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沈培,原名沈培金。
1934年正月初三生于杭州。
上小学,读初中,直至1949年5月3日杭州解放。
入艺专(国立杭州艺专)5年,1954年毕业。分配到上海新少年报。做美编,一干26年。会烧砖、犁田。
债
1961年冬结婚。1962年初,妻下放东北白城子劳动,把工资存折交与我。她月工资四十挂零,我有72元,还有些稿费。除每月寄给父母20元外,统统用光,多用在请朋友吃馆子上。
来朋友,必上馆子,必我请客。没有钱,就借。
1962年底,妻归。我负债300元。
妻哭:“把我的工资用光,就算了。欠人300元,怎么還……呜呜呜……”
不要哭。连夜开工,画画画。
还了债。
给妻买自行车。
妻笑。
喜欢谁
儿子未迟,1964年6月15日出世。有幸,他两岁就赶上文化大革命。他上报社办的幼儿园,周六周日才回家。
1967年初,一个星期日,他妈在包饺子。未迟坐在小椅子上。我问他:“未迟,你喜欢爸还是喜欢妈?”他眨巴着眼,傻望着我。
“说呀!喜欢谁?”
“毛主席。”他嗫嚅答。
“对对对!”我赶紧道。
片刻,我又问:“你喜欢爸还是妈?”
“明彪同志。”他才3岁,口齿不清,把“林”字念成“明”了。我又赶紧“对对对”。
又片刻,我再问他爸妈中喜欢谁。
他答:“中总理。”
我不再问。
拼音字
1967年。
牛棚,关着“现反”张谦、“历反”胡哲安、“叛徒”阎仲禹。
张谦将硬纸板撕成小块,写上J(车)、M(马)、P(炮)……在练习簿上画格子,免写楚河汉界,与胡哲安对垒,进M吃P,厮杀一番。
造反派查棚。
张谦念念有词:“M——M——P——P……”
“学拼音字哪!”造反派离去。
连心事重重的阎仲禹也乐了。
臭分子
郑于鹤,泥塑家,成绩卓著。
“文革”中批斗他:“郑于鹤这个臭知识分子……”他即起立申言:“我无啥知识,叫我‘臭分子好了。”
妙人妙语。
田头小歇
军代表宣布:全体人员安家黄湖,不再回京。
绝望,厌倦。
军代表想着法折腾“臭老九”。五千亩小麦,不用收割机,下令人用手割,练人练思想!
割麦真累。排长下令:休息半小时。众人掷下镰刀,纷纷躺下闭目养神,管他娘!
唯有刘某,拿出些小纸片,安坐田边学起英文来。
在这个人间地狱,我大概在八九十层,刘是要犯,他至少得在十九层。
他何来勇气、毅力、信心、远见?
我远远望着他,感慨,不解。
大梨
1973年,京新巷,永玉先生家。有人敲门。“爷爷来了,坐、坐。”黄先生说。
是沈从文先生,黄先生介绍我认识。第一次见面。他个子不高,瘪嘴,眯眯笑,慈祥如老太太。他解开手帕包,一个大梨,大极的大梨,给黑蛮的。
晚饭罢,由我陪送从文先生去公交车站。
“文革”后,沈先生作品重新印行。当我读到《湘行散记》时,浮现出他笑眯眯拿出一个大梨来的样子……恁好文章,是他写的么?
暂存
应该是1977年,夜访黄永玉先生。还是京新巷那间小屋子。他抽着烟斗,看着挂在墙上的画,招呼我自己倒茶。
是一张唐懿德太子墓的仕女石刻碑拓,神品!
我走近看裱在拓片上方的题跋,赞评此拓片如何如何了不得。后题:黄永玉暂存。
问:“是人家借你看,要还的?”
“不,送我的。”
“那为何写暂存?”
“我不是要死的吗?”
摘自《孤山一片云:沈培琐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