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
我母亲提着篮子去肉铺排队,她排在第六位。肉联厂的运输工把八只猪头两只两只拎进去的时候,她点着食指,数得很清楚,可是等肉铺的门打开了,我母亲却看见柜台上只放着四只小号的猪头。她和排在第五位的绍兴奶奶都有点紧张。从绍兴奶奶那里开始猪头就售空了,绍兴奶奶只好走到割冷冻肉的老孙那里,割了四两肉。
我母亲却倔,她把手里的篮子扔在柜台上,人很严峻地站在张云兰面前:“我数过的,一共来了八只。还有四只,还有四只拿出来!”
“四只什么?你让我拿四只什么出来?”张云兰说。
“四只猪头!拿出来,不像话!我告诉你,我看好的。”
“什么猪头?什么不像话?你看好的?你是说外国话的,我怎么听不懂?”
“拿出来,你不拿我自己过来拿了。”我母亲以为正义在她一边,她推推这人,拨拨那人,可是也不知是肉铺里人太多,或者干脆就是人家故意挡着我母亲的去路,她怎么也无法进入柜台里侧。肉铺里人越来越多了,她篮子里的一棵白菜不知被谁撞到了地上。母亲弯着腰拍打着人家的一条条腿,嘴里嚷嚷着:“让一让,让一让呀,我的白菜。”地上的白菜让她看见了一条自尊的退路,“不吃猪头肉也饿不死人的”,她向柜台里的张云兰喊了一声,带着那棵白菜昂然地走出了肉铺。
“在我们香椿树街上张云兰和新鲜猪肉其实是画等号的,得罪了张云兰便得罪了新鲜猪肉,得罪了新鲜猪肉便得罪了孩子们的肚子。”回家后,邻家小兵的母亲安慰母亲道,情急之下她还想出了一个办法。说张云兰也有四个孩子,整天嚷嚷她家孩子穿裤子像咬雪糕,裤腿一咬一大口,今年能穿的明年就短了,你给她家的孩子做几条裤子嘛!我母亲下意识地撇起嘴来,说我哪能这么犯贱,人家不把我当盘菜,我还替她做裤子?小兵的母亲说为了孩子的肚子,你就别管你的面子了。
她最后那番话把我母亲说动了心。是呀,家里养着这些孩子,腰杆也硬不起来,还有什么资格讲面子?母亲就答应了替张云兰的孩子做裤子。
此后的一个星期也许是我母亲一生中最忙碌的日子。张云兰提供的是一捆布,要求做五条长裤子,都是男裤,长短不一,尺寸被写在一张油腻腻的纸上。我母亲看到那张纸却唉声叹气,她埋怨张云兰的布太少,要裁出五条裤子来,难于上青天。埋怨归埋怨,我母亲仍然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张云兰要求的五条裤子,她把五条裤子交给小兵的母亲。
整个事情的结局让我母亲哭笑不得:张云兰从肉铺调到东风卤菜店去了!早不调晚不调,她偏偏在我母亲做好了那五条裤子以后调走了!
我们怎么也想不通,我母亲给张云兰做了这么多裤子,反而要让我们过一个革命化的艰苦朴素的春节!
除夕前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我和三哥早早地起来,计划在我们家门前堆一个香椿树街最大的雪人。我们在拉门闩的时候感觉到外面什么东西在轻轻撞着门,门打开了,有个裹红围巾穿男式工作棉袄的女人正站在我们家门前,女人的手里提着两只猪头,左手一只,右手一只,都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大猪头,更加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的围巾和棉袄上落满了一层白色的雪花,两只大猪头的耳朵和脑袋上也覆盖着白雪,看上去风尘仆仆…… (本文有删减)
【素材运用】贫穷岁月艰难日子,为了猪头,母亲曾不肯轻易屈服,为了得到猪头,母亲又不惜低头弯腰。体面的裤子最终真的换来了解馋的猪头,实则是两位母亲握手言和。尊严,面子,在母爱面前,都黯然失色。“白雪猪头”,多么浓烈的感激之情,母爱因此升腾而炽热。
【适用话题】母爱;感恩;握手言和;友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