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码头镇北,无边无际的肥沃的水稻土壤中,长着一座流着泉水的小山,山上山下覆盖着橘子树,有一些橘子树有百年树龄了,但是开花结果的劲头一点也不比青壮年的橘树差。这个地方,大家都叫它“橘子园”,而我们叫它“天堂”。
橘子树生长的地方,几乎没有野草,守园的老汉是干活的好手,我们叫他“老酒鬼”。“老酒鬼”凶悍跋扈,裤裆纽扣经常忘记扣好。别人忘记扣好,会引来一阵笑声,但当他忘记时,大家会更害怕他,他满不在乎的神情像是和所有的人宣战。在刮风的日子里,他喜欢端着他的酒壶,裤扣松开,一边溜达,一边喝酒,骂我们没听说也没见过的一些女人。骂得多了,大家也知道仿佛是这些女人抛弃了他,让他孤独一人,一无所有地活在这个冷漠残酷的世上。他的狗低头跟在他后面,对他的骂声百听不厌,看见小孩子就缩紧瞳孔,悄无声地呲一呲大白牙,表示心里的厌烦。我们给狗取了个名字叫“撒旦”,当然只能在背后这么叫。我们见了“撒旦”,心里总是发慌,大气也不敢喘。要是让它来管理学校,那才是物尽其用了。
我刚才说了,“老酒鬼”有个优点,做起田地里的活是一把好手,肯下力气,专心致志。所以这橘子园里赏心悦目,没有一根杂草,除了青翠光亮的橘树就是干干净净的泥土,像一幅绣出来的光溜溜的画一样。我们爬到一棵低矮而茂盛的树上,藏在里面。树枝低垂,心形的树叶长得密密麻麻,掩盖了我们的身形,也能挡风遮雨,甚至压低了我们的说话声。我们把这棵树叫作“伊甸”。
橘子园西边山坡下,有一座两块厚木板搭起来的小木桥,巴弟来赴会的时候,要从她的小村庄里走出来,穿过这座小木桥来到“伊甸”树里,为了安慰她独自赴会的辛苦,我们把这座桥命名为“天堂之桥”。
她是我们当中唯一的女孩,她家都是女孩,叫什么“招弟”“来弟”“引弟”“盼弟”……我们当初不想让她参加,因为她不是我们村子里的,又是女孩。但是她用她的方法征服了我们的心,去年端午节那天,她带给我们一人一个大肉粽,是她亲手包的。她打动了我的心,我曾经有一个妹妹,她最爱玩的东西就是几张包粽子的熟芦叶,因为没人看管,她三岁时跌在一条小水沟里淹死了。
除了她,我们的成员还有成大伏,他父母在火鸡养殖场工作,我们叫他“小火鸡”。他的脸蛋总是红红的,确实像一只小火鸡。
区北辰,他的绰号叫“出头鸟”,他喜欢打架,班主任老师总是一边罚他抄写单词一边说,区北辰啊,你怎么总是当出头鸟呢?
还有金球,因为他胖,我们叫他“胖球”。
我是领袖,我让他们叫我“耶稣先生”。
他们不肯叫,我就抽巴弟的耳光,她一哭,大家就赶紧叫我“耶稣先生”了。我以为巴弟不会再来了,但她还是来参加我们的聚会了。她说在家里“很难过”,我们都知道“难过”这个词是怎么回事。我上前拥抱了她,亲了一下她的额头。她的额头散发着热气,热腾腾的像炉子里刚烘好的山芋,这让我想起我那死去的妹妹,她整天吃山芋,浑身散发出山芋的气味。巴弟脸上流着的泪,我一点也不陌生,这种眼泪名叫“委屈和伤心”。我也曾经这样流着委屈伤心的眼泪,无数次。
我们这个五人小集体叫“未来福音”,这个名字是我起的。我们都喜欢这个名字,它让我们感到未来是光明的。六年级的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他没老婆,生活过得一团糟,他不开心的时候就会骂我们是社会的负担,是一群光会消耗地球能源的寄生虫。有一次他还说,他好想当希特勒,这样他就可以消灭我们这些对社会无用的人。我想了一夜,第二天鼓足勇气去找校长,把班主任的话告诉了校长。校长也是个中年男人,听了不气恼,反而大笑起来,还说,好玩好玩。
我的爸爸是我妈妈在游戏房里捡回来的。我爸爸从外地来到这里,找不到工作,整天耗在游戏房里,欠了游戏房好多钱。正好我妈妈也在游戏房玩,她当时怀孕了,让她怀孕的那个人为此逃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妈妈一眼就看中了我的爸爸,替他偿还了一部分欠债,把他领了回家。她睡的小床上从此多了一个固定的男人,然后又多了我。我叫这个男人为爸爸。我妈妈是个喜欢享乐的人,我爸爸也一样。他们总是手拉着手去镇上的小饭馆聚会,就是五六个人花三十几块钱吃一顿的那种聚会。我那天告诉他们班主任和校长对待我们的态度,我爸爸冷静地说,我们就是低人一等的。我妈妈则不冷静地说,我们就是低人一等的,怎么样?她刮了我一巴掌。于是我告诉她,爸爸把一个满脸皱纹的女人带到家里来睡。没想到妈妈并不生气,不久她也带了一个男人来家里睡,爷爷奶奶都看见了,他们假装没看见,出去逛集市了。这样过了一阵,爸爸妈妈又和好了,大家才懒得为自己身体的临时归属而吵闹呢,有钱有地位的人才在乎忠诚呢。爸爸妈妈和好以后,感情比以前还好。奶奶说,他们各自碰上了一个有钱的“冤大头”,活该被她的儿子儿媳妇“宰”。那阵子,我们家的经济条件有所好转,我居然吃到了卤牛肉。
我们五个人都在蓝湖民工子弟小学读书,男孩们都是六年级,只有巴弟是三年级。我们中的许多人读完小学以后不会继续升学。当地孩子从不与我们在一块玩,他们的家长不让我们与他们的孩子在一起玩。除了我们没有前途,还有一个原因是,我们的家长大部分信基督教,而本地人信佛教。
陈镇长的孙女儿我认识,她是镇上最漂亮的女孩,她穿着白色蛋糕裙在公园里滑滑轮的样子就像天女下凡。有一次我替我奶奶拎着菜篮子去卖菜,她跟着她的保姆来买菜。我就对她说,嘿,千金大小姐也上菜场?她刚想和我说话,那个保姆就一把拉开了她,毫不避讳地对她说,不要和这些外来人搭腔,他们乱发传单。
她说的乱发传单我也有份,有一阵子我们这些孩子被大人安排着,站在自家屋后,朝路过的人散发红传单,劝人信仰耶稣。这件事大人们只干过一次,以后再也没有干过。
我告诉小火鸡他们,我是这样面带讽刺的微笑说,嘿,千金大小姐也上菜场?小火鸡他们都大笑,好像我打了一个大胜仗。虽说我挺幽默,功课也好,体育更出色,但在有些人的眼里跟要饭的差不多。不然为什么专门搞了一个民工子弟学校把我们集中在一起?
我们的五人约会是随心所欲的,谁想约会,都会事先告诉我,由我通知另外三个人。晚饭以后,大概六点左右吧,我们陆续到达“天堂”,藏在“伊甸”树里,讲述自己的伪造人生,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吧,大家讲完,各自回家。
我们心照不宣,对所讲的内容都不提异议。每次讲完故事回家,我们都像充完气的轮胎。对此,我很有成就感,是我提议大家聚会时每人讲一个故事。爸爸骂过我是一个“坐牢胚”,我不是,我是“耶稣先生”!
今晚赴会前,我拿起一个捡来的邓丽君唱片,穿上我的假“李宁”跑鞋,左脚的鞋带断了一截,已经没法系上了。我与爷爷说过,与奶奶也说过,我也给我的爸妈打电话说了,没人听我的。爷爷还说,他小时候根本不穿鞋,大冬天的都光脚在地上走。现在条件好啦,都有鞋子穿。爷爷说完以后就去了村子里的小教堂。那个小教堂不过是一座废弃的石料加工厂。
我打开门,月光洒了一地,村子里没有路灯,反而能看见雪亮的月光。走了几步,我脱下鞋子藏到一个稻草堆里面。光着脚走路,不太习惯,但是感觉挺好,我迫不及待地要把我的故事讲给大家听,我保证他们听了我的故事以后会对生活充满幻想。
哦,我还得说一下,今天是我十二岁生日。与平常过得一样,没有人替我庆生。民工子弟小学的孩子,基本上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我今天要讲的是,如何在吴郭市中心的大商场里看到了邓丽君。上个月,我和我的爷爷坐了公交车进城玩,正好看见邓丽君也在商场里玩,她带着一大帮的人,好像要在蓝湖边上搞音乐会。我上前让她签名,她就给了我一张她的专辑。听说她喜欢吃此地的白沙枇杷。可能她爱吃枇杷的缘故,她的脸长得滚圆,有点像巴弟的大饼脸。
我能想象大家听了这个故事会咧嘴而笑,正如我为他们的故事高兴一样。我清楚地记得每个人讲过的最精彩的故事,离见面还有一些时间,我不妨一一道来。
首先要说巴弟讲的故事,我把她看成是我的妹妹,所以她有一些优先权。她是个不善表达的人,她讲出这个故事着实让我们大家吃了一惊——她能这么讲,真不容易。
她说,其实,她父母亲生过两个儿子,这两个哥哥长得一副贵人相,有一回,一个算命的来家里说,他们命中该做富贵人家的孩子,一生不愁吃喝玩乐。于是,又有一天,家里来了一对没儿子的贵人夫妻,把两位哥哥领走了。从此,她父母生了一大堆女儿,再也没生过儿子。她盼望这两个哥哥长大以后来认亲妹妹。
我们听了都替她鼓掌,希望真有那么一天,她的有钱的两位哥哥降临她的寒酸之家,拯救穷苦的妹妹们。
“胖球”的故事,每次都比较简单,几句话就说完了。他最精彩的故事是说他家与邓小平家里有亲戚关系。
与巴弟的故事相比,我宁愿听“胖球”的,因为你知道他说的是假话,只要假装相信就好。但是巴弟这个故事,你不知道是相信好还是不相信好,它让你产生怀疑,让你对怀疑产生怀疑。到临了,不管你信不信,心里总是有点酸酸的。
“小火鸡”最值得称道的一个故事是关于外星人,他看见了外星人,外星人给了他一个大钻石,这个钻石被他妈妈藏了起来,等他长大了娶媳妇的时候花费。
听完这个故事,我们一声不吭。“小火鸡”赶紧说,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是我爸爸看见的外星人。
“未来福音”的四个男成员相视而笑,扮鬼脸,推推搡搡,巴弟对此没有感受,只有男孩们才有这种婚配的期待和焦虑。
“出头鸟”区北辰的故事与海洋有关,他说他有一位叔叔,在美国生活,叔叔带着他从上海坐上远洋轮船。从中国到美国,历时半年。途中他看到成群的大鲸鱼,成群的大乌贼,成千上万的海蛇……
我们已经忘了这是一个编造的人生故事,个个兴奋地要求他讲述更多的细节。那一阶段,“出头鸟”变成了一只出风头的鸟,为了满足我们如饥似渴的心灵,他去网吧查阅了大量关于海洋生物和长途旅行的知识,顺便了解了美国的黄石公园。我记得他讲了整整一个夏天,讲完以后,他对我们说,他要继续读书,一直读到博士,将来赚大钱,周游世界。秋天万物肃杀萎缩时,我们在“天堂”后山的小溪边发现了一块桌子一样大的石盘,我们在上面用蓝色水笔写了我们五个人的大名,名字后面划了一个很长的破折号,这个破折号就像我们未来长长的人生,我在破折号后面写道:美丽人生,周游世界。
是的,我们未来长长的人生中,会有周游世界的美丽时光。
今天我第一个到达“伊甸”树下,老酒鬼今晚不在,路过放高利贷的王疯子家时,我看见一帮人在里面赌钱,这是一个外来工的秘密赌窝,老酒鬼也在里面。此地所有的男性外来工几乎都来过这里,男孩们长大了也会去那儿。我不想去那儿,我想周游世界,看看世界是怎样的。
“撒旦”从院子里跟着我到了树下,它是认识我的,没有对我狂吼,但也并不表明它对我友好。我爬到树干上,它蹲在下面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很熟悉它的行动规律,它在等待我出差错的时刻,如果我咳一声,或者拧断一根树枝,亦或从树上掉下来,那么它就找到向我发威的理由了。我小心地靠着树干,瞪着它的铜铃大眼。我们俩互相瞪了片刻,它先忍不住分了神,移开眼睛,朝边上瞧去。边上来了“小火鸡”成大伏和“胖球”,“撒旦”最怕“胖球”,它肯定还记得“胖球”拿了一根大竹子揍它的情景。于是它悄没声儿地穿过橘林朝它自己的地盘去了,瞧它的不慌不忙的神情,它努力保持着自己的尊严。然后,“出头鸟”区北辰也来了。等巴弟的当口,我们使劲嗅着花香。这棵橘子树上开满白色橘子花,身体修长瘦小的野蜜蜂唱着劳动的歌,围着树飞舞,寻找合适的花朵采蜜。年年都有好一阵子橘花开放的时候,浓郁的香味四处飘散,深深印在人的心里。我看电视上说,植物的力量是巨大的,它操纵气候和动物行为。我不理解这句话。但我得承认,植物的确可爱,付出得多,也不要求回报。就如这棵“伊甸”树,我们一直利用它,经常折下它的枝叶,还摇落许多花,但它从不用任何形式表达不满。树也有凶恶的,我奶奶说,她小时候,家门口有一棵梨树,村里算命的过来说,这棵梨树“妨主”,就是它要害死主人的意思,奶奶的爸爸就把这棵梨树连根刨了。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梨树跑到他跟前,伸出枝丫勒住他的脖子。醒来后,他指着自己的脖子让家人看,那里全是树枝勒出来的深深血痕。我曾害怕“天堂”里的橘子树都听老酒鬼的差遣,来与我们作对,事实证明,橘子树们没有害我们的意思,它们从来没有害过我们。
只有“撒旦”才死心塌地听老酒鬼的话。
巴弟还没来,我们要一直等到她来才开始讲。
老酒鬼回来了,他又喝得醉醺醺了,唱着乱七八糟的歌。他一走进橘子园就指着我们藏身的“伊甸”树说,不要说我没看见你们,我抓一把风闻一闻,就知道你们今晚又在这里。你们把我的橘子花全搞掉了。
我被他吓得哆嗦了一下。
按照平时的模式,“撒旦”这时候会开口大叫,向我们藏身之处扑过来,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刨土示威,并试着爬到树上来。但今天有点不同,老酒鬼骂人以后,“撒旦”一声没吭,所以我们都伸长了头颈朝院子方向观望。正看着,树后跳出来一个人,一把抓紧了“胖球”的胳膊,“胖球”身体肥壮,总是趴在最低的地方。胖球痛得哎呀大叫,一脚朝那人踢了过去,说,你们快跑,我来对付他。
这人正是老酒鬼,他和“胖球”撕打,正是棋逢对手。
我和“出头鸟”、“小火鸡”朝三个方向逃去,这样做是为了不被老洒鬼和“撒旦”都追上。我朝西边跑,这也是橘子园的后山,那儿最偏僻,路上又潮湿又崎岖。山坡下,一顶桥——也就是巴弟的“天堂之桥”,连着橘子园的外边,最近的一个村庄也在两公里处,巴弟就住在这个村庄。我准备过了“天堂之桥”朝她那边去。
我看见“撒旦”静静地坐在桥边,看它的模样不像要咬我。我就停下了脚步,看它下一步如何。它起身走了,夹着尾巴,样子沮丧。我摸不着头脑,自从我第一次见它起,就没看见过它如此安静驯服。
我小心地走过“天堂之桥”。这桥短短的,窄窄的,有点不稳当,它是两块木板搭在此岸和彼岸。
过了桥,穿过一大片黑黝黝的水地,来到巴弟住的村子,这是一个无名村,我把它命名为“埃及”。巴弟每一次晚上走出村子,都是离开“埃及”。
我不知道的是,我刚从木板桥上走过,巴弟就像一只松开手的葫芦一样,“咕咚”一声,脸朝下从水底翻上来了。刚才她走到桥上时,听见了我们与老酒鬼对抗的叫嚷声,正想转身回家,看见“撒旦”向她跑过来了。她一向胆小,除了失足落水仿佛无路可走,但她又是不会游水的。她喝着水,冒着泡,一个劲地沉到水底,水不再是软柔无骨的,它强硬地从她身上所有的孔道朝五脏六腑里挤去。一分钟不到,她就昏迷,然后上浮。
我去找巴弟,而她就在我的身后。这段距离她再也赶不上了,她永远回不到“埃及”了。
巴弟的家和我的家一样,也是租来的,两间小屋子住了她家祖孙三代九个人。我去的时候,她的奶奶和她的妈妈正在吵架,她的奶奶总是嫌弃她的妈妈生不出男孩,她的妈妈总是嫌弃她的奶奶是个穷光蛋。两个女人都身强力壮,吵着吵着就会动起手来。为了抓挠对方,或者为了恐吓对方,两个人的大拇指都留了长指甲,别的八只指头,也是尽量地留长指甲。为了长指甲不被折断,两个人都不爱干活,尤其不爱干沾水的活计。今天吵架,就是为了给女孩们洗衣服的事。一大盆衣服搁在屋子中间,来回走的人都绕开它。
等她们吵完了,巴弟的姐妹们抬了衣服盆子去河边洗,我走进屋里找巴弟。
巴弟不在。
巴弟上哪儿去了?
巴弟在哪里?
巴弟的奶奶说,她明明刚才去找你了,她要是死了,你们家里要赔钱。
巴弟的妈妈说,死了也好,少一个……我巴不得她们全死光了才好。
我哭了起来。我觉得事情不妙,虽说我是“耶稣先生”,但眼下这种事情还不是我能解决的。
看见我哭了,巴弟的爷爷就跟着我来到“天堂之桥”,把巴弟捞了上来。巴弟的爷爷看着后面说,怎么没人来的?我回家去拿一床席子来裹她。
我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跪下抱住巴弟爷爷的腿,说,不要随便把她埋掉。要火化,葬到陵园里,立一个碑。
巴弟的爷爷大声呵斥我说,小伢儿,不要多事,你出得起钱吗?赶紧悄悄地过桥走吧,等会你恐怕走不掉了。走吧。
我妹妹也是淹死的,淹死在一条小水沟里,巴弟淹死在一条小河里。巴弟,她比我的亲妹妹还重要,我现在还不知道她重要在什么地方,随着我长大,我会明白这一点。
我离开湿淋淋的巴弟,她的大饼脸好像小了一点。巴弟的爷爷说得对,我是“未来福音”的头儿,巴弟的妈妈和奶奶会找我麻烦。过了桥,走进橘子园,往东边的出口走去。老酒鬼的屋子里亮着灯,听到我的声音,“撒旦”低声咳了一下,门轻轻关上,灯也悄悄熄掉,“撒旦”听凭我走过,一声不吭。
老酒鬼的屋旁堆着稻草,平时,“撒旦”就睡在这里,看管边上的路。我在稻草上撒了一泡尿,“撒旦”居然马上起身让位了。我指着它骂,你有罪!
我的口袋里常放着打火机,“出头鸟”的口袋里常放着刀片,“胖球”常放着一只皮球,“小火鸡”放着一块圆形檀香木。我记得巴弟喜欢在口袋里放发夹,那种缀着小蝴蝶结的发夹,空闲时常常拿出来绕着手指头玩。我那死去的妹妹爱玩煮熟的芦苇叶。
我拿出打火机,把草堆点着了。好多天都是阳光灿烂,这草堆一点就着,它烧得无比灿烂。“撒旦”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势,躲到一边,嘴里开始呜咽。老酒鬼为什么不出来骂我?他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我要烧死他,我是“耶稣先生”,我有无比的法力。
大火烧起来了,老酒鬼吼叫着跑出来,我不怕他,我要他看见是谁在复仇。
我指着老酒鬼骂,你有罪!然后扬长而去。
我想起了我的鞋,我得找到藏鞋的草堆。奇怪的事发生了,所有的物体在我眼里都变小了,它们集体缩小了一个尺寸。妹妹淹死在小水沟里的原因,是小水沟对她来说就是一条小河。巴弟淹死在小河里的原因,是小河对她来说就是一片大海。我在月光下看看我的手,我发现我的手也长大了。
不远处有一条小河忽闪着水波,我走下河边的石阶,把双手浸泡在水里,它不痛不痒,没有任何异常,但它让我感到陌生。我无法确定,此时的心里是喜还是忧。有一点是肯定的,如果我长得足够高大强壮,我就不会淹死在小河里,“撒旦”和老酒鬼也会害怕我。在幻想中的人生理想实现之前,我得先与这个世界对抗。我赢了,才有机会。
我在河边坐了片刻,夜里还是凉的,清冽的空气里,飘过花香。巴弟,最爱花了。她现在怎样了?是不是已经被她的家人偷偷埋在某个僻静荒凉的地方了?
我找到我的鞋,我的鞋足足小了一节脚指头。我发现我的裤子也短了一截。是的,我的身高在几个小时里蹿高了,怪不得我看所有的物体都小了。
我有点害怕,一颗心拚命狂跳,力道很大,害我在路上跌了一跤,还好路上是泥地,跌下去也不痛。边上有人说了一句话,小伙子,半夜三更的给谁磕头啊?
一位白胡子老爷爷坐在木房子的阶沿上。我认识他,他是陈镇长的父亲,小学校长。人家说,自从花码头镇有小学开始,他就是校长了,一直到七十几岁才正式退休。陈镇长一家住在镇子中心的一幢别墅里,他不愿意住那儿,他宁愿一个人住在又破又潮湿的祖宅里,在屋后种一块蔬菜地,养几只鸡。传说他一年当中起码有三百天通宵失眠,他就坐在屋门口看夜里的风景。平常也有一些有权有势的人物来看望他,他却从不留人吃饭。每年过年的时候,他就把鸡交给隔壁人家看管,独自搭车去一个遥远的地方,过了正月十五再回来。总之,他是一个神秘人物。
他又说,小伙子,嫌鞋子不好?不要的话送给我吧。
我把鞋子扔给他,反正这鞋子太小了。
他脱下自己的拖鞋,穿上我的鞋子说,正合脚。谢谢你啦!
他抬头看着我说,看在你送鞋子给我的分上,我透露个消息给你,你不要回家了,你家今天出大事了。
我感到不妙。
我朝家里急急忙忙地走去。陈爷爷说,我在这里等你,反正我睡不着。
我家门口简直是人山人海,巴弟的奶奶和妈妈对阵我的奶奶和妈妈,四个人都骂得披头散发,浑身抽筋,一脸泪水。但那不是“委屈和伤心”的眼泪,这些眼泪全是武器。来弟、招弟、盼弟、引弟们躲在人群里看热闹,我一露面,老酒鬼就指着我喊,就是他烧我房子,把他抓起来!
人群里走出两位民警,我惊得动弹不得。这时,我奶奶走上前,一头撞到一位民警身上,哭叫着说,不要抓他,他今天才过十二岁。现在十二点钟没到,他还没到十二岁。
那个被我奶奶撞到的民警哈哈大笑,说,没到十二岁?骗鬼呢?这身高起码十六岁了。
我奶奶说,我们有出生证。
民警说,你们的出生证不算数,我们不相信。
我拔腿就跑。没人上来追我,我根本跑不了的。我边跑边哭,看来“未来福音”铁定要解散,我也不是“耶稣先生”。
我只有去找陈爷爷。他真的坐在台阶上等着我,我坐到他的身旁,把脸埋进他的两个膝盖之间。
陈爷爷说,你想一想,下来该干什么?
我根本不知道下来该干什么,我问他,我是不是会坐牢?
陈爷爷说,不会坐牢,不过你家里要罚一大笔钱了。几天没见,你怎么长得这么高?看上去有十六七岁了。你还不如长得瘦小一些。
我坚决地打断他的话,我不想长得瘦小。我要长得高大,长得高大,以后就是坐牢,也比别人捱得住。
陈爷爷说,孩子,你说这样的话,你想让我哭一场么?
我们脸对着脸僵持,我不想让他哭,我也不想认错。他想生气,我也没有办法,谁让生活就是这样的。
陈爷爷主动退让了,说,你在外面等着我,我进屋去打个电话。等会儿我就送你出镇子,你到我朋友家里去住一阵子,等这边事情结束以后再回来。
我听见陈爷爷家里的钟敲了十二点。
我十二岁了。我十二岁的开始,是跟着陈爷爷离开家。在路上,我告诉他一些事,我们的“未来福音”,我们讲述的故事。今天,我原本要讲邓丽君的事,我碰到她了,她给了我一张歌曲专辑。
陈爷爷先是不说话,后来就笑了。他也讲了一个故事给我听,他说他一个人住着,很孤单,有一回夜里,一个美丽的女鬼突然推开他的门……
听到这里,我本来要惊叫的,因为我们小孩子都明白下来该有恐怖的事发生了。但是陈爷爷说,这个漂亮女鬼走到他床边,对他说,陈爷爷,你今晚忘了吃药啦。
我俩各自在夜色中微笑了。陈爷爷的故事和我们的故事太不同了,他居然梦想见到女鬼?不管怎么说,今晚碰到他,是我的幸运。在大路上,我坐上他叫来的汽车。我又累又饿,百感交集,司机叫我放下车窗与陈爷爷挥个手,我都没有照做。我很后悔。陈爷爷没能活到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回去后他服了过量的安眠药。我奶奶后来打电话告诉我,陈爷爷的脸上汪着一大摊眼泪。那是“委屈和伤心”吗?
我把我十二岁以前的人生命名为“许愿”。
叶弥,作家,现居苏州。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美哉少年》,小说集《天鹅绒》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