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东的诗

2016-10-17 08:55
雪莲 2016年16期
关键词:郑板桥

谒比干庙

仁人不可作,牧野尚遗祠。

——刑云路

当我们穿越雾霾在大地上疾驰

比干也正在马上狂奔,身体微汗

疲惫地摇晃,和我们朝向

同一个地点:新地,或心地

他想要变得轻松,轻松,轻松……

那神驹犹如闪电,他无比轻松

直到遇见一位老妇叫卖空心菜

才停下,轻松而疲惫,长舒一口气

他忘了一尝自己那心的滋味!

从容剜心后,他为何自己

不先咬上一口七窍玲珑,而是

将它掼在地上,像宰杀一个仇敌

后悔给妲己做了美味。但问题是

越残酷,就越美妙。“我的血喷向

未来:一种惨烈的时间已经开始

我的剜心,难道不胜过她的炮烙?”

皇帝们为何不绕开我,仿佛

要进行一种教育?就连孔子经过

也愤怒地用剑刻下“殷比干莫”,

仿佛要用我喂养一个民族。

仿佛只要一片心,就可以让家安定。

请,完成这心之辩证,但不要剖心!为何

竖立在黄昏,那些碑,律诗的大理石镜子

不管谁写下,一千年来都回响着杜甫?

拟鲁迅诗意

年青时我读但丁,目光总落在炼狱

灵魂在石头下受苦,却并不气馁

因而吸引住我,宛如机械的魔力

一种回力,并让我再次凝视魔鬼。

而我本以为已走远,疲乏的缘故

我在这地方停住,没有能够走到天国

我常常疑惑,在哪一个地方安置他们?

我的爱人和仇人,毕竟我分别为他们而活。

可我也并未返回,再次踏进地狱

那里的灵魂多半并不可憎,而是可敬;

可在我之后,读者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地狱

这是多么可怜,尤其在出版了我的全集之后。哦,但丁!

我的贝雅特丽齐,使我流亡到上海的租界。

而在北京的狭长胡同里,依然留着一个牺牲。

“土壤派”陀思妥耶夫斯基,钟情于大地的养分

扯什么穷人有资格上天堂,因为“忍耐顺从”……

但我却不得不同意他,而忘记了我的阿Q

尤其,如果为了祥林嫂的话。不用说

中庸的国民性更适合炼狱;我熟悉的李伯元也不是

维吉尔。而我们早就忘记了,从地狱中可以带回什么。

注:此诗依据鲁迅的《陀思妥夫斯基的事》而作。

墨梅图

我躺在这里,躺在坟墓里。

恋爱的念珠带来一阵昏暗,

那是青春的脚步在大厅回响,

仿佛他们要绕我的骨殖三遍。

我的一张画就是我的水晶棺,

他们停下,如燕子,学习评点:

“竹、石、兰,为何在一起

就免除了相思,就构成我的圆满?”

我已患上风湿,霪雨淋湿

外面的花朵。这里,灯光刺眼

针砭衰老的细胞。为何奢望不朽?

如果,宣纸轻的老年加重了忧患。

当恋爱的念珠在他们手心变暖

变小,磨碾着昏暗的时间,

我已经幸福地死去!终于可以不听

燕子呢喃:“郑板桥,郑板桥,快来看!”

就因为我嗅到了一股奇异的冷香!

死于这般天神的武器,我怎有不满?

墙上的那副画瞪着我,让我感到后悔:

“为何我是我,是郑板桥而不是周宗濂?”

仿佛那是宇宙创生之初的遗迹,那

枝节的弯曲却并非出于忧郁。趁晚间

我从我的位置爬出来,爬到墙上

变成那副墨梅图。就这样,我们瞒过了保安。

注:本诗中的墨梅图系周宗濂所作,在平原省博物院正好挂在大厅中仰躺的郑板桥《水墨竹石兰图轴》旁边的墙上,郑诗云:“君是兰花我竹枝,山中相对免相思。

世人只作红尘梦,那晓清风皓月时。”

牧野十四行

在博物馆,有小孩跳进模拟的战争,

火把,其实是灯,却冷却了冷兵器

时代的热血。在难认的汉字前默立,

仿佛在博物馆之外没有持久的文明。

身边的一条河也沿着地图前行,如

船帆涨满了风,此时,柳丝勾引大地。

此时,若生活在远方,恶也在远方;

若生活就在这里,那么善也在这里。

留够食物,不下楼能否成为陶渊明?

就仿佛孔子的车轮经过,这里的人

在梦中;多么可惜,我也不曾失眠。

我原来一直枕着白骨,酣睡在古战场

某个清晨,由于愤怒而起床,想要为

这个国家挽回点什么,但只微笑着走进课堂。

世界的消息

田园已然荒芜,不见那人的身影

狐狸和兔子微笑着从草丛探出头来

道路已然回归荒野,昏迷的旅人

看到了中庭的旅谷和井上的旅葵

星星已然脱序,遗失在黑夜的下水道

人们抱着孩子和被褥被迫与老鼠交战

语言已然褪色,再也哄不住灵魂

语言已然变薄,遮掩不住哀伤的肉体

宇宙已然坍塌、收缩,像肚子

仙人已然火箭般上升,情绪昂扬①

帝国已然崩溃

野蛮人已然回到他们的住处

你走来,告诉我

这一切尚未开始

①:阮籍《大人先生歌》:“天地解兮六合开,星辰陨兮日月颓。我腾而上将何怀?!”

与天使的谈话

当我躺在床上看书

借着窗外满溢的天光,

它从半空中弯下腰来看视我

已经不是头一次。我的天使

我的幸福好奇地打量着我,

当我一片混沌,对幸福迟钝。

它的眼睫毛因触碰到我的书页

而弯折,出示一种明确的温柔。

它是守护我的永恒的幸福,

暂时隐藏在茂密的树叶里,

那火舌一样蔓延的天堂的时光,

即使心有不满,我也置身其中。

那里的幸福像松油滴落

却让我上升。鸟儿飞落的幸福。

人们见过流星,却从未

真正见过星星升起。

它自成一个国度。当它

带着我飞越灾难深重的祖国

来到每一个窗口下,

它划出的女性圆弧如此优美。

它对我说了什么话,什么

秘密。遗憾我当时听得真切,

事后却不记得,

只好用全部语言追索。

饺子颂

我看到我的脸映在碗里

在水盆中快速漂移。

我已看不到任何异象

只看到贫乏、光洁的自己。

在经历一切之后,

我开始属于中国人的幸福

平常的幸福,难得的幸福

用筷子夹起了一只饺子——

只因为它,我愿意做一个中国人,

忘掉了耻辱和失败。

一边询问,一边猜:

“这是什么饺子馅?”

从厨房到客厅,我将一碟醋

小心翼翼地端给你。

你正端坐,还未开始品尝。

我不能带给你一整瓶子醋。

母亲告诉我,有的孩子

只愿意吃饺子馅

吐掉饺子皮。可我不——

是那挑剔的、不成器的孩子。

瓢虫之年

我在窗台上发现一只瓢虫仰卧的尸体。我用一张纸帮它翻过身来,却无法数清死亡后背鲜艳的斑点。十一星、十二星还是十三星?我困惑不已,仿佛面对一位将军挂满前胸的荣誉勋章。又何须去管它是害虫还是益虫?一只瓢虫的死,让神也沉默了。死亡的光芒瞬间照亮了这个国度,那一刻连神也忘记了拉我的耳朵。这是瓢虫之年,而非耶稣之年,做一个善人就和做一个恶人一样危险。

核桃颂

人的脑子速度非常之快,

快过了会议、闪电和时代。

没打腹稿也能顺利通过,最多

双手抱紧头脑,当致命一击到来。

像受难的知识分子保持风度,

它的形象变成了可怕的启示。

谁也不会注意路边的核桃树,

当它默默从风景中结出智慧。

完美的智慧仿若一阵风消失

脑子空了,脑壳撒落一地。

只为了品尝这智慧的标本

从小我就会在门缝里将它挤碎。

而现在,时代的巨锤已然倾斜。

弃置不顾,我已慢慢熟悉

女性的核桃夹子温柔的姿势

慢慢加强力量,直到它迸裂。

我吃着这些人脑以形补形

谨遵中医的教诲,毫无悔意。

没有人能够指责我,除了

我想起那核桃就像我自己。

自《圣经》的一页

我醒来,倚在床被上,

右手被一本书压得麻木,

它为何没有滑到床下?

风好奇地进来,自窗户

又悄悄踅到另一个房间,

去翻阅那些受到冷遇的书。

而后一转身来到阳台

在那里停留,大方张望。

我的灵魂没有在白日

和太阳嬉戏,撇弃了云海

抑或上升到群星之间

徒劳寻找黑暗的故国。

一位女子在远方想念我。她

本想要从我身上取走一样东西

但看到我在睡觉,索性作罢。

现在她正因她的正直懊悔不已。

我是否梦到了天国的容颜?

当我返回,手里没有玫瑰,

而只有一本书作为物证。

孩子们在楼下对一只皮球叫嚷。

我没有遭遇刀兵水火

瘟疫窃贼,应该感谢

当我睡着时,神也在这里

像风一样走动,看护着我。

故 事

夏夜,仿佛嫌夏夜还不够炎热,

派遣一只幼蛾降临我的书房,

停于书页,漂浮于阅读的目光,

诱惑我合上书本,将生命收藏。

那势必会引起“啪”的一声

让弯曲于床头已昏头的我振作。

作为一个读书人,我却异常

嗜血;且未尝没有这样做过。

嫩绿的灰色,似乎刚刚从灰烬中

苏醒,它的生命几乎还不是生命。

但却在瞬间飞出我童年的打谷场,

我曾经躺于麦垛仰望夏夜的星光。

那时蚊蚋还不咬人,只知以植物

汁液为食。谁又能够将我指责?

它留下一小滩污渍像印刷错误,

无法构成一支书签可鉴的光洁。

但我吹了一口气,让它飞走

从我的书页,仿佛它带着启示。

一支轻盈的书签眉飞色舞

仿佛暗夜春情萌动的骨殖。

无脊椎动物在想念脊椎,飞舞

看到未来。生命如此完美。

它反驳我给它写了一首诗,

却没有为我的爱人写一首诗。

【作者简介】王东东,1983年生于河南,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现供职于河南师范大学,并任华语诗歌研究中心执行主任。《1940年代的诗歌与民主》获2014年北京大学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台湾第四届人文社科思源奖文学类首奖。出版有诗集《空椅子》《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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