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思雯
时间的概念会因文化而异,如东方文化中所探讨的时间是关于轮回的;而西方文化中探讨的时间则是在线性时间下进行的,因而不同艺术手段和作品表述时间的方式也会大相径庭。亚历山大·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的雕塑以运动来表现时间;萨尔瓦多·达利(Salvador Dalí)用流淌的且静止的时钟来凝固时间和放慢时间;而杉本博司(Hiroshi Sugimoto)则用长时间曝光来记录时间中的水和空气。郭奕麟的作品也是在时间的范畴内对摄影语言的多层次探究。
从摄影史上第一张长达8小时曝光的窗外景象,到需要几分钟、几秒钟曝光时间的湿版摄影法,再到现代数码相机的几千分之一秒,摄影术都是在科技和化学的不断发展范畴内力争记录瞬间、表现时间的。郭奕麟觉得:时间并无最快或最慢之分,而是一个相对的、没有绝对概念的概念。就像数码相机凝固高速运动的物体可能需要1/5000秒,在某个语境下这是一个瞬间,但在未来也可能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了。最初,他在时间上的追问是受到南宋画家马远的影响。当时的文人画画家,大都是在画山水、画自然、画亭台、画楼阁,但他觉得,马远画的《水图》并不知道具体画的是什么时间。之后,又看到杉本博司拍摄的海也是既看不出地点,又说不清时间。因而他思考了很久:或许对于时间概念上的穷尽则是——没有时间。
郭奕麟的创作过程是选择将线性的时间打乱:在相机快门释放后,他用各种型号、各种色温的手电筒贴近物体,分别给它们曝光。虽然画面上呈现出来的光亮看似统一,但实际上并不是。而是一个苹果曝光完成后,再曝光另一个。曝光时间持续半个小时,甚至是一个多小时。他表现的并不是光圈和快门的不同搭配而产生相同的曝光、相同的照片,而是在相同的光圈和相同时间内,发生了许多种未知的可能。
乍看他的作品感觉像是一幅古典油画,的确,他用这种拍摄方法也是在探讨摄影和绘画的关系。摄影从绘画的附属品、到模仿绘画、再到取代绘画;而绘画从依赖摄影、到模仿摄影、再到摆脱摄影……摄影与绘画之间总是有着数不清的纽带关系。郭奕麟正是将这种感受交织在作品中。他从小学习绘画,有着良好的美术功底,再加上美院的长期训练和熏陶,使他对绘画有很深刻的感悟。他模仿古典静物绘画,加入古典美学的气质,精心布置,多次摆拍。手电筒的光就像一笔笔的颜料,在物体上画圈打圆,这里多画一笔,那里少画一笔,最终呈现并非“完美”,而是明暗交界线混乱的画面。这是他对时间的思考所带来的,也是他有意而为之的。既像绘画,又不像绘画;像摄影,又并不直接摄影。他觉得绘画和摄影最大的区别是:绘画是加法,颜料越多画面越暗;而摄影则是减法,光越多画面越亮,二者在时间上是反转的。所以他用光画的时间越长,画面越像白纸,更像刚刚起稿的画作一样。因而,他的这一“绘画行为”更是对摄影的本质——光,加以探讨。我们可见的光实际上是光源照射到物体表面后,物体选择性的吸收了一部分,另外一部分光反射到人眼中才看到该物体。他认为,我们看到的光是客观的光,风光摄影和纪实摄影往往是使用客观的光拍摄,但他的拍摄过程则是运用主观的光控制光源来拍摄。
其实,郭奕麟在本科期间,并没有专门上过摄影课程,而是就读于综合艺术专业,美院的教师也是向他们传授一些创作方法和学习方法,所以学生期间的资源对于他来讲非常有限。也是突然要做一组作业,才尝试用摄影进行创作。在当时,数码摄影的普及也让图像变得简单易得,而且比较好掌控。郭奕麟最初的作品也是拿数码相机拍摄的,但数码相机的感光元器件对光线非常敏感,经常在画面中出现自己的手部,因而废掉整次拍摄。虽然这种方便的、可控的相机非常便捷,但画面效果却不是他想要的。后来,他尝试用胶片拍摄,成功率非常低,拍摄120的5卷底片才可能出来1张满意的作品。这种偶然性的存在就失去了摄影的可控制性,但郭奕麟就是要脱离“控制”。期待底片冲洗出来后的出乎意料的效果、期待光和时间带来的无限可能性,这是传统的摄影所不具备的。
起初郭奕麟仅仅是摆拍静物,但后来他更关注更加日常的东西和现实中真实的场景。如钥匙铺、桌子面、老物件等。这张的《废弃广告字》和《石膏像》就是垃圾回收站的某处角落,但他呈现的“废物”却是光芒重现、焕发生机。人们习以为常的破塑料袋是废弃的,甚至是讨厌的,但仔细想想这种半透明的材质和声音的特性,拿来重新定义、重新利用会变得很有趣味。所以,他觉得,日常一些并不好看的、废弃的东西,就是因为人的观念被固定,光线固定而都被“框死”了。郭奕麟做的则是改变了光线,赋予它们陌生感和另外一种绚丽的生命,使人们观看到的“日常”完全不同了。这组2008年的毕业命题创作——义乌调查,郭奕麟将这些符号化的、人们固化概念中的义乌商品给予新的面貌。他在白天用自然光(客观)拍摄一张,在夜晚又用光绘(主观)的方法再拍摄一次,最终展示的时候两张作品并置,但画面呈现出来的气质完全不同:一张平淡真实、另外一张则充满了玄妙的叙事性。
这样的创作方式也开启了更多的尝试。《举重馆》这张他拍了两次,晚上用光绘拍一次,快门关闭,白天打开快门,再拍一次。两张照片曝光在同一张底片上。他之所以选择这个内容拍摄是因为他了解到,这些漂亮的女运动员大多都不是自己的选择,而是家庭条件的窘迫才来练举重。他觉得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往往没办法自己掌控。
“摄影就是光和时间的游戏。”郭奕麟在对其客观认知的基础上,又加入了感性的元素。在探讨当代语境下的摄影议题,有玩转了摄影中不可控的可能性。他也用自己的方式“记录”这些生活中的触动他的事和场景。在我看来,这或许是一种主观“纪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