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寿桐
父亲罹患老年痴呆症以后,经常整天张着口,漫无意义地憨笑着,一边顽皮地摇动着自己坐着的轮椅,目光木然,其表情像一个学龄前的孩童。他的大脑在萎缩,他的智力在返老还童,返老还童常常被用来作为人生幸福境界的形容,父亲幸福在不幸的痴呆中。
他真的很幸福。他的幸福感最初来自于他极其有限的退休金。父亲虽然是“初级社”干部,但由于长期在农村大队,差一点享受不到任何退休待遇。幸亏赶在退休前调到乡镇企业担任领导,这才有了每月700元的退休金。更幸亏他的思维早已倒退到“初级社”时代,以对那个时代的收入状况和消费水平的记忆面对现在的700元,可以想象他的幸福感有多膨胀!他多次在妹妹面前抱怨:你们还上什么班?我的钱还不够养你们这几家人?可怜的父亲,他一辈子都是在穷困的边缘摸爬滚打,现在他在意念中终于富裕了!父亲终于在痴呆中成为一个拿着“超高俸禄”的富翁。
他在儿子身上同样寄托着更确切地说是幻想着他的幸福感。儿子虽然远在天涯,但毕竟已能自立,无需他的“高工资”赡养,有时还能向别人夸口,儿子的收入可能比他还高一些,因为儿子每个月可以给他个百儿八十元的,但他不需要,也就没要。重要的是他儿子这样的收入不是通过做生意挣来的,而是政府的俸禄,这使得他特别感到荣耀。他的推断是,能够享受政府如此高标准的俸禄,儿子的地位一定非常重要。
即便是在老年痴呆必须经过的狂躁时期,他也同样收获着莫名其妙的幸福感。那些天他狂躁得难以入眠,在盛夏的一个午夜,他乘我不备,从家里偷跑出来,然后不知所终。全家人出动汽车、摩托车沿着周边的村庄、田野、厂房、街道四处寻觅,数小时皆无所获,只得报警,并联系救助站。幸好,赶在炎热的中午还未来临的时候,电话响起,警方已在高速公路上发现了他。把他接回来后,才知道他是想沿着高速公路往南京走。南京是他儿子家的常住地。等到他稍微清醒一点,发现儿子原来就在他身边,脸上便泛起满足的笑容。
老年痴呆使得我的父亲忘记了很多事,其中不少遗忘令人心碎,但于他自己倒是一种幸福的虚假“记忆”,虽然是不确定的“记忆”。他有一次在睡梦中叫著“妈妈”,我将他唤醒以后,他仍然在痴呆中无法清醒。我搂着他的头,问他:“爸爸,是不是梦见我奶奶了?”他兀自“认真”地回答:“你奶奶还住在尖角落上,她还是那么固执。”他所说的“尖角落”是老家一块田地的俗称,而这块田地在合作化以前属于我家的祖产。
正是深夜,他关于已经去世了快40年的我祖母的话令人有些害怕,但我心里知道,这些与那些早有听闻的鬼魂的迷信无关,在痴呆了的父亲的“记忆”中,其实没有可怕的死亡与生死相隔的观念,每一个他能记起的其实已经去世的亲人都按照原先的秩序“生活”在某一个地方。难怪有一天吃饭的时候他忽然问妹妹:“你妈妈现在在哪里?”问得我妹妹泪如雨下。我母亲已经仙逝十多年了,而在我父亲痴呆的“执念”中,她和我的奶奶一样只不过是在另一个地方生活着,穿着做派,言谈举止,一如既往……
这是一种没有生离死别的执念,显然属于一种幸福的执念,尽管它来自于痴呆的结果。包括我在内没有人试图唤醒、戳穿和改变父亲这样的执念。既然这样的执念给予他痴呆到僵化的大脑以一种幸福的慰安,那么,父亲所得的这个老年痴呆症实在也有值得庆幸的一面。
韩红志摘自《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