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十字的星光

2016-10-15 19:29边玲玲
天涯 2016年4期
关键词:土著人白人澳洲

你们都知道,地球上有个澳大利亚。但是你们也许不知道,澳大利亚一词,不是英语,它是拉丁语,意思是:南方大陆的未知世界。

可是,既然是未知的世界,那些说拉丁语的古罗马人,又是怎么知道在赤道的另一端,南端,有这么一个大陆存在的呢?查看古罗马地图,上面只有赤道以北的十九个国家,在现在澳洲、新西兰这个位置,是些模糊不清的细碎的小圈圈,有点像堆积的碎石块,那不像是个大陆,就叫它岩石群吧。

看来它的确是个未知的世界。未知到了就连现代澳洲人自己,都说不清他们脚下土地的来龙去脉,还酿成了一场政治风波:

第一个踏上这块新大陆的英国人,詹姆斯·库克船长,被后人称为澳大利亚之父。后人在他登陆的南悉尼海滩,修了个公园,在当年库克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蹚水上岸的礁石板上,刻字纪念他。现在那上面长满牡蛎和青苔。那里离我家开车仅十五分钟。

詹姆斯·库克登陆几年后的1788年1月26日,英王派来了他们的第一任总督菲利普和载满囚犯的第一舰队,著名的First Fleet。他们登陆的地点,在如今享有盛名的悉尼湾达令港,一侧是海港大桥,一侧是歌剧院。这一天,被定为澳大利亚的国庆日,年年此日,举国欢庆,大小派对上,载歌载舞,来自世界各地的新公民入籍宣誓,热狗烤肉,都是政府买单。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这一天,出事了,因为庆典的工作人员,从海港的一座高层建筑上,垂下一个条幅写着:

澳洲的历史从这里开始!

首先土著人就不高兴了:我们在这里生活都好几万年了,以前那段时光就不算历史了吗?这又勾起了昔日旧账,那就是白人政府曾经对土著人强制实施的“白化”政策。1909年,有十万土著儿童被永久性地带入了白人家庭和政府机构,骨肉的分离,造成土著家庭几代人弥合不了的创伤。这些儿童被称为“失窃的一代”。

他们开始了游行示威,声势之浩大,感染了各种肤色的移民,也来纷纷参加,当然包括华人,甚至许许多多的有正义感的白人。最高潮的一天,是浩荡的游行队伍步行穿过悉尼大桥,对土著人表示声援。

澳洲这点好,多大的社会矛盾冲突,也能和平解决。前总理霍华德认为,那个口号是片面的,但那是前任的事儿,跟他无关。到了陆克文时代,他顺应了历史潮流,代表澳洲政府,对土著人做了诚恳的赔礼和道歉。那一天,1998年5月26日被确立为国家道歉日。澳大利亚国歌,抒情的旋律,进行曲的节奏,前奏和尾声因为土著乐器的吹奏和敲打,显得风格别致、韵味独特。

政府的谦和和宽容,意味着他们意识到了,这块大陆的许多未知因素,权力并不一定是权威,所以不能武断地决策,包括怎样解释历史。

在2015年南半球的春天里,我走进了澳洲沙漠腹地的乌鲁鲁。乌鲁鲁,几乎全球都知道的那块铁锈色的巨石,世界上最大的石头,那是澳洲的心脏,是澳洲土著人的圣山和生存领地。我渴望着那是一次穿越时光隧道的旅行,能从现代文明回到原始的中石器时代去。

从春雨温润的东海岸飞三个多小时,步入机场跑道时,迎面扑来摄氏38°的热浪,已进入视线的乌鲁鲁,在蒸腾的地气之上,飘忽而神秘。还没有稳定住眼神心神,一群黑色的苍蝇便往你脸上凡是有孔的地方钻。许多游人都买面罩戴,我拒绝用它,我相信这里的苍蝇是无毒无菌的。

澳洲土著人何时而来?有两种说法:一是七万年前的冰河期,结冰的海陆便于迁徙;二是四万年前。目前出土的人类骨骼,最早的距今四万年,学术界也就以此为准。

但他们向何处去呢?仍然是个未知的归宿。从澳洲政府的一系列措施来看,是想保存他们,也可以说是抢救他们,他们的历史、宗教、文化——人类原始文明的活化石。

乌鲁鲁地区的土著人叫阿男姑人。他们没有文字,口头流传的乌鲁鲁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两个孩子玩泥巴,堆出了一座山,就是乌鲁鲁;另一说是,两个部落为着争夺领土、水源、食物、异性而大战不止,最终以两个首领的战死而告结束。大地因为世间大量的流血而悲伤,她的胸脯就鼓胀了起来,形成了乌鲁鲁。童年的我会喜欢前者;今天的我更愿意品味后一说的深刻:人类历史就是流血的恶斗史,从远古至今,连打仗的动机都没变,你争我夺就那么点事儿,那么今人比古人到底进化了多少呢?

生活方式变了。1872年,这里来了第一位白人探险家加尔斯。从此,土著人开始和白人做生意,他们把当地的特产澳洲野狗和白人交换,换来新的生活方式。1918年,政府建立了以乌鲁鲁为中心,方圆一千三百多公里的土著居民保护区。1985年,土著人和政府签订了九十九年的合同,把保护区租给政府,双方共同管理。我们下榻的星级宾馆度假村,就在保护区内,这里对外开放,也给它唯一的居民阿男姑人,提供了就业机会。这里管事的是十二人组成的管理委员会,明文规定,其中土著必须八人。如今这里土著居民有三百多人,政府在尤拉腊小镇为他们修建了现代民居,冲水马桶、洗澡间、车库、电气设备俱全。他们的孩子进学校接受现代教育。

但是你们不要以为,中石器时代的生存方式都进了博物馆。在澳洲这块封闭久远的大陆上,有相当数量的土著居民拒绝同化,他们游离于政府盖的定居房,仍然拖家带口地到处游荡,以采集狩猎为生。悉尼街头时常有他们的身影,酗酒、抽烟、慵懒地晒太阳。政坛与商界看不见他们的进取,倒是出了不少民间艺术家,作品的风格仍然和乌鲁鲁古代岩石壁画一样,用原始的点厾法,颜料天然:红赭石、黄赭石、木炭、白粘土。

土著人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关注下一代,他们的“成丁仪式”叫Bush Walking,直译就是“林间行走”,就是把少年男子放逐到丛林戈壁上去,单独生活两个月,能活着回来,就宣布为男子汉。当然,另一种命运,就是被自然淘汰。

偶然的一个英语小故事,让我读后久久不能释怀:

一架客机因故障,迫降在澳洲中部的沙漠绿洲里。一对白人少年,兄妹俩,慌乱中跑进了丛林,迷失了方向。无意中他们闯入了一个黑少年的领地,他已完成了他的成丁仪式,准备回部落去。三个少年成了生死之交。不是英语的世界,交流却没有障碍。黑少年教白人兄妹在夜空里看星星,根据南十字星座,寻找回家的路。白少年正患感冒,黑少年教他用红木的汁液去病痛;教他们找水源,打火鸡野兔,生火烧烤,防毒蛇毒虫的本领。青春期的黑少年,喜欢姑娘雪白的肌肤,在他突然想亲一亲她的时候,她意外地吓跑了。他很伤心。后来白人兄妹日益强壮起来,黑少年却一天天衰弱。土著人与外界的封闭,使他们对感冒病毒免疫力极低。他最后在一棵无花果树下,停止了呼吸。女孩儿流着泪,吻了他渐渐冰冷的唇。他们把他埋在了那里。这一对白人兄妹,凭着他们已掌握的知识本领,向东走,走出戈壁,走向了他们灯火辉煌的家,悉尼。

小故事,大命题。其实当今澳洲土著人面对的挑战,并不是种族歧视。政府已把他们当成国宝捧在手上,一闹事儿就给钱,是一个被“养”了起来的民族。他们中的有识之士,已经呼吁:照此下去,吾族人将真的被历史淘汰了。

如今,Bush Walking在澳洲,已经成了全民的健身运动,派生出来的还有海滩行走、山地行走、沙漠行走、海底行走、跳伞云间行走。朱自清曾感叹,白人“天之骄子”。你们也可能不服气,因为他们血统中的娇气和骄气。可在酷烈燥热的乌鲁鲁戈壁上,竟有年轻的白人夫妇们,脖子上挎着他们的小Baby一起行走,是一种决意要走进历史的气势。

日落时分,乌鲁鲁在残阳的余晖里,色彩瞬息变化,在主人备下的香槟的酒香里,客人们心情肃穆,几百人悄然无声,那是一种敬畏,只有按动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在捕捉大自然稍纵即逝的倩影和奇景。

大地吞下了落日的最后一抹橙黄,夜色扑了下来,乌鲁鲁成了一只青铜色的巨兽,匍匐着睡着了。陪伴它的是镶嵌在墨色天穹上的星星。还有,我们的露天自助晚餐,被冠名为“寂静之声”。到澳洲,羊排牛排是一定要吃的,这里的牛羊,吃的是天然牧草,不是人工饲料,没有任何化学添加剂。我第一次吃到了烤袋鼠肉,据说目前澳洲袋鼠数量已过剩成灾,吃它不犯法。只是火候欠佳,还带着血丝,我不习惯。

突然,灯火熄灭,远处的乌鲁鲁和身边的餐饮游伴,都被夜色淹没了,不见了,四周悄无声息,你抬头望天。天,像一个硕大的珐琅漆盘,倒扣着,湛蓝混着墨黑,镶嵌着银光的点缀,那是满天的星斗。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间是你自己,你顶天立地吗?不,相反的,我忽然有几分恐惧。心被触动了,那是什么呢?不知道。

中国古诗云:“星月浩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既在树间,便可在山间水间,花间草间,云间雾间,在有形无形之间,在有声无声之间。我听到了无声的对话。是声音在星座之间吗?

忽然,一句“女士们先生们”,是讲解员的声音。他把一束手电的光柱投向了天穹,像一根魔棍在星星间移动,指引着我们做星际旅行。可惜他的太多的天文学词汇我没听懂。但我听懂了,天边最明亮的那几颗星,是南十字星座。

似懂非懂是一种多么好的状态,它使我游离了讲解员,让自己的思绪无拘无束,行空漫游。

声在何处?此刻,声在心间、胸间、头与脑之间、思与想之间。我突然颖悟,中石器时代的生存方式,你不可能看见什么了,唯有南十字,南半球最亮的星,一组五颗,悬挂在南方地平线之上,它的正下方就是南极。和我今天呆望它们的眼神一样,几万年前也有无数这样的眼神,怀着恐惧与敬畏,在和它们对话,似乎在说:告诉我们吧,南方的那个大陆在哪里?南十字是阿男姑人祖先的罗盘、指南针和GPS,是它把他们带到了乌鲁鲁,如今它成了澳大利亚国旗的组成部分。

人类对星空的仰视,产生了对大自然的信仰和崇拜,那是什么呢?我想,那就是宗教的起源。

远古的人类由于无知与蒙昧,把宇宙、天体、自然界神化了,“万物有灵”,同时也把自己在世间的定位,谦卑化了,顺从化了,朴实宽厚化了。现代人应该是更聪明的,已经开始明白尊重宇宙间的自然规律了,除了凭借我们掌握的科学知识外,还有就是我们人类的祖先,他们的宇宙哲学观,留给后人的再次启蒙。知识总是分门别类的、局部的、有限的,而哲学有着跨越时空的穿透力。

说到宗教,是如今让人困惑的话题。宗教既是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它该是冥想、思辨、灵魂、精神的产物,是人类在和自然的对话中,崇尚自然,收敛自己的出世的哲学。宗教是对人类天性中的残暴、贪婪、自私、世俗利益、狭隘争夺的控制力,应对躁动的心灵,起平和、抚慰、安魂的作用。可是那又为什么,如今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凡是战争恐怖纷争不下的地方,都是对宗教笃信不疑的地区和人群?

那就是说,宗教也有真伪,也可以偏离初衷。初衷,来自它的起源,来自大自然的启示。所以我判断,人类对自然神的崇拜,渐渐变成了对人的崇拜,这是不是后来的信徒们游离初衷的原因呢?崇拜人,总比崇拜自然有更大的欺骗性。

由此想来,释迦牟尼是真诚的。他的交谈者、倾诉者、启迪者是喜马拉雅雪峰,是恒河的激流,是菩提树的绿荫,是星月的倒影,所以他能够抛却世间繁华。耶稣是真诚的。他热爱他的加利利,他的被约旦河水滋养的土地,他的被无花果、橄榄树簇拥着的村庄和人民。一个木匠的儿子,他深知民间疾苦,所以他宁愿流自己的血,也不去鼓动同胞和百姓们去流他们的血。他用和平主义改变着世界。

几百年后,教皇兴起,还有了财权、政权、军权、神权合一的利益集团,开始了以宗教名义的血战,为的其实都是世俗的利益。帝国的一度辉煌背后,有谁还记得那些流血的底层百姓呢?

所以我对那种以“真理的名义”血染山河的论调,抱着极大的怀疑态度:为人民,还是为自己今生的利,后世的名?你以为你就放之四海而皆准吗?多么浅显的道理,你在北半球,抬头只能望见北斗星,可是你看不见,在南半球的夜空之上,还有耀眼的南十字。

南十字星光下的乌鲁鲁之旅,给我这样的启示:人类是可以在有限的宇宙时空里,给自己找到幸福的。他们找到的这块大陆,从来没经历过战争,那是因为乌鲁鲁因厌恶战争而崛起,她将保佑着这里的人民,永世和平。

最近,澳洲政府在紧缩平民福利待遇开支的境况下,拨款七亿澳元,安置来自中东的难民。悉尼马丁广场的人质事件刚过去,又有高呼宗教口号的十五岁少年,袭击警察局,枪杀一名华裔警官。所以民众中对安置难民的争议,是不奇怪的。我在社区报上看到一则居民来信说:其实不用恐慌,二战结束后,我们也接受不少德国难民,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成为纳粹党徒,多元文化的澳洲,把他们同化成了和平居民。

希望如此。就像澳洲国歌唱的那样:

在南十字灿烂的星光下,我们用爱心和双手辛勤劳作,在我们联邦的土地上,创造荣誉,为了穿越海洋而到来的人们……

边玲玲,作家,现居澳大利亚。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女性没有地平线》,小说集《牧歌》等。

猜你喜欢
土著人白人澳洲
白人的暴行是如何将昔日被奴役者在重建时期争取到的进步变革一手粉碎的 精读
享誉海内外的澳洲奶酪
澳洲动物
新西兰杀戮事件凸显白人极端主义在全球影响之广
影史上第一个黑人与白人接吻的镜头,是他剪辑的!
土著人不“土”
小土著人去狂欢
Who discovered Australia?谁发现了澳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