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匈牙利海

2016-10-18 12:12姜异新
书城 2016年10期
关键词:莫尔菲尔德周作人

姜异新

匈牙利不临海,却拥有一方独特的水域—巴拉顿湖,这是中欧最大的湖泊,因之又被称作匈牙利海。这片绿水,微波荡漾,清澈非常,周边风景怡人,浓绿的密林中不时露出一簇簇贝壳般错落有致的别墅。而匈牙利著名小说家约卡伊·莫尔(1825-1904)就曾居住在可以遥望这片海的别墅里,他的故居可以称得上是匈牙利作家中最富庶的故居。

裴多菲文学博物馆的同行驾车带我们去巴拉顿湖,六月份的匈牙利已经很热了,由鲁迅最早翻译的裴多菲的诗就有《太阳酷热地照临……》这样的题目。车窗外浓绿的密林中不时闪现一顶顶小红帽,雨后蘑菇般清新,那些就是别墅区了。很快,车在一栋米黄色的别墅前停了下来。约卡伊·莫尔一百五十年前的家随即出现在眼前。

无论在哪里,树都会告诉你一切,只要懂得倾听。约卡伊故居的院落当中是一棵粗大的毛泡桐,枝繁叶茂,果实黏着,想必春天曾开满紫色的花束,花枝就要伸进大门里去,深情触摸上方那JOKAI-VILLA的刻字吧?而它亭亭如盖的树冠在日光投射下的浓荫里正矗立着约卡伊的半身塑像。

约卡伊·莫尔出生在匈牙利北部的科马罗姆镇,是匈牙利最著名的小说家之一,一生著作二百数十卷,小说便有一百一十卷之多,并广泛传播到海外,目前全球已有二百多种译本。主题大都涉及匈牙利从中世纪到新兴资产阶级发展的国家变革,并展望未来的世界。

一八五七年,三十二岁的约卡伊·莫尔初见巴拉顿湖,为之深深吸引,随即写下一系列文章,抒发这片匈牙利海带给他的激情。在匈牙利作家中,约卡伊率先关注巴拉顿高地,为读者展现了一幅幅浪漫的风景画卷。那些古代遗迹,精美的葡萄酒,神奇的自然地貌……约卡伊为巴拉顿湖美妙绝伦的四季风景迷恋不已。

约卡伊妻子的哥哥是巴拉顿地区菲尔德温泉浴场的医生,一八六七年的一天,他建议这位患有结核病的国会议员妹夫在附近买一小块地,这有利于他的身体健康。三年后,一座壮观的新古典主义别墅在朗德(Round)教堂后面竣工,与温泉洗浴中心近在咫尺。此后,约卡伊·莫尔夏季很少离开巴拉顿湖,只在天气转凉的深秋时节不得不搬到佩斯去。在很多作品中,他写到了在巴拉顿湖乡间的美妙经验,并经常在报纸上评论那里的日常生活。

十九世纪中后期,从布达或佩斯赶到菲尔德别墅对约卡伊一家来说不是一件容易事。因为要带很多行李和包裹,特别是书稿和爱犬们,如果没有这些他们将什么也不能做。约卡伊大多是周末来菲尔德别墅,这需要从南部火车站乘坐蒸汽火车,然后要么换乘汽船,要么换乘四轮马车,最后抵达北部海滨。

一八七五年夏天,他们在轮船上升起了红白绿三色国旗,这样家人就能够通过大厅里的望远镜看到信号,是的,全家人期待已久的大作家正在赶来……

客厅是菲尔德夏季居所社交集会的中心。衣架上挂着十九世纪的衣帽,屏风式设计的展板下放置着竹篮、矮凳与小皮箱。铺有绣花台布的小桌子上散放着男主人心爱的书籍。房间每一个角落都很好地利用起来,体现了艺术家的匠心,锥形的玻璃柜里是各式各样的海螺与贝壳。

从客厅那幅镶嵌鎏金装裱而成的画中看,约卡伊一副老成相,谢顶,长髯,目光深邃,不苟言笑,仿佛陷入深深的沉思,丝毫看不出小说中那个叙事主人公的俏皮劲儿。

起居室可不只是家庭聚餐的地方,而且承担了更多接待的功能,但高朋满座从没有遮蔽它温馨的一面,反而使之更加随意与亲和,下午茶免去了仪式,“从温泉浴场回来的姑娘们蜂拥围住彬彬有礼的绅士们,向他们频频致意”。约卡伊夫妇成为巴拉顿地区的中心人物。他们支持和资助这里的各项事务,主持文学活动,赞助射击俱乐部,并帮助老人家庭。菲尔德别墅也成为巴拉顿的一个重要社交舞台。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一些杰出人物经常出现于这栋别墅,如约卡伊的德国出版商奥托·杨克,柏林沃尔纳剧院总监弗朗茨·沃尔纳,他们都对女主人烧的匈牙利佳肴难以忘怀。

从客厅的画像看,女主人温婉典雅,不失干练,颇具艺术家风范。走进约卡伊夫妇的卧室,直感更加强烈,这里无疑是约卡伊家庭生活最生动的象征与体现。那张焦糖色的木质大床,其实是由两张小床拼起来的,风格质朴,线条简洁,与会客室里那些雕花繁复的家具相比略显朴素了些,两只白色的枕头,静静地躺着,床头上方是一幅油画,夕阳西下,空旷的草原上,一位骑马的牧人,由远方而来。用约卡伊的语言说,那是一位匈牙利骑士,也是一位马扎尔绅士。油画的左下方是约卡伊夫妇一八七三年庆祝银婚时的合影。

这提醒我们二人结合于动荡的一八四八年。没错,是三月十五日,佩斯一群热情的青年清晨从比尔瓦克咖啡馆出发,开始游行示威。接着,在春雨淅沥的博物馆广场上,裴多菲向聚集的约一万名群众朗诵了热情洋溢的诗作《民族之歌》,约卡伊则宣读了他们事先拟好的《十二条纲领》,充分表达了匈牙利人民的感情和对奴役匈牙利的奥地利君主国提出的要求。

就在这一天,约卡伊与拉波尔法维·萝扎(1817-1886)在国家剧院的舞台上一见钟情,那时,萝扎正在名剧Bank Ban中扮演主角赫特鲁迪斯,她在约卡伊的衬衫上亲手系上花环,那是约卡伊作为一名反叛的“三月青年”而获得的荣誉。

就在这一年,二十三岁的约卡伊和这个比自己大八岁的女演员结婚了。这场婚姻引发了一场丑闻。几乎所有的家人和朋友都极力反对,主要是因为萝扎已经有了一个十二岁的私生女。

独立战争失败后,约卡伊婚姻的反对者们改变了态度,因为萝扎将被奥地利法庭列入死刑黑名单的约卡伊隐藏了起来,从而挽救了他的性命。正如中国作家鲁迅告诉我们的,约卡伊的同学及战友裴多菲“死在哥萨克兵的矛尖上”(《集外集拾遗补编·〈勇敢的约翰〉校后记》)。约卡伊则逃到东北部的毕克山区,度过军事恐怖统治的血腥时日。后因萝扎及友人的多方奔走,才弄到通行证,化名回到佩斯,在刊物上陆续发表回忆那场伟大战争的短篇小说和《一个隐匿者的日记》等冒险故事。从此约卡伊成为一名专业作家。

萝扎是名演员的女儿,更是那个时代知名的歌剧女演员,恰如约卡伊笔下自信而洒脱不羁的女艺术家。从一八三七年开始,她就在佩斯的国家剧院演出,并成为女主角。很多人恭维她的女低音,她的相貌,她长于朗诵的天赋,以及她那意味深长的眼神。约卡伊为她写了两部剧,毫无疑问,萝扎是其中的主角。一八六○年,当基什福卢迪·山陀尔的雕像落成时,她在菲尔德“夏季舞台”上的表演不俗,获得了巨大成功。直到退休,萝扎一直都是那个时代最卓越的女演员。

菲尔德别墅卧室的墙上挂满了萝扎的演出画像、海报,梳妆镜边上也插着一圈小幅的黑白剧照,衣橱前展示着她的戏装及家居服。不知道那系着褐色领结及腰带的白色长裙,它的花边饰带是不是来自布鲁塞尔的手艺,穿上一定会有在天空中飞升般的飘逸美感吧。

在菲尔德的岁月里,退休后的萝扎成为一名精致讲究的主妇,她每天围着厨房和食品储藏室转。对于在冬季储藏食物,充满了热情。她支配家里的厨师,让他遵照她的食谱计划为全家准备膳食。

厨房的操作台上,可以看到随意摆放着的精致的烹饪工具,金属制的擀面杖、打蛋器、秤,当然还有铜锅,可以想象,当年怎样地又是烤炙又是煎炸。厨房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自制的土冰箱。严冬季节,主人将冰块置于地窖里,溽暑来临,将之取出置于冰箱,制冷功能便实现了。最下面有一个细细的小管,用来排水。旁边是水罐与塞着木塞的绿色透明的储水瓶,竹筐里装满了圆滚滚的土豆和洋葱,上面斜靠着的是切菜板。

萝扎是个聪慧的好伴侣,她的克己与牺牲、忠贞与勤勉成为约卡伊源源不断的精神动力。她用自己生命的全部,精心照料丈夫的日常起居、饮食和身心健康,尽最大努力为极度繁忙又多产的大作家提供坚实的后盾。

遗憾的是,约卡伊夫妇没有自己的孩子。但是约卡伊发自内心地爱着萝扎的女儿,一直对之视如己出。在其房间的墙上,有她的画像,黑发素颜、娴静端庄,然而,她不幸早逝,同样也留下了一个女儿。

约卡伊对他名义上的外孙女疼爱有加,培养她成为一名画家。在这位画家小时候的房间里可以看到她曾经玩过的牌、搭过的积木拼图,最有趣的是学习英文字母时使用过的趣味手绘,如两根黄瓜摆在一起组成字母U,伸着长颈回首的鸵鸟组成字母S,玫瑰花形变为字母R……真是惟妙惟肖。

约卡伊对在小说中塑造女性形象具有与生俱来的天赋,他的作品中出现了大量女性人物:一流的家庭主妇、女科学家、自信而洒脱不羁的女艺术家、女画家、女演员、寡妇、吉普赛女郎、被抛弃的怨妇、孤女、私生女、贫家女等等。他在这些女性人物身上倾注了情感。

坐拥巴拉顿湖,为约卡伊夫妇带来了如遇天堂般的喜悦。他们兴致勃勃地在微微荡漾的湖面上游泳、划船,或是在湖滨来回漫步,到湖岸边登山。最喜欢的活动是晚上打牌、演剧,或是听钦巴龙(一种匈牙利乐器)演奏乐曲,又或是在黎明时分冥想。湖水的美景,新鲜的空气和酸性的矿泉水对约卡伊的健康非常有利,他的结核病很快就完全治愈了。

约卡伊的生活是余裕的,工作室的陈列展品中有他收藏的猎枪、使用过的象骨制成的便笺,还有很多他的作品上演时的剧照。在菲尔德度过的二十余年的光阴里,他的生活极其规律,黎明即起,在花园里沉浸良久,除了写作,只在吃早餐和午餐时休息片刻,通常是玩拼图游戏,或是阅读来提神。然后,在新鲜的空气中度过每一个夜晚。

和谐宁静的自然环境激发了约卡伊的创造性,他在此间灵感泉涌,极其多产,著名小说《金人》(1872)就是在这里创作产出的。匈牙利现代作家米克沙特·卡尔曼评价它就像黎明的梦境般美丽。约卡伊也将之视为自己的最爱。很多批评家认为它在细微处直视灵魂,是对畏缩隐讳性格的微妙忏悔,这无疑是一部充满了传记史料的小说,其中的很多情节、人物和场景均取自约卡伊自己的生活。那友善、热心、温柔、可爱的诺埃米,正是以年轻的、生着结核病,以奥蒂莉亚·卢卡安妮丝为法定监护人的孤儿为原型;蒂美娅的完美、意志坚强和自信的品质,令人不由得想起萝扎,而对狡猾务实、在钱眼里打滚的商人的生动描绘,显然仿照了家乡商人科马隆的做派。

约卡伊是独一无二的讲故事者,他的小说叙事别致,充满诗意。在《金人》里,他亲切自然地回忆起多瑙河的水手和菲尔德渔民的轶闻传说,并描绘了一个有果园、花海和小木屋的无人岛,这一创意,无疑代表了作家对逃避现实的渴望,而这也是《金人》所要表达的主旨。约卡伊在这部作品中谈论永不休止的人类的好奇心,对探索宇宙秘密的渴望。他将腐化了的冒险家描述为不得不经常撒谎的“金人”—无论接触什么业务都能利润滚滚,就像天生具备点金术一般,然而,他最终找到的幸福却是在远离黄金的“无人岛”。

读《金人》,你会随着主人公去巴拉顿湖破冰捕鱼,去芦苇丛中猎野鸭,看猫儿被螃蟹的大钳子夹住了耳朵,六条长腿抓住了脸。狗狗为主人叼着猎枪,多么神气的猎事!更有养蜂、挤牛奶、熬制玫瑰香水、盖小木屋……为之出现的动植物不下百种,且多为工笔细作,是在真正的百科全书中也感受不到的丰富生动。研究约卡伊时代的专业文献,会深深折服于这位优秀的小说家也精通占星术、地理、地质学、生物学、化学和物理学。他的小说甚至激发了新一代匈牙利人研究自然科学奇迹的热情。

《金人》甫一问世立刻被翻译成多种语言,在匈牙利和欧洲都取得了巨大成功。作品后来被改编成电影和戏剧,匈牙利国家剧院的杰出演员伊米莉亚·马库斯、奥斯卡·贝雷吉、玛丽·贾绍伊等都曾经扮演过主角。

约卡伊还是一位颇有经验的园艺专家,使用过的修剪树枝的果剪就有多种样式,令人大开眼界。他在玫瑰园里种植了一些稀有品种,精心照料它们。然后用刚刚耕耘过园圃的双手再在人类的心灵上继续耕耘,包括写一些以种植蔬菜、水果,特别是葡萄为主题的流行作品。

约卡伊曾经说:“我有两种财富:诗歌与园艺。这是良师益友们灌注于我内心的。诗歌会逐渐褪色,而我也会忘记自己曾是位诗人。但是我美丽的树们每年都会长出新叶,开满鲜花,告诉人们我是一个辛勤的园丁。”《金人》里的特蕾莎就是靠双手种植了大片花海与森林,使“无人岛”变成了天堂。可以想象,十九世纪的菲尔德别墅,前庭后院繁英全树,蓓蕾盈枝,为主人永远保持欢欣的生活基调而吐露芬芳。

在别墅的阳台上,有一个培植各种绿植的花车,每盆花草都插有卡片,写上它们的名字与习性,也许还有别的小故事?说不定呢。反正,大作家喜欢让它们点缀自己的作品,就像装饰自己的家一样。靠近窗户的角落处立着一个超大的金丝鸟笼。当然,它是空着的,就如同这间别墅其实是空着的一样。虽然,置身其中,对“空”早已浑然无觉,仿佛一直是被主人引领着,抑或是那些历经岁月仍有心跳的物件们在合奏?还有空气中飘荡的久远气味恋恋不散……

一八八六年十一月,六十九岁的萝扎撇下约卡伊去往天堂。痛失爱妻对约卡伊来说就是失去了生活的全部,顷刻间,菲尔德别墅变得空旷幽暗,消尽了往昔的魅力,此后被闲置多年。就像约卡伊所写的:“在那个空旷荒凉的城堡,我一个人能干什么呢?对我来说,巴拉顿湖瞬间变得比海水还要苦涩。”萝扎去世四年后,约卡伊·莫尔卖掉了他心爱的别墅,与外孙女一家生活在一起。

一八九四年,匈牙利全国为约卡伊举行创作五十周年纪念活动,出版了他的百卷作品集。如果不是巴拉顿湖激发的巨大创造力,很难想象,这位“匈牙利的雨果”笔下的人物活着站出来能够排成一英里的长队。众多读者通过约卡伊经验到来自源头的力量,带着喜悦、感恩与生命的丰盛,有了憧憬和追寻的方向,从而对这个传递者充满了爱。

一九○四年五月五日,七十九岁的约卡伊于佩斯离世。小说家最后的愿望就是将自己埋葬在布达城Sváb山上最喜欢的树下。

一九五四年,为纪念约卡伊逝世五十周年,菲尔德别墅被辟为纪念馆并对外开放,成为匈牙利当今最富有的文学纪念馆之一。

二十世纪初,约卡伊文字的魅力越过海峡,征服了远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周作人。一九○六年秋,在东京本乡真砂町的相模屋旧书店,周作人淘的第一本书就是由美国薄格思翻译的约卡伊·莫尔(当时译作育珂摩耳)的长篇传奇小说《骷髅所说》(Told by the Deaths Head),为日本作家德富芦花的旧藏,后来大概是觉得这部传奇不好翻译,归国前给漫不经心地卖掉了,心里却是念念不忘。一九一九年周作人再次去东京,竟然又在南阳堂书架上遇见它,遂带着与老朋友重逢般的喜悦购回,一直珍藏。

晚清时期的周氏兄弟对于弱小国家的民族文学特别有兴味,匈牙利这个欧洲大陆上唯一与亚洲有着血缘关系的东方的儿子,在不断的劫掠与反劫掠中流亡至世界先进文明之林,虽是备受欺凌,却自省自强,越挫越勇,不媚世俗,发为雄声,终于在多瑙河畔拥有一方独立的疆域,而彼时的中华民族却夜郎自大,满足于地大物博,陶醉和夸大精神文明。在那个民族主义炽烈的时代,吸引了周氏兄弟的绝不是异域故事猎奇,而是“刚健不挠、抱诚守真”的精神姿态。

周作人先是经倍因先生(R.Nisbet Bain,今译罗伯特·尼斯贝特·贝因)的英译转译了约卡伊·莫尔一八七七年所作长篇小说《匈奴奇士录》(Rgy az Isten,直译《神是一位》),并在小引中评价约卡伊“每成一书,情态万变,且秾丽富美,妙夺人意。”这也是约卡伊晚年时在菲尔德别墅创作的作品,以匈牙利因民族杂糅、宗教信仰不同而卷入各种纷争为背景,借一位叫勃兰迦的公爵夫人与一位名叫摩那塞的人之间的爱情故事,展现了一八四八年匈牙利争取民族独立运动的历史场景,显然也有作者的经历内含其间。周氏译本一九○九年由商务印书馆初版,为《说部丛书》之一册,一九三三年十二月由王云五主编的“万有文库”再版。

一九一○年,约卡伊逝世六年后,周作人又据丹福特女士(Beatrice Danford)的英译本转译了他一八九三年创作的《黄蔷薇》,创作该篇时约卡伊已经六十八岁,菲尔德别墅已出售。这部牧歌式的中篇小说讲述的是在霍托巴古的路旁客栈里有一位美丽的姑娘,她的情人基珂什在外地当兵,当他发现一位牧牛人头戴只有霍托巴古客栈才种植的黄蔷薇时,对姑娘的爱因妒恨而更加浓烈,因为只有客栈女子钟情于某人时才会为其帽间插上黄蔷薇。而实际上,姑娘深爱着的只有基珂什,她为了使基珂什的心永远在自己身上,听信了吉普赛女郎的话,在给基珂什的酒中加入了草药,结果基珂什中毒不醒,幸亏被兽医发现,及时抢救过来,而牧牛人因为赶牛群过河失败,未能随摩拉维亚伯爵的管家到他们的庄园生存,只好再次折回草原,两位情敌终于在霍托巴古客栈展开了决斗,基珂什赢了,却头也不回地骑马疾驰而去。年近七旬的老者写这样纯粹的爱情故事,举重若轻,匈牙利大平原的自然风貌与人文风俗再度跃然纸上。

约卡伊·莫尔的故居及其身后留下的文学作品为我们提供了十九世纪中欧地区详尽的文化标本,如果你没有领略过草原上的海市蜃楼,一定来读一下《黄蔷薇》,你会看到文字后面隐藏着的约卡伊,博学而自信地谈论着匈牙利独有的奇幻现象,而那是法国天文学家也无从知晓的。并且,他用瓦格纳的合奏来形容牛群的悸动,从马扎尔人讲述的草原上的强盗故事中,听出莎士比亚的构思。从人们对待牧牛人与牧马人礼数的不同而思考不平等的无处不在。至于画家如何作画就更不用说了。而这一切都是无意之中,一笔带过,仿佛它们本来就是约卡伊的大脑细胞,而不是所谓的知识结构。也许吸引着年轻周作人的,正是约卡伊的博学及彬彬风雅。

《匈奴奇士录》与《黄蔷薇》都是周作人用文言翻译的,用他的话说,选择了雅的文言,那就是为自己翻译的书,而不是为译书而翻译。这更加证明了他是由衷地爱好约卡伊的文学世界。十年后,也就是一九二○年,终于托蔡元培将《黄蔷薇》介绍给商务印书馆出版,稿值六十元。在出版社一搁又是七年,一九二七年八月初版本面世。

周作人还收藏有倍因译的《育珂短篇集》及长篇小说《白蔷薇》(A Feher Rozsa,英译本为Halil the Pedlar),与倍因的译笔风格一样深深打动他的,还有“热心于刊行异书”的伦敦书店,该书店出版的书从设计、装帧到用纸、装订都极为考究精美,可以说无一处不与周作人的精致追求紧密对接,并且售价只有六先令。周作人曾说,纯粹出于趣味的翻译,是一种爱情的工作(《谈翻译》,见止庵编《周作人自编文集·苦口甘口》),那么,这可以称得上是他与约卡伊·莫尔的一场精神盛宴。文艺园地原来可以有这样的隽永意味,就读江南水师学堂的周作人后来走上一条人文学者之途,而没有成为一名军法官,这不可以说没有一丝约卡伊·莫尔的影响。

一个渴望精神富足的中国青年,在日本东京宁静的书房里,于约卡伊·莫尔的字里行间,遥望神秘的匈牙利海,为了“转移性情,改造社会”的理想,被列入翻译计划而未出版的还曾有《怨家》(《域外小说集》初版本第一册卷末登载的预告)、《伽萧太守》(第二册卷末披露的《域外小说集》以后译文)。

一九八○年代,大陆对约卡伊·莫尔的翻译进入高潮,主要有汤真、梅绍武、龚坤余、汤定九、庄寿慈、赵蔚青等翻译家致力于在中国传播约卡伊·莫尔的匈牙利声音。由于周作人的历史问题,这些译本的序言和译者后记里在谈及约卡伊对中国的影响时,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中国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就有了文言译本”,而从不提周作人的名字。对周作人的研究宽松之后,被学者关注最多的也是他通过约卡伊而提出的“乡土文学”这一概念。深入研究的就更少了。并且,笔者也没有看到约卡伊小说中文的新译与再版,这对于丰富中国的译林文苑是殊为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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