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开喜
【摘要】 周朴园是曹禺在其不朽剧作《雷雨》中着力刻画的一个主要人物。一般认为,专横、卑劣、冷酷、伪善是这个带有严重封建性的资本家的鲜明的性格特征。从社会阶级斗争的层面上来看,作品表现了他和以鲁大海为代表的广大工人之间水火不容的矛盾冲突,无情揭露了他罪恶的发家史和他勾结军警镇压罢工工人的残酷事实,但从“人的一般本性”(马克思语)的层面上,周朴园形象所展示给我们的,并不是“可以用一句话或一个短语来概括的”单一性格结构。应该说,周朴园的性格形态是不稳定的、模糊的、甚至是多义性的。
【关键词】 雷雨 周朴园 形象分析
【中图分类号】 G633.3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992-7711(2016)09-001-02
周朴园对鲁侍萍是否“始乱终弃”?他对待萍的怀念是否蕴含着真的忏悔?这是我们在走进这一审美对象的内心世界时无可回避的问题。换句话说,作为一个血债累累的资本家的典型,他是否也有诚实的男女之爱和父子之情,这是我们能否准确把握周朴园这一人物形象的前提和关键。
鲁迅先生曾说过:“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那么,就让我们来先看看作者曹禺对全剧背景的一段介绍:“30多年前,周朴园是个大少爷,曾到德国求过学,并不像他后来的儿子周萍那样胡闹。而鲁侍萍当时是周家的侍女。这女孩子当时漂亮、伶俐,还读过些书。在日常的接触中,周朴园感到鲁侍萍很懂事,能听得懂他的话,服侍得周到,于是,对鲁侍萍产生了感情。犹如《红楼梦》中贾宝玉对晴雯、袭人那样,以后,就发生了关系,生了两个孩子。周朴园的父母也是默认了的,已成了周朴园的偏房。后来,鲁侍萍被周家赶走,周朴园是不情愿的,但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他又是没有办法阻止的。何况在赶走之前,周家始终未让他与侍萍见上一面。”从以上的解说中,我们可以明确地知道,鲁侍萍在年三十夜里被逼投河,是在周朴园不情愿的、没有办法阻止的情况下发生的,侍萍在周家两年生了两个儿子,长子又从了父姓母名,可见,周朴园之于侍萍,不单单是一种肉体的占有,也谈不上倚权仗势的欺凌。我们剖析周朴园这一人物,恐怕就不能离开他性格发展的阶段性以及他当时“所处的社会状态”(鲁迅语)。
不仅如此,剧本还多处交代了周朴园对侍萍的怀念方式:屋子的摆设“总是三十年前的老样子”,旧笨的家具“从南边移到北边,搬了多少次家,总是不肯丢下”,一到夏天就要关上窗户,每年总记得侍萍的生日,念念不忘那件雨衣和“顶老的箱子里”的“纺绸衬衣”,时时教导周萍,让他记住“萍”字的含义……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周朴园认定侍萍已死的前提下进行的,他没有想到三十年后侍萍还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所以,不论我们如何评价周朴园,不论他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多情与高贵还是一种道德和良心上的自我救赎,他的这种怀念毕竟显露出了一些真诚的颜色。
在周鲁相认之后的第四幕中,作品三次写到周朴园“拿起”鲁侍萍的相片,并在繁漪面前毫不躲闪地说:“后天搬家,我怕掉了。”如果说周朴园对“死去的”侍萍的怀念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掩饰,那么,此时得到了侍萍“我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的保证之后的周朴园,实在没有必要再故作姿态了。他“叫帐房给鲁贵同四凤多算两个月的工钱”,并预备寄给侍萍两万块钱,这大概也不是简单的“虚伪”二字所能解释和概括的。
由此可以断定,从全剧断断续续展露出的故事背景,从周朴园对“死去的”和“活着的”侍萍的态度,我们可以说周朴园除了专横、残忍、自私,也的确有对自己和侍萍情感历史的朦胧的肯定,有对侍萍的依稀的怀念与同情。
当然,这种怀念并不是没有条件的,随着鲁侍萍的出现,三十年不移的“怀念”便变成了一种惧怯和愤恨。周鲁从相遇到相认,周朴园六次发问,语气一次比一次急促,情绪也一次比一次紧张。“你──你贵姓?”“你姓什么?”“你是谁?”“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什么?就在这儿?此地?”“你,你,你是──,”这一连串的追问,暴露出周朴园在某种危险迫近时巨大的不安,同时也暴露出周朴园的所谓怀念仅仅是对“死去的”侍萍的怀念。“你来干什么?”“谁指使你来的?”几乎是脱口而出而又色厉内恁,再一次暴露了周朴园对“活着的”鲁侍萍的害怕与排斥的心理。接下来的带有“好”字的七段台词更是耐人寻味:
“那更好了。那么我们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这是得知侍萍不愿回忆往事,因而决不会拿往事来要挟他的时候说的。
“那双方面都好。”这是得知“很不老实”的鲁贵毫不知情之后说的。特意点出“双方面”,意在使侍萍进一步“脑子放清醒点。”
“好!痛痛快快地!你现在要多少钱吧?”这是在得知鲁大海不会认他做父亲,因而他和鲁家不会再有任何牵扯的时候说的。
“也好,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其实钱的问题(是否“敲诈”的问题)并不重要,关键是要断绝与鲁家的联系,所以接下来他说出了辞退鲁贵和四凤的打算。
“好得很,那么一切路费,用费,都归我担负。”在得知侍萍大后天就将带着四凤回到原来的地方的决定后,心下释然,周朴园表现出了他的“慷慨大度”。
“好,好,好,那么,你现在要什么?”侍萍既不愿纠缠旧事,又不想借旧事来“敲诈”,自然再好不过。
“很好,这是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你可以先拿去用。”侍萍作出了鲁家人永远不到周家的承诺,周朴园便可以放心地扮演他作为“好人物”的角色了。
不言而喻,在周朴园和侍萍的对话中,周朴园始终想避开的是三十年前的往事和周鲁两家的关系,只要这种往事不再复活,只要这种关系不再提起,他仍旧可以“体面”下去,也仍旧可以“怀念”下去。
那么,周朴园到底“怀念”的是什么?他“怀念”的动因和目的又是什么呢?
表面上来看,是周朴园后来两次婚姻的不幸使得他一直保持着对侍萍的怀念,这种怀念甚至是有几分感人的。而实质上,这种怀念是建立在侍萍不再出现和现存秩序不被打破的基础之上的。他要在整个家庭里做出“榜样”,他要让人认为他的家庭是“最圆满,最有秩序的家庭”,他的儿子是“健全的子弟,”他教育出来的孩子没有任何人“可以说他们一点闲话。”
在全部谜底都揭开之后,他不惜一切去做的仍然是极力地维护这种“秩序”。我们不妨来看看剧本结尾处周朴园的几段台词:
“混帐!萍儿,不许胡说。她没有什么好身世,也是你的母亲。”
“不要以为你跟四凤同母,觉得脸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伦天性。”
“我想萍儿是个孝顺孩子,他会好好地侍奉你。我对不起你的地方,他会补上的。”
“跪下,萍儿!不要以为自己是在做梦,这是你的生母。”
当事实真相水落石出的时候,周朴园“义正辞严”,表现出了他的“勇气”和“良知”,然而,他对周萍的斥责教训,与其说是他对“人伦天性”的尊重与珍惜,不如说是他对“圆满”、“秩序”以及封建家长形象的竭力维护。
由此可见,周朴园三十年所怀念的,只是一个幻影而已,他煞费苦心地“敬重”死者,在很大程度上是在努力地证明自己。他编织了一个聊以自慰的梦境,他在情感上常常生活在过去的时空中;他装饰着这样一个梦境,他把侍萍想象成“很贤慧,也很规矩”的“年轻小姐”。他咀嚼记忆,填补着自己灵魂的空虚,安抚着自己良心的隐痛,更重要的,是带着几分自得地维护着一种虚假的“和谐”。而当臆想的一切与现实重叠的时候,当周朴园面临一种真切的、尖锐的境况的时候,他让我们看到了他怕见“真龙”的莫大的恐惧。作为资本家的残暴冷血的周朴园和有着浓厚封建气息的作为“正人君子”的周朴园,虚假的、多情的周朴园和真实的、无情的周朴园就这样彼此分离而又相互统一,使得他似乎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