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的三家汉学书店

2016-10-18 12:15尹敏志
书城 2016年10期
关键词:山本书店日本

尹敏志

东京的千代田区、文京区一带,是日本“中心之中心”:除了皇宫、国会诸要地以外,各个著名大学、图书馆、博物馆亦云集于此。几乎每星期,我都会携友或独自去那里一次,逛得最多的,还是各式各样的古书店。日复一日地泡在大小书肆里,抚摩来自世界各地的与中国相关的图书,我从最开始对古籍版本毫无所知,到后来也渐渐略知一二。广泛搜购旧书的同时,也开始对贩卖这些书籍的汉学书店发生兴趣,读书之余,看到材料便随手记下,日积月累,零星轶事遂能连缀成三篇。

琳琅阁书店

东京都内现存最老牌的汉学书店,无疑就是东京大学南面的琳琅阁了。早在晚清民初士人的各种东游日记中,就经常能看到它的身影。

一九○一年十一月四日,罗振玉与另外六位湖北学界官员一起,奉张之洞、刘坤一之命,来日本考察学政。从长崎上岸后,考察团于九日到达东京,上午刚安顿下来,下午雪堂就“至神田区购新书数种归”。次日下午,参观完上野公园博物馆后,顺道经过文行堂书店时,“得《续高僧传》写本残卷一轴,白麻纸两面书,宋以前物也。并购旧书十余种归”。东京古书店之丰富,让罗氏一连三天都流连其中,公事几乎被抛诸脑后。

二十六日,他慕名来到下谷区的琳琅阁书店访书,“该店专售古书籍,然中土古籍不甚多,非若昔者往往有秘籍矣”。罗振玉口中的“昔者”,是指二十年前黎庶昌、杨守敬出使日本之时。当时正是明治维新的“鹿鸣馆时代”,在全盘西化的风潮下,中国古籍一度在东瀛被视为无用之物,被悉数卖到古书店。精通版本目录学的杨守敬恰逢其时,趁机以低价大量购买宋元明刊本,回国后挑选其中国内已失传或罕见者,刻成《古逸丛书》三编。

据森立之《清客笔话》的记录,有一天杨守敬“以棭斋宋版《荀子》影抄本见示焉,云今日于琳琅阁购得之”。以杨氏车载斗量的购书风格推测,他那一次买的书,绝对不止这么一种。但杨守敬这样疯狂购书的结果是什么呢?“余之初来也,书肆于旧版书尚不甚珍重,及余购求不已,其国之好事者遂亦往往出重价而争之。于是旧本日稀,书贾得一嘉靖本亦珍视为秘籍,而余力竭矣。”

也就是说,杨氏一人抬高了全东京的汉籍价位,等到罗振玉来时,有些书的价格已经高到令人咋舌了。尽管如此,十一月二十六号那天,罗还是斩获了南朝梁李逻注《千字文》一册、《史记·河渠书》卷子本半卷、《欧阳文忠集》一部,只是当晚回旅店灯下观书时,竟发现《千字文》实系伪书,“曩于日本图经中见此书名,颇意为秘籍,今乃知是伪作,可发一噱”。

创业于明治八年(1875)的琳琅阁书店,“多有中国难得之书”的口碑在晚清士大夫中广泛流传。以至于几乎每个官员来日本公干时,都必到访这家书店。罗振玉回国后,还有缪荃孙、徐乃昌一九○三年在这里买到宋本《千家诗选》及其他明刻本若干。罗氏之前,则有后来成为伪满洲国总理的郑孝胥一八九一年年底“过琳琅阁书坊,余买得《资治通鉴》一部、《宋诗抄》一部、《刘后村诗》一部、《物茂卿集》一部,共洋十六元,为书二百本”。郑氏所购,大多为传统的四部要籍,罗氏眼光则要宽广得多,高丽本《东国通鉴》亦入其法眼,可惜日本书商“索百五十圆,力不能支,为之太息”。

从一八九一年的十六元可购两百册书,到一九○一年的一百五十元只够买一套,虽然这种比较并不严谨,但十年之内,东京古书价格的飞涨可见一斑。读罗振玉《扶桑两月记》这一段时,我心有戚戚焉。曾与一位二○○七年便来日本读书的前辈闲聊,她说自己刚来日本时,中国书不但种类丰富,价格也低廉。后来随着中国留学生、访问学者的日益增多,“群趋东邻购国史”之下,书价自然水涨船高。甚至到现在,很多日本古书店老板在定价之前,都会先上“孔夫子”网站查询价格。这样一来,捡漏的空间就越来越小了。

在读山根幸夫主编的《中国史研究入门》时,发现一九九五年的修订版附录部分“中国书专门书店”中,也曾力荐琳琅阁书店,介绍语写道:“和山本书店一样,都是专售中国书的老铺,现在台湾本也很多。”山根为东大东洋史专业出身,学生时代想必受惠于此店不少。同一条街上,十几米开外,还有创办于安政四年(1857)的吉川弘文馆,专门出版日本史相关书籍,也是著名的“老铺”。

只是今天的琳琅阁书店已经今非昔比了。每次到店里,都看到书架上还有很多没放书的空间,显示这里的库存并不充裕。来东大时,我去得比较多的还是赤门外的第一书房、大山堂书店等,在琳琅阁仅买过罗福颐(罗振玉之子)的《满洲金石志》而已。唯有收银台右边的两排书架,放满线装书和挂轴,唐本、和刻本、朝鲜本皆有,还有一轴荻生徂徕的手迹,依稀可以想见当年杨、郑、罗、缪、徐诸君来时,店里牙签插架的盛况。

内山书店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都,古书店大多偏居一隅,店面宽敞的已是屈指可数,坐拥一整栋大厦(ビル)的,恐怕就只有内山书店了。在整整三层店面中,大陆、日本、港台新书种类齐全,更新速率也很快,但古书却着实不多,质量也一般。仅有的几十部线装书,也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出的新影印仿古版,和多有明清甚至宋元刻本、存货深不见底的山本书店和琳琅阁,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但内山书店在中国仍然非常知名,其原因当然是鲁迅。只可惜当年位于上海北四川路魏盛里的内山书店,早就在日本战败后翌月关门歇业,从此不复存在。内山完造一开始还没有打算离开上海,甚至不顾当时的混乱局势,试图在义丰里的自宅重新开业售书。直到一九四七年十二月八日,他被国民政府强制遣返回国,书籍及财产也被悉数“接收”。邮轮上的他身无分文,爱妻亦病逝,三十多年的中国岁月,宛如黄粱一梦。

今天东京的内山书店,其实是由内山完造之弟内山嘉吉夫妇一九三五年于世田谷创办,一九六八年才移至神保町现地址。嘉吉比完造小十五岁,由于三岁时就被过继给叔父家,远赴四国生活,故两兄弟关系并不密切。似乎为了弥补这一缺憾,自一九二七年起,完造几乎每年都邀请弟弟来上海过暑假,嘉吉因此自然而然地认识了鲁迅、郁达夫、郑伯齐等左翼文人。

一九三一年夏天,三十岁的嘉吉已是东京成城学园小学部的美术教师,一边教授工艺美术,一边研究雕刻。正好当时鲁迅因受柔石等“朋辈成新鬼”的刺激,开始嗜好木刻版画,认为其风格冷峻,成本低廉,更利于革命宣传。嘉吉应鲁迅之邀,八月十七日到二十二日间为上海“版画讲习会”授课,向十三位中国学员传授技法,由鲁迅亲自担任翻译。一九三二年他携妻回国时,鲁迅特意手书欧阳炯之词相赠,曰:“洞口谁家?木兰船系木兰花。红袖女郎相引去,游南浦,笑引春风相对语。”

回日本三年后,内山嘉吉也辞去小学教职,创立东京内山书店。他效仿哥哥完造以学生为主要顾客的经营策略,最初的店址选在祖师谷大藏站前,因为这里是中国留学生的聚居区。与上海内山书店相似的是,嘉吉与日本左派作家保持着密切关系,竹内好、小野忍、冈崎俊夫等人,都是店里的常客。

完造和嘉吉,一个在中国卖日本书,一个在日本卖汉学书,犹如两翼颉颃。战后虽顿失一翼,但因为他们与鲁迅的特殊关系,新中国成立后,东京内山书店备受新中国政府关照,连店名也是四十周年店庆时郭沫若所题—上海时代的另一位常客。内山完造自己也枯木逢春,相继担任日中贸易促进会代表、日中友好协会理事长等要职,并发起“中国漫谈巡回行脚”,演讲八百多场,遍至九州和北海道。一九五九年他访华时,在北京的一次晚宴上突发脑溢血,意外病逝,遗体被运至上海,葬在万国公墓,与妻子团聚。

一八八五年出生于冈山县的内山,与书之间的缘分,最开始没有任何迹象。因为他小学四年级时便辍学,赴大阪大塚商店当学徒工了。完造之父是当地村长,算有钱有势,故此举绝非家庭经济所迫。据完造自己所说,他做出这个决定,纯粹“是为了反抗在家中只有父亲才能吃白米饭,其他人都只能吃半麦饭的压迫。因为如果去大阪工作的话,每天就能够三餐吃白米饭了。所以我决定远走高飞,业若不成死不还”。

“白米饭出走论”乍看有些可笑,但当时的内山,反权威的人格特质已经成型。刚到大阪时,因为能够自食其力,他顿觉如鱼得水,工作得非常卖力。但几年后,就因为带头要求店长改善员工待遇而被解雇。十六岁那年,走投无路的他被迫还乡,向父亲借了五十日元后又义无反顾地回到大阪,成为眼药水生产企业“参天堂”的一名员工。

由于受教育程度不高,青年时代的内山完造一度沉迷于运命学:“四柱推命、墨色、方位、方角、手相、姓名判断、八卦等等,几乎什么都信。”后来因为受著名基督教思想家内村鑑三的感化,才渐渐转变成为一名基督徒。基督教特有的超世俗、同情弱者色彩,后来贯穿了内山的一生,成为其不易的底色。

所以在半个多世纪里,中国人可能都误解内山完造了:他后来在书店二楼,屡次不计安危地庇护中国左翼联盟的成员,并不是因为他立场偏左、同情革命,而是他基督教的博爱、反暴力、反权威精神的体现。出于基督徒悲天悯人的性格,内山书店不但允许穷知识分子欠书债,甚至对偷书贼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先偷,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付款,不是跟借钱一样的嘛。”

内山书店最初的顾客,也是上海地区的日侨基督徒,渐渐扩展到正金、三菱、三井等日资银行的员工,最后以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的学生为主。以培养中国通为目标的东亚同文书院,其每届学生在毕业之前,都要在中国境内进行“夏季大旅行”,并选取一处撰写调查报告。这些报告内容涉及金融、民生、地理等方方面面,涵盖中国沿海、内地及边疆,可以与著名的“满洲铁道株式会社调查”相媲美。

因公或因私,内山完造自己也经常在中国游历。但从其回忆录《花甲录:中日友好的桥梁》中可见,最初他对中国底层的印象并不好。与芥川龙之介、内藤湖南一样,他也屡屡提及中国人的“不洁”,如上海饮水状况之恶劣、绍兴民居之肮脏,等等。偶尔他还会对比一番中日两国的国民性,诸如:“日本人的思维偏抽象,中国人的思维偏具体。中国人易冷易热,情绪起伏变化之快,犹如线香花火。”

等到一九一七年内山书店开张,完造广泛地接触中国上层政治文化精英后,鄙夷中国的观点才悄然改变。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还没认识鲁迅之前,他通过参加基督教青年会(YMCA)上海地区的活动,就已经认识汪精卫、施存统、陈望道、李汉俊等名人。

一九二一年谷崎润一郎来华时,也是在内山书店二楼会见郭沫若、田汉、郁达夫等中国作家,显示此时在上海地区,内山书店不仅是与日本堂、申江堂、至诚堂书店并列的日本“四轩”之一,也是重要的中日文化沙龙。一九二七年,一位穿白麻长衫的顾客慕名来到店里,购买数本书后,用日语与完造说道:

“老板,这些书请送到窦乐安路景云里××号。”

“好的,请问尊姓大名是?”

“叫周树人。”

“啊—您就是鲁迅先生啊,久仰久仰。早听说您从广州回上海了,刚才没能认出来,失敬失敬。”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此后鲁迅几乎每天都来店里,据完造白描式的回忆:“抽着烟飘飘而来,买几本书后,又飘飘而去。”后来鲁迅经常带几个年轻人一起来,他自己朝门坐在藤椅上,一边与他们谈话,一边观察外面的情况—若有异常,就立即起身转移。一九三一年“龙华事变”后,胡也频、柔石等二十四人在上海淞沪警备司令部里被枪杀,风声鹤唳之下,鲁迅干脆搬进书店二楼。

即使如此,鲁迅对于内山完造本人,恐怕也未必完全信任,他曾说过:“内山书店是日本浪人内山完造开的,他表面是开书店,实在差不多是替日本政府做侦探。他每次和中国人谈了点什么话,马上就报告日本领事馆,这也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了。”另一则史料则显示,日本共产党员尾崎秀实(1901-1944)寄居在内山书店二楼期间,与鲁迅多次彻夜长谈,但两人使用的却是德语,恐怕也是出于这种考虑。

尽管不无防备,一九三六年鲁迅去世后,内山完造还是成为治丧委员会中唯一的日本人。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日本思想界反思侵略战争,马克思主义席卷全国,《人民中国》《中国画报》等刊物畅销,内山书店、极东书店、大安社等左派书店迎来了它们的黄金时期。但进入到六十年代,尤其是“文革”爆发后,日本左派运动式微,相关书籍也受到冷落,内山书店也难以恢复昔日的盛况。

晚至二○一○年,内山书店才被迫转型,开始出售中国以外的亚洲相关图书。但每次去店里,我都感觉整栋大楼(ビル)里顾客寥寥,颇为冷清,毕竟现在日本人文学科研究整体上都在退化,更不要说经营范围狭窄的内山了。即将迎来创业百年的内山书店,在店里自由取阅的宣传单上这样介绍道:“通过书籍,内山书店不仅将继续推进中日两国的友好,亦为加强全亚洲人民的联系而不断前行。”

山本书店

山本书店是我来日本后逛的第一家汉学书店。当时是三月末,我那天原本和友人约好一大早去上野公园赏樱,可惜春风仍料峭,只能看到树梢成簇的花骨朵,稀稀落落开了不到二三成。坐在树下喝酒赏樱、闲聊嬉笑的日本人已不少,但他们还得垫块毛毯御寒,玩得一定不怎么尽兴吧。迅哥儿也曾说:“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色的轻云。”这番景象,我却无缘得见。

由于还不知道日本古书店一般六点就关门,又去附近的靖国神社和东京大学逛了半天后,临近黄昏时,我才慢悠悠地坐电车去神保町。出站右转,第一家就是山本书店,我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了。一个半小时后,店员开始挨个通知顾客:“不好意思,我们马上要打烊了。”我只好拿了一套心仪已久的潘柽章、吴炎所著《国史考异》去结账—这个台湾广文书局的影印本,在国内非常难买到。

创业于明治四十二年(1909)的山本书店,到今天已经是第三代。一代目名为山本常太郎,他最早在神田今川小路,即今天的店址上搭起棚子,开始售卖汉籍为主的古书。大正年间到昭和初年,正是日本国力强盛、国际地位不断攀升的时代,神保町作为旧书一条街,也在这时崛起。我在东大毕业的老一辈东洋史学家的著作中,不时读到他们周末来此访书的记录,地处靖国神大道十字路口,地理位置优越的山本书店,生意自然也是蒸蒸日上。

常太郎传给二代目山本敬太郎的具体时间不明,但从后者出生于大正三年(1914),卒于平成三年(1991)推断,他大概是在二战前后接手这家店铺。二战期间,日本的出版业蒙受重创,我买到的所有日文书中,凡是出版于一九四○年至一九四五年间的,大多墨迹不清、纸张黄脆,乃盟军封锁下全国物资严重紧缺的痕迹。战争结束后,日本百废待兴,汉学研究也不得不改弦易辙。深知“创业难,守成更不易”的山本敬太郎此时不再满足于古书店老板的角色,也参与到了汉学著作的策划、出版甚至写作之中。

比如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石原道博(1910-2010)在写作《朱舜水》一书时,山本敬太郎就给予了他很多研究资料上的帮助。石原是东京大学东洋史学科出身,专攻明清中日关系史,著有《明末清初日本乞师研究》《文禄庆长之役》《倭寇》等。我还在国内时,便读过其关于南明孤臣日本乞师的论文,深佩其读书之广博、考证之精细。为何这样顶尖的学者,却终身在偏远的茨城大学任教呢?

原来一九四三年时,由于战事吃紧,日军兵员严重不足,三十三岁的石原也被征召入伍,赴中国东北参战。两年后日本战败,他落入苏军手中,和伪满洲国皇帝溥仪等战俘一起被发配到西伯利亚劳改。苏军的西伯利亚劳改营,素以环境恶劣、死亡率高而著称。一九四八年,九死一生的石原回到日本时,发现从台北帝国大学、满洲建国大学、上海东亚同文书院等殖民地学校撤退的日籍教员,早已经牢牢占据了东京地区的大小教职,已经没有什么空缺留给他。无奈之下,石原只好接受旧制水户高校的聘书,此后一直在此执教鞭。

由于远离学术中心,石原后来在资料获取方面遇到不少麻烦,常常要四处写信求助。《朱舜水》一书统计日本国内现存朱之瑜墨迹时,就特地咨询了山本书店老板敬太郎氏。在回信中,敬太郎告诉石原,他私人藏有朱舜水手书诗卷一卷,落款有“岁次癸卯于长崎”云云。癸卯年,即日本的宽文三年,也就是西历一六六三年,当时朱舜水还没有遇到后来的“恩公”德川光圀,在港口城市长崎过着拮据的流亡生活。比起后来在水户藩作的应酬诗文,这幅早期著作,显得尤为珍贵。山本书店库存之丰富,亦由此可窥一斑,店里摆出来的,只是其中一小部分罢了。

还有很多学者在刊印书籍之前,会先咨询敬太郎的意见。一九七○年,长泽规矩也主持的“古典研究会”脱离原母体大安社,新成立“汲古书院”,出版各类汉学书籍。为了打开局面,长泽决定先出版日本学者急需的二十四史。由于当时北京中华书局的标点本陆续出版,汲古书院社长坂本俊彦原本打算直接拿中华本缩印。长泽本就对此方案颇不以为然,咨询山本敬太郎后,也得到了否定的答复(山根幸夫《古典研究会小史》)。长泽这才下定决心,彻底放弃中华本,而以自己收藏的和刻本为底本影印。

这就是后来著名的“和刻本正史”丛书,包括本卷三十册和别卷八册。这套书的底本虽然不如张元济的百衲本,但大开本精装、带函套的装帧设计,以及清晰的印刷,的确让人爱不释手。后来长泽规矩也又陆续主持出版了“和刻本经书集成”“和刻本诸子大成”“和刻本汉籍文集”,这些大部头丛书今天还在山本书店里摆得整整齐齐。敬太郎的另一高瞻远瞩之举,就是一九七八年在书店二楼开辟出“山本书店出版部”,即“研文出版”,发展到今天,已经是中国文史哲著作的重要出版机构。

每次去神保町,我都要去山本书店逛逛,渐渐开始熟悉里面的布局。店里通常只有两位店员,一位坐在收银台前,不苟言笑,背后挂满中国书画拓片;另一位则坐在里面的小桌子上,大部分时间在埋头读论文,看上去像是兼职的日本文科研究生。店里静如图书馆,除非主动要求,店员不会干涉客人在里面翻看什么书,让人感觉非常自在。

有一次买了广文书局本杨宾《柳边记略》、汲古书院影印和刻本黄六鸿《福惠全书》、古典研究会影印静嘉堂藏宋刻本《名公书判清明集》三本精装书后,结账时,收银员从抽屉里抽出一张青白双色包书纸,利落地包好,再双手递给我。回家拆封后,我发现包装纸的印刷图案很是眼熟,查王昶《金石萃编》,果然就是山东武梁祠画像之第二石第四层“豫让舍身以报知己”。我忽然想到,这些流落异域的汉学古书,躺在书架上静静等待被人带走,不就是“人生得一知己已足”吗?

最具中国古风的,还数山本书店靠里的一面墙,摆满线装书:一半是和刻本,一半是唐本,即中国刻本。书架前有四只沙发,一张桌子,方便顾客取下书后,放在上面细细展阅。但因为几乎每部书都要价一万人民币以上,我每次去也就过过眼瘾而已。印象最深的,是一套康熙四十七年武英殿刊本的《御制清文鉴》,纸张黄脆,价格七位数。一九六○年代,京都大学教授田村实造带着学生今西春秋、佐藤长研读这部书,做了全面的整理研究,现在就连当年的研究成果、一九六八年由京都大学内陆亚细亚研究所出版的《五体清文鑑訳解》也价格不菲了。

但最贵重的书往往不在店内,而是直接送到拍卖会。二○一五年三月,山本书店以近两亿日元的价格,拍出《唐柳先生文集》。据三代目山本实说,这套南宋刻本是二战刚结束的混乱期,其父山本敬太郎从神保町一家同行那里买入的,一直秘藏在书库里。此书是金泽北条氏“金泽文库”旧藏,杨守敬曾云:“日本收藏家除足利官学外,以金泽文库为最古,当我元明之间,今日流传宋本大半是其所遗。”虽是由中国传来,但这些书已经被日本人视如己出,故有不少专家呼吁政府出面,阻止“文化财”被中国买家买走。情急之下,甚至有此书不保,则“日本文化将亡”的惊人之语。

此情此景,恍若一百多年前,湖州陆心源“皕宋楼”十五万卷书被日本岩崎氏买走,收入“静嘉堂文库”时,中国士大夫如丧考妣的情景。只是这次,剧本好像已经完全颠倒过来。但藏书终究不可死藏,否则深锁库房,虫蠹蚁蚀,岂不沦为无用之物?书的聚散流转,东渡西归,永远是难以预料的,而这,也恰好是旧书店之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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