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登
骆越王国全民狂欢的歌舞盛况,已然泯灭于遥远的时空。那些曾被星月、闪电与篝火照亮的身影,欢乐的,愤怒的,哀怨的,不可思拟地重叠变幻,伴着古歌回声,穿越历史长河,投射在几百里悬崖绝壁上……
这就是神秘的花山岩画。
王国的象征和标志
花山,壮语称“岜莱”。“莱”有两个义项:一是动词“写”或“画”,二是形容词“花”——“花山”的名称,与“画”相关,也含“花花绿绿”的意思。
展现于世人面前的花山岩画,据统计有178(一说179)处,1900多个图像。图像以人为主,配以兽、铜鼓、箭镞、刀剑、羊角钮钟等物。正面人像呈两臂高举、双腿半蹲状,形似蛙人,也有侧身前奔、打拳、联袂欢歌状。参考碳14年代测定,比较一致的说法为春秋至两汉时期壮族先民骆越人所创作,历经千年风雨而不衰。
岩画所要表现的内容,是学者关注的重点,有说是宗教祭祀的,有说是狩猎的,有说是练兵习武的,也有说是欢庆丰收或庆祝胜利的,甚至还有人认为是从绘画向象形文字过渡的语言符号的,至今仍为学术公案。
仰望花山,后人会千百遍地猜想其作画的目的——它究竟有什么用呢?如此难度之高、规模之大的“临摹”,如果说没有重大的现实功利,实在难以想象。
因其神秘诡异,让人想起曾名动汉代京师的“越巫”。明邝露《赤雅》载:“汉元封二年平越,得越巫……天子有事,不昆命于元龟,降用夷礼,廷臣莫敢致诤,意其术大有可观者矣。”能让汉皇如此信服重用,越巫的神奇,自然非同一般。
现代人大可不必以鄙视的目光,去看待巫术。巫术信仰是骆越人的传统,至今仍在民间流行。
花山岩画与巫术文化的密切关系,至少可从以下几方面加以探究:一是图案内容的神秘难解,正符合巫术活动的特征。二是图案中的铜鼓,据统计共出现在35处岩画上,共256个。铜鼓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同时也是巫术活动重要的道具。三是图案中有数量较多的犬形兽,犬在巫术活动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正义》云:越人“鸡卜法用鸡一、狗一……”;《朝野佥戟》(卷五)称,岭南风俗,家有人病,“杀猪狗以祈之”;清同治《广西通志·诸蛮传》载:新宁州(今扶绥县)“疾病歌舞禳鬼,屠狗罄食而散”;骆越后裔的村寨,村口多立石狗以镇邪。四是有关花山岩画的民间传说,流传最广的是“蒙大造兵马”,其巫术色彩极为浓厚。
王权、巫术与美术的密切联系是中国古代文明发展史的一个重要特征,中国历代王朝一直信奉的“天人合一”的统治思想实际上来源于巫及巫术的宇宙观。众所周知,巫师是通神使者,或神灵的化身,古时的大巫师,往往就是国家的统治者,如《史记·殷本纪》就有“伊陟赞言于巫咸,巫咸治王家有成”的记载。郑超雄先生在《广西武鸣马头 骆越方国故地》一文就认为:“君王是最大的巫王,即是在人性方面他是人王,在神性方面他是巫王,不管是人格还是神格他都是王。”花山岩画绵延两百多公里,如此浩大的工程,而用料之讲究、制作之艰难、艺术之精美,一般贵族或民间宗教组织都难以承担,非王权力量不能完成。
古岭南的交通要道,多沿于江河。不难想象,当人们行舟水上,或徒步岸边,一幕幕红光始终相随,一幢幢“鬼影”上下笼罩,那种心理将是多么的惶恐,故船人过往,“祭之不敢慢”(南宋李石《续博物志》)。作画地点之所以选择于河边悬崖,极可能正是考虑到了水面倒映产生的视觉冲击效果。入侵之敌,面对这梦幻般的画面,有如闯入了无言有形的诅咒包围圈,触目惊心之余,必是未战而先怯。从这个意义上看,花山岩画不仅是对宗教或巫术礼仪的临摹,更是现实的巫术行为,是艺术审美与现实功利高度结合的产物。
骆越王正是借助这一神秘的精神力量,以岩画的方式,宣示其势力范围,并通过现实的巫术活动,如全民定期祭祀神灵,营造佑我抗敌的强大气场,以利国家或联盟的长治久安。这些高度艺术化了的岩画,便是王国的象征和标志,实际上成了骆越王国的“国徽”。
神秘巫术文化与民俗
花山岩画内核是巫术文化,具有“国徽”的标志性意义,它理应融入骆越民族传统的歌圩文化元素。从画面上看,大多图案所呈现的,确似众人联袂欢歌的场景。我们假定了岩画的“国徽”地位,必然要与王国的定期祭祀联系在一起,而“国祭”引发全民的庆祝狂欢是顺乎自然的;至于民间自发的膜拜祈福仪式,同样有可能引发大小不一的歌圩活动。此外,与世界上许多地区的崖岩画一样,花山岩画也有性内容,不仅有裸体、孕妇,而且局部还有显示男性生殖器和男女交媾的图像。如宁明的花山一处和龙州的沉香角一组画中,就有描绘男女性交的图像。这反映了先民生殖崇拜意识,是民族繁衍生息的心理企盼,与歌圩的“择偶”“婚恋”主旨在本质和意义上是相通的。
现实的依据是,岩画所在地左江流域,是歌圩活动十分活跃的地区。据广西师范学院和广西社会科学院1987年的初步调查结果表明,宁明、大新、扶绥、江州、龙州、凭祥等6县区,就分布有173个歌圩点(与发现的178处岩画数量恰巧相当),其中上万人规模的有9个,5000人规模的有24个。歌圩节期,扶绥及宁明县一带,有一种“复坡”会唱的习俗。过去扶绥县有9个传统歌圩点,即那歪、板童、派豆、赖恒、婆渠、那导、板含、公安,分布于明江、公安河两岸,往下游延伸有宁明县的琴岳、同棉、婆锐,相连一起为12个歌圩点。每年的“窝坡”,三月初四从那歪开始,一天一个点地往下接连举行,至三月十五日到婆锐为第一轮。然后周而复始,从三月十六日起,又按原来的顺序进行“复坡”,至三月二十七日宣告结束。这种“复坡”形式的歌圩活动,与明江、左江两岸连绵不断的岩画,倒有异曲同工之妙,两者或有什么内在联系,只能有待于专家学者进一步的探究。
花山岩画不仅是审美艺术的结晶,更是王权政治的产物,它是败退的骆越王国在其权力领域内筑起的一道精神防线。
它向外来者表明:这是我们繁衍生息的地方,是我们休戚与共的家园;它向祖母神祈祷:愿这血与泪的结晶,附着神力,护佑后代子孙……
把这些强烈的情感形诸笔墨,悬挂于高山,供后人仰望;它是王国的历史标记,也是王国的现实武器:作为国徽,它宣示国之尊严;作为巫符,一但念动真言,它将让入侵者血流成河……
瓯骆族面对强秦,苦战6年,虽国破家亡,而“莫肯为秦虏”。这种不畏强暴,战斗到底的精神,或许正是花山的灵魂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