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知道,地球上有个澳大利亚。但是你们也许不知道,澳大利亚一词,不是英语,它是拉丁语,意思是:南方大陆的未知世界。
可是,既然是未知的世界,那些说拉丁语的古罗马人,又是怎么知道在赤道的另一端,南端,有这么一个大陆存在的呢?查看古罗马地图,上面只有赤道以北的十九个国家,在现在澳洲、新西兰这个位置,是些模糊不清的细碎的小圈圈,有点像堆积的碎石块,那不像是个大陆,就叫它岩石群吧。
看来它的确是个未知的世界。未知到了就连现代澳洲人自己,都说不清他们脚下土地的来龙去脉,还酿成了一场政治风波:
第一个踏上这块新大陆的英国人,詹姆斯·库克船长,被后人称为澳大利亚之父。后人在他登陆的南悉尼海滩,修了个公园,在当年库克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蹚水上岸的礁石板上,刻字纪念他。现在那上面长满牡蛎和青苔。那里离我家开车仅十五分钟。
詹姆斯·库克登陆几年后的1788年1月26日,英王派来了他们的第一任总督菲利普和载满囚犯的第一舰队,著名的First Fleet。他们登陆的地点,在如今享有盛名的悉尼湾达令港,一侧是海港大桥,一侧是歌剧院。这一天,被定为澳大利亚的国庆日,年年此日,举国欢庆,大小派对上,载歌载舞,来自世界各地的新公民入籍宣誓,热狗烤肉,都是政府买单。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这一天,出事了,因为庆典的工作人员,从海港的一座高层建筑上,垂下一个条幅写着:
澳洲的历史从这里开始!
首先土著人就不高兴了:我们在这里生活都好几万年了,以前那段时光就不算历史了吗?这又勾起了昔日旧账,那就是白人政府曾经对土著人强制实施的“白化”政策。1909年,有十万土著儿童被永久性地带入了白人家庭和政府机构,骨肉的分离,造成土著家庭几代人弥合不了的创伤。这些儿童被称为“失窃的一代”。
他们开始了游行示威,声势之浩大,感染了各种肤色的移民,也来纷纷参加,当然包括华人,甚至许许多多的有正义感的白人。最高潮的一天,是浩荡的游行队伍步行穿过悉尼大桥,对土著人表示声援。
澳洲这点好,多大的社会矛盾冲突,也能和平解决。前总理霍华德认为,那个口号是片面的,但那是前任的事儿,跟他无关。到了陆克文时代,他顺应了历史潮流,代表澳洲政府,对土著人做了诚恳的赔礼和道歉。那一天,1998年5月26日被确立为国家道歉日。澳大利亚国歌,抒情的旋律,进行曲的节奏,前奏和尾声因为土著乐器的吹奏和敲打,显得风格别致、韵味独特。
政府的谦和和宽容,意味着他们意识到了,这块大陆的许多未知因素,权力并不一定是权威,所以不能武断地决策,包括怎样解释历史。
在2015年南半球的春天里,我走进了澳洲沙漠腹地的乌鲁鲁。乌鲁鲁,几乎全球都知道的那块铁锈色的巨石,世界上最大的石头,那是澳洲的心脏,是澳洲土著人的圣山和生存领地。我渴望着那是一次穿越时光隧道的旅行,能从现代文明回到原始的中石器时代去。
从春雨温润的东海岸飞三个多小时,步入机场跑道时,迎面扑来摄氏38°的热浪,已进入视线的乌鲁鲁,在蒸腾的地气之上,飘忽而神秘。还没有稳定住眼神心神,一群黑色的苍蝇便往你脸上凡是有孔的地方钻。许多游人都买面罩戴,我拒绝用它,我相信这里的苍蝇是无毒无菌的。
澳洲土著人何时而来?有两种说法:一是七万年前的冰河期,结冰的海陆便于迁徙;二是四万年前。目前出土的人类骨骼,最早的距今四万年,学术界也就以此为准。
但他们向何处去呢?仍然是个未知的归宿。从澳洲政府的一系列措施来看,是想保存他们,也可以说是抢救他们,他们的历史、宗教、文化——人类原始文明的活化石。
乌鲁鲁地区的土著人叫阿男姑人。他们没有文字,口头流传的乌鲁鲁的起源,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两个孩子玩泥巴,堆出了一座山,就是乌鲁鲁;另一说是,两个部落为着争夺领土、水源、食物、异性而大战不止,最终以两个首领的战死而告结束。大地因为世间大量的流血而悲伤,她的胸脯就鼓胀了起来,形成了乌鲁鲁。童年的我会喜欢前者;今天的我更愿意品味后一说的深刻:人类历史就是流血的恶斗史,从远古至今,连打仗的动机都没变,你争我夺就那么点事儿,那么今人比古人到底进化了多少呢?
生活方式变了。1872年,这里来了第一位白人探险家加尔斯。从此,土著人开始和白人做生意,他们把当地的特产澳洲野狗和白人交换,换来新的生活方式。1918年,政府建立了以乌鲁鲁为中心,方圆一千三百多公里的土著居民保护区。1985年,土著人和政府签订了九十九年的合同,把保护区租给政府,双方共同管理。我们下榻的星级宾馆度假村,就在保护区内,这里对外开放,也给它唯一的居民阿男姑人,提供了就业机会。这里管事的是十二人组成的管理委员会,明文规定,其中土著必须八人。如今这里土著居民有三百多人,政府在尤拉腊小镇为他们修建了现代民居,冲水马桶、洗澡间、车库、电气设备俱全。他们的孩子进学校接受现代教育。
但是你们不要以为,中石器时代的生存方式都进了博物馆。在澳洲这块封闭久远的大陆上,有相当数量的土著居民拒绝同化,他们游离于政府盖的定居房,仍然拖家带口地到处游荡,以采集狩猎为生。悉尼街头时常有他们的身影,酗酒、抽烟、慵懒地晒太阳。政坛与商界看不见他们的进取,倒是出了不少民间艺术家,作品的风格仍然和乌鲁鲁古代岩石壁画一样,用原始的点厾法,颜料天然:红赭石、黄赭石、木炭、白粘土。
土著人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关注下一代,他们的“成丁仪式”叫Bush Walking,直译就是“林间行走”,就是把少年男子放逐到丛林戈壁上去,单独生活两个月,能活着回来,就宣布为男子汉。当然,另一种命运,就是被自然淘汰。
偶然的一个英语小故事,让我读后久久不能释怀:
一架客机因故障,迫降在澳洲中部的沙漠绿洲里。一对白人少年,兄妹俩,慌乱中跑进了丛林,迷失了方向。无意中他们闯入了一个黑少年的领地,他已完成了他的成丁仪式,准备回部落去。三个少年成了生死之交。不是英语的世界,交流却没有障碍。黑少年教白人兄妹在夜空里看星星,根据南十字星座,寻找回家的路。白少年正患感冒,黑少年教他用红木的汁液去病痛;教他们找水源,打火鸡野兔,生火烧烤,防毒蛇毒虫的本领。青春期的黑少年,喜欢姑娘雪白的肌肤,在他突然想亲一亲她的时候,她意外地吓跑了。他很伤心。后来白人兄妹日益强壮起来,黑少年却一天天衰弱。土著人与外界的封闭,使他们对感冒病毒免疫力极低。他最后在一棵无花果树下,停止了呼吸。女孩儿流着泪,吻了他渐渐冰冷的唇。他们把他埋在了那里。这一对白人兄妹,凭着他们已掌握的知识本领,向东走,走出戈壁,走向了他们灯火辉煌的家,悉尼。
小故事,大命题。其实当今澳洲土著人面对的挑战,并不是种族歧视。政府已把他们当成国宝捧在手上,一闹事儿就给钱,是一个被“养”了起来的民族。他们中的有识之士,已经呼吁:照此下去,吾族人将真的被历史淘汰了。
如今,Bush Walking在澳洲,已经成了全民的健身运动,派生出来的还有海滩行走、山地行走、沙漠行走、海底行走、跳伞云间行走。朱自清曾感叹,白人“天之骄子”。你们也可能不服气,因为他们血统中的娇气和骄气。可在酷烈燥热的乌鲁鲁戈壁上,竟有年轻的白人夫妇们,脖子上挎着他们的小Baby一起行走,是一种决意要走进历史的气势。
日落时分,乌鲁鲁在残阳的余晖里,色彩瞬息变化,在主人备下的香槟的酒香里,客人们心情肃穆,几百人悄然无声,那是一种敬畏,只有按动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在捕捉大自然稍纵即逝的倩影和奇景。
大地吞下了落日的最后一抹橙黄,夜色扑了下来,乌鲁鲁成了一只青铜色的巨兽,匍匐着睡着了。陪伴它的是镶嵌在墨色天穹上的星星。还有,我们的露天自助晚餐,被冠名为“寂静之声”。到澳洲,羊排牛排是一定要吃的,这里的牛羊,吃的是天然牧草,不是人工饲料,没有任何化学添加剂。我第一次吃到了烤袋鼠肉,据说目前澳洲袋鼠数量已过剩成灾,吃它不犯法。只是火候欠佳,还带着血丝,我不习惯。
突然,灯火熄灭,远处的乌鲁鲁和身边的餐饮游伴,都被夜色淹没了,不见了,四周悄无声息,你抬头望天。天,像一个硕大的珐琅漆盘,倒扣着,湛蓝混着墨黑,镶嵌着银光的点缀,那是满天的星斗。上面是天,下面是地,中间是你自己,你顶天立地吗?不,相反的,我忽然有几分恐惧。心被触动了,那是什么呢?不知道。
中国古诗云:“星月浩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既在树间,便可在山间水间,花间草间,云间雾间,在有形无形之间,在有声无声之间。我听到了无声的对话。是声音在星座之间吗?
忽然,一句“女士们先生们”,是讲解员的声音。他把一束手电的光柱投向了天穹,像一根魔棍在星星间移动,指引着我们做星际旅行。可惜他的太多的天文学词汇我没听懂。但我听懂了,天边最明亮的那几颗星,是南十字星座。
似懂非懂是一种多么好的状态,它使我游离了讲解员,让自己的思绪无拘无束,行空漫游。
声在何处?此刻,声在心间、胸间、头与脑之间、思与想之间。我突然颖悟,中石器时代的生存方式,你不可能看见什么了,唯有南十字,南半球最亮的星,一组五颗,悬挂在南方地平线之上,它的正下方就是南极。和我今天呆望它们的眼神一样,几万年前也有无数这样的眼神,怀着恐惧与敬畏,在和它们对话,似乎在说:告诉我们吧,南方的那个大陆在哪里?南十字是阿男姑人祖先的罗盘、指南针和GPS,是它把他们带到了乌鲁鲁,如今它成了澳大利亚国旗的组成部分。
人类对星空的仰视,产生了对大自然的信仰和崇拜,那是什么呢?我想,那就是宗教的起源。
远古的人类由于无知与蒙昧,把宇宙、天体、自然界神化了,“万物有灵”,同时也把自己在世间的定位,谦卑化了,顺从化了,朴实宽厚化了。现代人应该是更聪明的,已经开始明白尊重宇宙间的自然规律了,除了凭借我们掌握的科学知识外,还有就是我们人类的祖先,他们的宇宙哲学观,留给后人的再次启蒙。知识总是分门别类的、局部的、有限的,而哲学有着跨越时空的穿透力。
说到宗教,是如今让人困惑的话题。宗教既是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那它该是冥想、思辨、灵魂、精神的产物,是人类在和自然的对话中,崇尚自然,收敛自己的出世的哲学。宗教是对人类天性中的残暴、贪婪、自私、世俗利益、狭隘争夺的控制力,应对躁动的心灵,起平和、抚慰、安魂的作用。可是那又为什么,如今在我们这个星球上,凡是战争恐怖纷争不下的地方,都是对宗教笃信不疑的地区和人群?
那就是说,宗教也有真伪,也可以偏离初衷。初衷,来自它的起源,来自大自然的启示。所以我判断,人类对自然神的崇拜,渐渐变成了对人的崇拜,这是不是后来的信徒们游离初衷的原因呢?崇拜人,总比崇拜自然有更大的欺骗性。
由此想来,释迦牟尼是真诚的。他的交谈者、倾诉者、启迪者是喜马拉雅雪峰,是恒河的激流,是菩提树的绿荫,是星月的倒影,所以他能够抛却世间繁华。耶稣是真诚的。他热爱他的加利利,他的被约旦河水滋养的土地,他的被无花果、橄榄树簇拥着的村庄和人民。一个木匠的儿子,他深知民间疾苦,所以他宁愿流自己的血,也不去鼓动同胞和百姓们去流他们的血。他用和平主义改变着世界。
几百年后,教皇兴起,还有了财权、政权、军权、神权合一的利益集团,开始了以宗教名义的血战,为的其实都是世俗的利益。帝国的一度辉煌背后,有谁还记得那些流血的底层百姓呢?
所以我对那种以“真理的名义”血染山河的论调,抱着极大的怀疑态度:为人民,还是为自己今生的利,后世的名?你以为你就放之四海而皆准吗?多么浅显的道理,你在北半球,抬头只能望见北斗星,可是你看不见,在南半球的夜空之上,还有耀眼的南十字。
南十字星光下的乌鲁鲁之旅,给我这样的启示:人类是可以在有限的宇宙时空里,给自己找到幸福的。他们找到的这块大陆,从来没经历过战争,那是因为乌鲁鲁因厌恶战争而崛起,她将保佑着这里的人民,永世和平。
最近,澳洲政府在紧缩平民福利待遇开支的境况下,拨款七亿澳元,安置来自中东的难民。悉尼马丁广场的人质事件刚过去,又有高呼宗教口号的十五岁少年,袭击警察局,枪杀一名华裔警官。所以民众中对安置难民的争议,是不奇怪的。我在社区报上看到一则居民来信说:其实不用恐慌,二战结束后,我们也接受不少德国难民,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也没成为纳粹党徒,多元文化的澳洲,把他们同化成了和平居民。
希望如此。就像澳洲国歌唱的那样:
在南十字灿烂的星光下,我们用爱心和双手辛勤劳作,在我们联邦的土地上,创造荣誉,为了穿越海洋而到来的人们……
边玲玲,作家,现居澳大利亚。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女性没有地平线》,小说集《牧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