法取代版画,因为版画仍是一门艺术,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和魅力。现代传媒、印刷术的革新不仅不应被视作版画发展的障碍,其更为后者提供了许多探索创新的可能和路径,只是守旧的版画家们并没有好好去尝试去探索。

1987年,徐冰发表《对复数性绘画的新探索与再认识》一文,该文对版画本体语言的一些艺术特征作了全新的解释,认为“复数及规定性印痕是版画区别于其他画种的关键所在。只有追寻这条线索,才能探寻到版画艺术的本质特征。”[3]徐冰:《对复数性绘画的新探索与再认识》,《美术》1987年第10期。依据后来的版画创作及批评情况,该文产生了持续的影响。不能否认,该文在当时过于强调版画再现生活的特殊背景下,对版画本体语言的重要性作了重新认定,认为这种无关内容的版画本体语言——复数性、规定性印痕——本身就具有意义,在当时确具有积极意义。迄今,该文在许多方面仍对当代版画创作产生着影响,但同时其负面效应也日益显现。当代版画创作似乎也正在该文的指引下,朝着形式语言、观念探索的方向一往无前,而与社会、人民以至历史、文化渐行渐远,沦为了形式语言和观念的附属物,沦为了版画家个人孤芳自赏的对象,版画发展也越来越封闭在狭小的圈子游戏内部。这应当引起我们的反思。

同时,随着在形式语言、观念等所谓“当代性”方面的持续探索,中国当代版画无论在形式语言、还是在表现内容上都日益与大众审美潮流拉开了距离。版画所原具有的那种亲民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陌生感和某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许多当代版画家都致力于在这一方向(形式语言、观念)上探索,以为如此就达到了艺术创作的最终目的,并与国际版画创作接轨,而抱定纯艺术的追求不罢手。相反,他们却不愿意迎合大众审美潮流,不愿意参与书籍插图的创作,不愿意参与更大的传媒需要的图像创作等。显然,当代版画当前所面临的困境正是,它不愿意积极迎合、努力参与作为社会的、人民的、时代的艺术的建构,而是选择游离在社会、人民和时代之外,躲在形式语言和观念的“象牙塔”内自娱自乐。

版画介入社会,所指代的正是发挥版画本质所具有的工具性、社会性的重要价值。这既是版画发展的本质需要,也是中国当代版画发展十分迫切的现实需要。版画介入社会,并非仅仅指代反映社会、反映生活,而是要能够以更宽广的胸怀、更开放的态度拥抱社会、关怀社会,积极参与社会,并在其中作出版画的贡献。故而,中国当代版画当前最迫切的工作应当是如何重建版画与社会、与大众以及与其他艺术门类之间的良性互动渠道,最终使版画在社会生活、艺术世界中活跃起来,回归到版画原本应具有的状态。“百年印痕——欧洲大师经典版画原作展”(2016年1月26日,北京中华世纪坛)《前言》说:“中国版画未来发展的关键在于版画界和各界参与者的共同努力,及版画教育界对社会和文化的关注与参与。”[1]转引自毛欢喜、黄家馨:《欧洲经典版画原作展的启示》,《中国美术报》2016年2月22日。笔者深以为是。

另,中国当代版画的发展,不应仅仅是版画家个人的事,更是社会的事、大众的事,是关系到社会进步和人民福祉的大事。期待中国当代版画真正能够迈出更大的步伐,以更大的魄力、更广阔的胸怀介入社会,开辟版画创作发展的新天地。

郝斌:《美术》杂志编辑

(责任编辑:程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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