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 风
图/花 开
红径紫陌,年年愁独归
◎随 风
图/花 开
很多年以后,当张玉娘斜倚阑干,推开窗户时,她又看见了南飞的归雁,它们扑棱着翅膀落在屋檐上,四处张望,似在寻找能够栖息一晚的地方。月光惨淡得有些不近人情,明天应该又要下雨了,而她的人生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雨季,她亦是只寻找故乡的归雁,茫然又彷徨。
其实像张玉娘这样的女子,本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生。出生在官宦世家的她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自小便喜好文墨,尤擅诗词,时人曾将她比作东汉才女班昭。而她的一生偏偏将平整活成了动荡,然后将一幅普通的画卷染成才华横溢的山川秀美。
在张玉娘幼年时,她就已经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才智。父亲对她寄予了美好的期盼,他指着天上的皎皎月光为她取字若琼,希望她的一生都能如月光一样皎洁光彩。可月有阴晴圆缺,当傍晚的云卷着残阳西去,有落叶随风飒飒响起,张玉娘开始想,当梧桐落尽,疏影下了银床,又该怎么书写这种踌躇的茫然?
这天的月光像是被乌云附上了黑斑,不再有美妙的力量,有归雁在四处逡巡,似在寻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年幼的张玉娘学会了凄凉这个词,不是通过诗词动人,不是通过戏曲婉转,只是在那个瞬间突然明白草木亦有情,这种感情落在纸上,便成了天分中独有的才情。
张父明白女子过慧则易伤,玉娘的敏慧自是无须多言,曾经他教她读诗,晦涩词句中隐藏的含义,张玉娘天生听得懂。容易投入感情的人往往是最好的文人骚客,但也是最容易受伤的人。于是父亲温言告诉她,那些大雁都是幸运的,因为它们都有回家的方向,哪怕风雨如晦,也不会迷失方向。
张玉娘似懂非懂地点头,但夜深时候,雨打芭蕉,她却没有睡着,而是偷偷推开小窗,外面光线晦暗,树影婆娑,她不知道那些归雁在哪家的屋檐下栖息,也不知道明日是否还能看见它们张开翅膀。风从窗子的缝隙中溜进来,阁中红烛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修长。
那夜雨下了一晚,翌日便天朗气清,但张玉娘生命中的雨却没有完。也许是命运公平,从小锦衣玉食的她注定要经受一番风雨。青梅竹马长大的未婚夫沈佺在进京赶考时因伤寒而亡,他们还未来得及谱写一曲凤求凰的佳话,就只剩无限哀伤。消息传来时,她扶着柱子,双手冰凉,“红径紫陌芳情断,朱户琼窗侣梦违。憔悴卫佳人,年年愁独归。”曾经甜蜜的相思与闺怨成了现在的天人两隔,她的诗词也从明快的步调转向无处依托的伤情。
江南多雨水,乐观的人说,这是天街小雨润如酥,但是于多情的人来说,却是疏雨动轻寒的惆怅。也是这时她明白,有的雨只是落在地上,而有的雨注定要落进心底。旁人以为多情只是三心二意,只有她深知多情意味着比别人有更多的眷恋与执念,她愿意为沈佺守节。
张父不忍看她如此悲伤,想要为她重新张罗亲事,可她执意不愿,只道:“妾所未亡者,为有二亲耳”,并且写诗明志,只愿独守空楼,寂寥此生。
之后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张玉娘开始失眠,夜里听着丫鬟轻轻的呼吸声,还有窗外不知名的虫鸣鸟叫,辗转反侧。其实深夜从来不是寂静的,它藏着好多声音,只是容易被人忽略,这些声音只眷顾那些愿意聆听它们的人,一点点抚平那些心上的暗伤。
原来彻夜难眠也不是多么难受的事,相反,黑夜要比白日人们各色的目光更容易面对。她灵感迸发,诗词终于打开了新天地的大门。她笔下的字句向来有灵气,但之前的作品难免显得脂粉气重,只是女子的儿女情长,终究气短。而此后,江山俊秀、家国情长在她笔下落拓而成,她的笔下不只是沈佺,不只是缠绵悱恻,她的山川有了灵,她的沙场带了血。女子的身份不再是一种桎梏,反而是一种荣耀,她的诗篇成就了《兰雪集》。
过慧则易伤,张父的担忧竟一语成谶。宋景炎二年,元宵佳节,雨已连绵下了好多天,不过春节即将过去,节日的气氛依旧浓重,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张家的窗棂上也贴了许多喜庆的窗花,可是她的闺房中却不见半点喜色。
张玉娘缠绵病榻已有一段时日,药是不曾断的,但病情毫无起色。是心病,恐怕灵丹妙药也医不了吧?丫鬟们在门外小声议论,却在张玉娘面前努力挤出一张笑脸,安慰她说过两日便能好。
张玉娘只是笑,并不答话。她命人拿来铜镜,映出一张年轻而憔悴的面容,怎么会不年轻?她才28岁,女子最好的年华还没有过去。但又怎能不憔悴?不管是爱情还是生活,都耗去她太多心神,鬓角已然有了老妇人一样的点点白霜。
“玉影无尘雁影来,绕庭荒砌乱蛩哀。凉窥珠箔梦初回。压枕离愁飞不去,西风疑负菊花开。起看清秋月满台。”
她想起去年秋天写的一阕词,想起父亲说归雁都是幸福的,因为它们从来不迷失。张玉娘知道她的生命在慢慢流逝,但她一点儿也不慌张,因为她迷失的一生仿佛在这一刻回到了正轨,她知道路在哪里,会像父亲说的那样找到归宿与幸福。
这天晚上疏雨凌乱,没有月光,就像那轮月想要伴随她一起离开一样。后来自然还是会有月光的,也不知道后来的月光是不是陪伴她沉睡的那个。江南多雨季,但雨终究会停,总会给归雁和归人的路上带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