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心里的花一下子全开了?对了,是当谈判结束,对方那个长得像外星人的首席代表合上文件夹,过来跟我们挨个握手的时候。他径直走到我面前,嘴角一翘,灿烂地笑了。这时我才猛然发现,几天来一直刚毅、果断、执着甚至凶狠的面孔笑起来竟这么年轻,这么爽朗。
商人都是斤斤计较,为一个百分点争得唾沫横飞。休息时,我转到安全出口去吸烟——我可以像在家里一样叉开双腿坐在楼梯上而不必注意淑女形象——没想到居然有人捷足先登。那人站在窗前,肩膀放松,疲惫的背影跟刚才桌上的纵横捭阖完全是两个人。我把烟盒里亮晶晶的纸片掏出来折纸鹤,顺手递给他一支烟。
他瞪大眼睛望着窗外,视我如无。
我把纸鹤从窗口轻飘飘地飞出去,同时白他一眼:“你神经瘫痪呀?笑也不会。”
我,典型的都市女子,家境优越,名牌大学毕业,喜欢蜡笔小新史努比和毛绒玩具,从小到大都没缺过高档零食和名牌衣服。对我而言,爱情仿佛几亿光年以外的陌生星球,却不知道二十六年的平凡生命就只是为了等待他的出现而存在。
庆功宴上,一巡两巡三巡酒过去,所有人都东倒西歪、团着舌头说话了。他像从烟盒里取一支烟一样自然而果断地握住了我的手。他没有喝酒,我也没有喝酒,但我们都有点恍惚了。
【二】
我们各自说着自己的故事,从大学毕业到走上工作岗位,直到分手时留下各自的手机号以及QQ和微信。
尽管我们所住两个不同的城市,我们在微信上聊得很欢,聊天中我知道他大学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做销售工作,他说他喜欢这份工作,工作干得很出色,很快被公司提升为高管。
“你怎么不说一说你和女人的故事”我直截了当地问过他几次。
“公司老总的女儿约我几次,公司员工都认为我们谈上了。”他叹息一声,“她比较霸道,感觉自己很了不起,说白了,其实我们没有共同语言。”
我们常常为此对着手机滔滔不绝,直到深夜我不住地打哈欠看表,心不在焉东张西望都未能妨碍他的谈兴。
我再次见到他是在海澜大酒店,他约我出来的。
我们饭后一起行走在城市的霓虹灯下,我们诉说着各自的理想,想象着我们的明天生活,任晚风吹拂着我的脸颊,他抱着我,我感到一个男人给我带来的不只是温暖,而是一种依靠。
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起来。
那天,我难得休假,决定到他公司去看他。我们如隔三秋,紧紧拥抱着,我们约定出去走一走的时候,一个穿大红晚礼服头发高高翘起像只火鸡的年轻女子追着嚷:“卢伟卢伟哪里去?我开车送你!”他大笑:“我们老总的女儿。老是来烦我。”头也不回拖着我狂奔。
在霓虹闪烁、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乱跑很是惬意!耳边一连串刺耳的刹车声,一团团炫目的光晕从眼球上飘过去,所有的繁华都为我们让路。我们傻瓜一样咯咯笑着,我抛掉了高跟鞋,他扔掉领带衬衫,我们就这样疯狂地冲进了游泳池。
我忘了我不会游泳。
清凉的池水漫过我的眼睛我的头顶,我笔直地坠入深深的透明的蓝色里去。一双有力的手拽住了我的头发,把我拖出水面。
漫天的彩灯映得卢伟的眼里仿佛划过五彩缤纷的流星雨:“我的小女孩啊,我已找了你上千年。”他长长的叹息温暖潮湿,他紧紧的拥抱让人窒息。他的唇盖上我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我抖得像刚刚出生的小羊羔。他轻轻地啄我的额,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的舌。我们像两只有着尖尖小喙的小鸟儿一样小心翼翼地接吻。
卢伟叫:“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我叫:“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爱人和被人爱竟这样幸福啊!真奇怪电视里杂志上的爱情怎么都千迥百转荡气回肠,我们之间却如此简单轻松直截了当。有时半夜里忽然醒来,我会久久地凝视着黑暗中他轮廓模糊的脸,心底荡漾着热牛奶一样的平和与安宁,仿佛已经这样跟他依偎了一辈子。而他往往也会心灵感应一样忽地睁开了眼,伸出手臂把我紧紧揽在怀里……
我们深更半夜跑到阳台上看都市的夜景,我们买回油盐酱醋在他的宿舍做方便面加煎鸡蛋,我们带着白面包和矿泉水到图书馆泡一整天,我们什么也不做互相默默凝视。他给我讲他多灾多难的母亲他的事业他的理想,我给他讲我的纸醉金迷我的花天酒地。
我们像两个顽童一头扎进童话世界,变成了理想中的白马王子和白雪公主,全然忘记了身外的世界。
直到阿措来找我。
【三】
阿措是我家隔壁的邻居。我们一起玩耍,一起念书,一起长大,在一个单位工作,所有人都认为我们是金童玉女天生一对。
阿措说:“明天我奶奶生日,回家吃顿饭吧。”我想了想,最终还是说:“对不起。”如果没遇上卢伟,我这辈子肯定就会规规矩矩地按父母的安排嫁给阿措了。但,他来了——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好像一觉醒来,终于懂得了什么叫——爱。我喜欢阿措,但爱和喜欢是不同的。我不能骗阿措也不能骗自己。
阿措眼里的悲哀是我们相处二十多年从未有过的。
同一天卢伟接到他家里的电话,说他母亲病了。他立刻就变了睑色,马上收拾行李订机票。卢伟家里只有母亲跟他相依为命。孤苦的女人靠开杂货店把儿子供到大学,儿子半工半读完成学业找到工作要接她到大城市她却不肯。
卢伟一去一个月。没有打一次电话,手机关机,e—mail不复。
我整夜睡不着,夜里常常起来喝着苦涩的咖啡。我一直是个特立独行的女子,骄傲叛逆是我的本性,但这次我像最最传统的孟姜女盼喜良哥一样战战兢兢祈祷我心爱的那个人平安归来。
他到底还是回来了。瘦得像鬼。他母亲得了肾病,必须马上换肾。现在的医药费对平民老百姓来说是天文数字啊。
卢伟紧紧抱着我,肌肤滚烫。刹那间我们的梦想就醒了,好日子就到头了。他眼里除了绝望还是绝望。他咬牙切齿:“我像狗一样。”
没有钱就只能像狗一样卑微,像狗一样服从命运的铁定法则。
我翻出全部家当:两万四千陆百叁拾元整。阿措给我一个存折:“我的老婆。救人要紧,快。”三万柒千元整。我心算了一遍,又在本子上用小学生的竖式加法郑重地再算一遍。卢伟啊卢伟,杯水车薪啊。
【四】
三天后,卢伟结婚了。他终于还是娶了那只火鸡。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折纸。我没打算跳楼,也不想吃安眠药,我不是个夸张的人。我只要一个可以安安静静呆着的地方。巧克力包装纸、化妆品宣传单、便笺、烟盒……我用身边能抓得到的一切纸张折着纸鹤。每只纸鹤上都有两个字:卢伟卢伟卢伟……
我什么也不能想,任凭泪水往下流。我希望拉登的飞机撞上这栋楼,盼望自己染上肺结核,妄想发生九级以上大地震……总之我渴望用不可预料的自然灾害结束生命。
阿措砸开门,说:“我们出去吃冰淇淋。”
像小时候一样,我们坐在人民商场大门前的台阶上吃冰淇淋。眼前一条条着丝袜的、穿长裤的、趿着拖鞋的,笔直的、罗圈的腿晃过去晃过去。卖花的人吆喝:“玫瑰百合马蹄莲情人草便宜卖哟!”
阿措说:“我送朵花给你吧。”
“买多少钱的花,打算?”
“什么?”
“给我折现吧,我宁肯要现金。”我专心地想要挖出盒子底上沾的一小块冰淇淋,头也不抬,以至于没听清他后来说的话。
“我们结婚吧。”
我说:“给我个理由。”
他说:“我今年三十岁了,除了你我不认识其他女孩。”
我把盒子丢进垃圾筒,仔仔细细地吮着手指。
“去死,你。”
阿措略带孩子气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一字一顿:“我答应了卢伟,要好好照顾你一辈子。”
在人民商场人潮汹涌的大门口,我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阿措轻轻地拥着我的肩。路人讪笑着指指点点,小两口闹矛盾嘛。
一群男女嘻哈而过,阿措手里捧着冰棒,我骂他神经病这么凉的天还吃什么冰棒,他搔着头不好意思地说看那个卖冰棒的老妈妈怪可怜的我全买了好让她早些回家。我记住了他,当时有个强烈的感觉:这是一个会让人感到温暖的男孩。
我跟阿措成了这个城市里最平凡的一对夫妻,门当户对,夫唱妇随。我们起床,逛超市,看报纸,上车下车,生孩子,换尿布,回娘家。谁说物质条件决定生活质量?谁说贫贱夫妻百事哀?没钱的日子一样过,我们在一个枕头上睡觉,肩并着肩上街,只是再也不说:“我爱你!”——单纯的爱情哪里负担得起身外红尘的纷扰啊!
日子还是那么过,每天早上我都看着镜子,感觉镜中的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