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撕碎的生活

2016-10-15 19:28女真
天涯 2016年4期
关键词:墨西哥人巴别汾阳

贾樟柯电影《山河故人》里,有标志意义地出现过四种话:汾阳话、上海话、广东话、英语。女主人公沈涛,男主人公张晋生、梁子,他们说汾阳话。汾阳是山西的一个小地方,作为一个东北人,汾阳话我能听懂一部分,另一部分靠电影字幕。汾阳是贾樟柯的老家,他坚持把自己电影的背景放在那里,让电影中的人物用老家的方言讲话,再明白不过地表达了他的艺术追求。方言特有的词汇,千百年流传下来的与他乡有区别的音调,都有意义,有隐秘的另外一种方言、腔调无法言说的内容在里面。一个艺术家,当他能够用自己的方言创作时,他会感觉情感流畅,因为不隔。方言转化成标准话、普通话,会流失掉一些最原始的东西,影响作者的表达。一个能用方言创作的人是幸福的,他能最大限度地表达普通话无法传递的对故乡的情感。如作为电影导演的贾樟柯,如写出长篇小说《繁花》的上海作家金宇澄。上海话在《山河故人》里其实只出现几句,小男孩张到乐回到出生地汾阳,用上海话与在电影中未露面的父亲的新女人通话,话筒里传出上海女人的吴侬软语,一下子就把时空感表现出来了,对汾阳的平视瞬间变成俯瞰。还有电影中反复出现的粤语歌、英文歌,不但起到了串联时间的作用,同样能让观众拉开空间距离。而当电影到了后半部分,能够阻隔人物的就不再就是汉语的方言,而是另外一种语言——英语,一种更大的文化上的隔阂开始了。

贾樟柯电影我看得不全。《小武》《站台》,还有这部《山河故人》。仅从他电影人物语言上的运用,我能看出他是一个有野心的导演。

说自己的话,用最能表达自己的故乡的方言艺术地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其实是最难的,因为大家都在讲“普通话”。在一个大家都在努力学标准话、讲标准话的时代,坚持方言,哪怕是部分地坚持,是需要勇气的。

艺术家要有野心,还要有勇气。

要有坚持自己的定力。

2015年,秋天,我航行在长江三峡,在夜行船上朗读自己的小说。按照主持人女作家方方的建议,大家最好用自己家乡的方言朗读。好吧,我要讲沈阳话。我生活了三十年的这座城市,从陌生到熟悉,我把很多地方写进了小说,不仅作为小说的背景,而是想用这座城市里很多实实在在的地方,提醒自己要把这座城市的精气神传达出来。用方言朗读写沈阳的小说,挺有意思。我选了《儿子上树》的开头。这篇小说的背景就发生在沈阳,一个女出租车司机和她儿子的故事。我努力想象着沈阳话,朗读了开头的两段。

但是,有听众说:没感觉你讲的是沈阳话,感觉跟普通话差不多嘛。

我想说,这对我是一声棒喝。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普通话,所谓的北方,当然也包括我生活的这座叫沈阳的城市,沈阳话跟普通话接近是正常的,但沈阳话的发音,其实跟普通话之间还是有很大差别。沈阳话发音土,比普通话“侉”,在东北三省的省会城市方言里,是离普通话最远的。长春、哈尔滨人讲话,都比沈阳人更“标准”。我检讨自己没把沈阳话的真正发音朗读出来,大概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不是地道的沈阳人。我的日常口语里,有我出生地鞍山的痕迹,有我读过四年大学的北京的痕迹,有我天天听的电视、电台广播的痕迹。第二是我的小说语言。当我写作时,我没能把沈阳话中最精髓的部分用文字表达出来。漫长的中小学语文教育,让我学会了汉语规范表达的同时,也让我渐渐不自觉地把方言排斥在自己的书面语之外。四年大学中文系教育,更强化了这种倾向。

在语言上,我是一个夹生人。

我在写作当中,不知不觉在向标准话靠拢。

我语言不够自觉,缺少把方言精髓转化成书面表达的勇气和能力。

所以,我对创作出《山河故人》《繁花》的贾樟柯、金宇澄高看一眼。

把方言中的精髓用文字表达出来,不仅是对丰富汉语词汇做贡献,也是记录思维方式的差异、多样。很多年前,我刚到沈阳,发现这里的人问路时,经常称呼对方“师傅”;沈阳话里讲谁谁谁丢了面子、事情没办成,叫“掉链子”。类似的话还有很多。我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一类表达,其实暗示着这座城市特有的工业文化。时间久了,我的新鲜感在消失,我已经不太去注意沈阳话与普通话不同的地方了。

工业文化浸入沈阳人的日常口语,如果把这座城市作为小说背景,在我的叙述语言、人物对话中,是不是要适当加入这一类独特的方言词汇?把方言、口语转化成书面语,进入审美层次,有没有必要?“度”是什么?应该把握什么分寸?

《山河故人》的汾阳话靠字幕提示。《繁花》用的是精心改造过的上海话。

一个生活在沈阳的作家,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写作?

曾经听过中国语言委员会录制的两段古汉语发音。

一段是一千多年前的宋音,即宋朝的官话。北宋的官话和南宋的官话是不同的,一是开封口音,一是杭州口音。不知道这段模拟录音中的宋音是开封还是杭州口音——想从今天的杭州话或者开封话比较出这段录音到底是南宋版还是北宋版,大概也很难,因为今天的杭州话和开封话,已经不是千年前的杭州话、开封话,已经经历了元、明、清、民国、1949年以来的多年流变。

那是一首我非常熟悉的苏东坡的《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如果不看文字,我能听懂不到一半。听惯了今天的普通话朗诵,宋音版的《水调歌头》,让我对这些原以为非常熟悉的诗句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一千多年前的汉人果真这样讲话?宋朝的官话,比今天的普通话温柔婉转,不如以北方方言为基础的普通话硬朗。也许,用宋朝的官话朗读李清照的诗词,更能见其阴柔温婉?

如果说宋朝的官话我还能听懂一半,用远古、中古发音朗读的《诗经·隰有苌楚》,则让我彻底发懵:“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隰有苌楚,猗傩其实,夭之沃沃,乐子之无室……”如外星人在读天书,我一句听不懂。不看文字,那些奇怪的声音,我简直不敢相信是汉语。直到开始用近古发音,才让我有些相信这确实是我们的祖先在讲汉语。至少其中的一部分,我能听懂了,跟今天的汉字发音更接近一些。

历史悠远的汉语,其发音因为地域和时代的变迁,差异极大。直到有了录音技术的今天,普通话不断普及的今天,同样的字词,在各地方言中,发音仍旧差别巨大。

幸好有书写出来的汉字。汉语中字的写法、词的含义,千百年来,也有变化,但跟发音的多样性相比,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五千年文明历史,因为有了汉字,多少辉煌得以记载。没有汉字的中华文明,无法想象。

2014年秋天,我去日本参加一个书画展。中日画家,酒酣情炽,在缺少翻译的情况下,靠着汉字笔谈,天南海北,最后居然可以谈到《金瓶梅》。虽然其中肯定有误读,毕竟可以部分交流了。

看日本街头招牌上不时闪现的汉字,我想过,汉字的意义,早已经超出了华夏文化。

发明了汉字的那个叫仓颉的老家伙,他真是了不起。

飞向遥远太空的飞船,应该把汉字也带上啊!

《圣经》巴别塔的故事。

曾经,世上的语言和口音是一样的,人与人的交流没有障碍。传说大洪水过后,诺亚的子孙越来越多,他们担心诺亚时代的洪水重新出现,就商量着要建一座城和一座塔。城是巴比伦城,繁华而美丽;塔叫通天塔,直插云霄,欲与天公试比高。但上帝不高兴:如果人类真的修成宏伟的通天塔,那以后还有什么事干不成呢?一定得想办法阻止他们。于是他悄悄来到人间,改变并区别开了人类的语言,使他们因为语言不通而分散在各处,那座塔于是半途而废了。

巴别塔就是通天塔。后来的人,用巴别塔比喻不可能完成的工程,也暗示人与人之间的不可理解。

人与人之间的难以理解、沟通,是一个恒久的跨越种族的话题。美国电影《巴别塔》,导演是2015年凭借《鸟人》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墨西哥人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电影《巴别塔》2007年在中国上映,但当时好像没有太大的反响。《巴别塔》讲述的故事,从北非摩洛哥境内的小山坡上开始,黑人兄弟俩正无忧无虑地放着羊,此时他们手捧父亲从日本人那里辗转得来的步枪。寂寞的放牧生活中,兄弟俩随意向远处开枪解闷,其中一枪,射中了一辆旅游车。这辆车上坐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其中有一对美国夫妇理查德与苏珊,来荒凉的非洲旅游,是为了挽救他们濒临崩溃的婚姻。他们留下一对子女在美国,由墨西哥保姆照顾。悲剧从天而降,一颗子弹穿过车窗,击中了妻子苏珊。丈夫理查德千方百计四处求救,人生地疏、语言不通,美国政府的外交救援迟滞缓慢。当地警察将肇事父子三人包围在山坡上。与此同时,远在美国家中的墨西哥保姆,在离家多年之后,回去参加儿子的婚礼。她说服侄子陪她带着理查德的一儿一女同回墨西哥。在返回美国的路上,由于肤色以及语言不通,他们被警察当成绑架孩子的嫌犯而遭追捕。在遥远的日本,曾赠予非洲向导步枪的日本人也面临着重重困境,妻子自杀,聋哑女儿在母亲自杀后更加自闭,靠勾引男人宣泄痛苦。短短几天中发生的事情,浓缩了这世上的许多不幸,而所有的不幸几乎都源于沟通不畅。

《巴别塔》电影故事横跨东方、西方,把地球上不同肤色的人缠绕在一个事件里,故事环环相扣,看似没有联系,编得有些牵强,但因为导演的电影表达能力超强,使得看似不可能的电影叙述成为可能。

我对导演的墨西哥人身份感兴趣。墨西哥与美国隔着国境线,墨西哥人向往美国生活,不断偷渡墨美边境,干流汗最多的体力活,却往往没有合法的身份。天堂与地狱,对墨西哥人来讲,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美国政府所谓的非法移民,很多时候其实是在指这些滞留不去的邻居。墨西哥人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作为电影导演的他,成为墨西哥人的骄傲,是不是因为他的电影表达,代表了很多墨西哥人面对这种现实的困惑?

巴别塔是传说还是历史真实存在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人类祖先对“理解”的期冀。按照诺亚后人的理解,统一的语言、口音是“理解”的桥梁。

但,果真如此吗?

2015年秋天的夜航船上,我听法国人勒克莱齐奥先生朗读他的作品。七十五岁的勒先生,200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听他用法语朗读,有一种听音乐般的喜悦。法语我一句不懂,但他的朗读真的很好听。我就当音乐听吧。我喜欢法语。

但是,就在我们上船前几天,在巴黎巴塔克兰剧院,让世人震惊的枪击惨案中,据幸存者追忆,持枪扫射的人,他们讲的也是法语,甚至是地道的巴黎口音。

那些手持枪支的人,他们知道剧院里的听众大多数与他们讲一样的语言吗?

讲同一种语言的人,是杀人狂,也可能是被害者。

那么,语言到底是什么?

人离不开语言,又永远被语言隔阂?语言不能让人与人达成和解,是这样吗?

女真,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小说集《晚霞中的红蜻蜓》,散文集《远古足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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