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已如花事杳,懒读关雎第四声

2016-10-21 02:08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2016年10期
关键词:沈括张氏

◎ 绡 微

图/龙轩静

心事已如花事杳,懒读关雎第四声

◎ 绡 微

图/龙轩静

元祐九年,沈括乘船过扬子江。老友半是宽慰半是谈笑,说沈兄失了河东狮,此后日子可顺意得很啊。风从扬子江上呼啸而过,沈括饮下一杯酒,只摇头苦笑,他失去了她,世人竟以为是解脱。

他望着茫茫江面,水天相接处云雾幻化成楼台檐梁,穿扬子过长江,西南转角就是他精心修筑的梦溪园,岸老堂的门前,长廊重叠的阴影里,似乎还有熟悉的身影静立——周围一片哄笑附和声,他却静静走向岸老堂。

沈括的才思不在诗词,从未写过一首悼亡诗;他一生持正稳重,也未在人前提及丧妻之痛,所有思念与失落都在那向着江面的一跃里。友人牢牢拉住他,沈括一声长叹,耳边是絮絮的宽慰——悍妻懦夫,他早知坊间有这样的传言,却不曾对外人解释过一句。她是他心头的一树榴花,热烈怒放、灿灿荣光,自有她的美。

沈括的妻子张氏于二月病逝于梦溪园——那是他原本以为可以相守到白头的人。

沈括想起迎娶她时的情景,那时他发妻去世不过两年,本不愿再经营一场新婚的缱绻,可他的恩人亲自做媒,将女儿下嫁,婚书与六礼备齐,花轿已在门外。当时他避在书房,窗外是喜庆的喧闹声,人影幢幢,爆竹声打破了沉寂。他暗暗皱眉,伸手按住额角,书案上一身大红喜服,在单调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目——他是今日的新郎,将迎娶一位如花娇妻。这是人生四喜之一,可他心头毫无欢意。

三拜之后,他扶起新娘,被人流推向新房,心不在焉地被脚下石阶绊了个踉跄,力道自胳臂传来,助他稳住身形,透过喜帕的间隙,他看到新娘的脸,明明是关切和疑惑的神情,然而直到转过长长回廊,她都没有一句慰问,腰背挺得笔直。沈括不由失笑,原来是个骄傲的姑娘。

骄傲。他再次想起这个词是在新婚的第二个月,张氏令他的长子博毅跪在祠堂,她亲自站在一侧,命博毅反思偷懒逃学之事。

她是后母,教养继子时本该避嫌,这般严厉的斥责传出去,只怕会落个苛责继子的名声。她小他十几岁,是豆蔻枝头刚刚绽开的一朵花苞,而现在一纸婚书将她许给沈家,为一个无才名的书生做续弦。

她做得如此像模像样,换了色泽暗沉的老式衣衫,收起活泼的神色,铆足了劲儿做沈府的女主人。看她板着脸教育博毅,他只觉有些心疼。

张氏坦荡,喜怒形于色,做事果断,渐渐便有传言,她听了却一笑了之。沈括原以为她并不在意,直到那次两人因事起了争执,张氏作势要来揪他胡须,沈括躲避力道太大,竟真被扯去一缕,疼痛说不上,鲜血倒是先涌了出来,颇为狼狈。

张氏愣了愣,也不道歉,转身将伤药摆到他面前,干脆利落地上药包扎。她绷着一张脸忙碌,眼底却蕴着泪水:“他们都说沈相公娶了个悍妻,是不是?”

沈括第一次见她流泪,她并非心思细腻的才女,也非温柔贤惠的闺秀,却自有灼灼光华,他忍痛笑道:“都是外人。”

若干年后他忆起那日她梨花雨里绽放的笑容,才发现从前他以为她无所不能,却在那一刻看到了她的柔软。

说起来他们真正相守的时光不过十几年。婚后第七年,沈括调任三司史,奉命编绘天下州县图。此后他用12年走遍九州,至元祐三年才将图绘好上呈哲宗。

宦游在外,他们之间只靠书信往来。沈括并非文采出众之人,也少有吟风弄月之举,他习惯了言简意赅,连家书也不过寥寥数语,何日出何日归,朝暮简记几笔,便跨越万水千山放回家去。

张氏的回信却不同,将家中之事一笔笔事无巨细归于纸上,将满腔情思凝于笔尖。信笺疲于千里奔波,变得枯黄黯淡,沈括却从中窥见鲜活的她,眉梢微微上挑,带着不服输的傲气。

有次他在回信里提及,等了了这桩公事便辞官,回家找个地方隐居去。

后来辞官后,他耗尽心血,一砖一瓦建起梦溪园。有次他顶着骄阳筹划溪水的布局,张氏端了冰酪与他解暑,责他已是花甲之年,何必如此费心。他那时不愿告诉她,可如今再也没了机会。

沈括想,自己总有一日要先她而去,他一生碌碌,给不了她荣华富贵,便想建一座尽收天下美景的无双园林。若干年后他化为一把枯骨,张氏还能因这园子想起他,那便够了。

命运反复难料,他自以为构思周全,却没想到上天的青鸾竟先接了她西去。

他在梦溪园住了八年,在这里写就了旷世著作。他胸中自有丘壑,将毕生所学在如此美景中娓娓写下,身旁有她相伴,平生如此,夫复何求。

一部《梦溪笔谈》,内容涉及物理地质医药农学,却丝毫不显枯燥,文笔灵动幽默。沈括下笔时总记起他们往来的家书,她用一封封书信温暖他的笔,唤醒他的毕生才思,将灵动注入《梦溪笔谈》。

沈括的才情与温柔,都在这些文集中沉睡流传。

梦溪园建成的第七年,张氏病逝。著作已成,所爱永失,再没人能点亮他的灯。红尘万丈盛大而繁华,可他再也找不回昔日的才思与朝气。

二月已是初春,却下了一场罕见的雪,雪片层层堆积,掩去万物,昔日桃红柳绿的园中徒留一片茫茫雪色,他心中也只剩一片荒芜。

丧仪将近,沈括整理张氏遗物,在一个精致的檀木匣里翻出一沓书信,信上全是他的笔迹。而放在最隐秘夹层里的,正是他谈及建园隐居的那一封。张氏珍藏这封信,便是珍藏了他建园时那点隐秘的心思。他原以为再来不及说,却发现这世上有些事不需多说,她便懂得,这是多少人都求不到的知心。

月上中天,沈括面前摆着砚台兔毫旧书信,白日研好的浓墨枯成墨痕。他眼前无端现出一张笑脸,眉眼如山水,笑盈盈地举着一个小木偶,问他做得如何。

第二年,沈括病逝,梦溪园再无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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