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我把猫粮投放在小区外围着空地的石栏顶上。那里临着步道,晨练的人来来往往,我通常趁周围没什么人的时候爬上栏杆,以免人家怀疑我想撒尿。有时候避不开,就直接爬了。一天,放好猫粮下来,有个老头停住问我:“喂!你放的啥?老鼠药吗!”
这并不奇怪。他很难想象,有人会专门跑到这里喂猫。不过,他的猜测让我觉得,他可能不是特别幸福。遇到不解的事情,他不是往好的方面猜,而是往坏的方面猜。
出于对万事的不同想象,人的生活有了分判。如果有人必须每天早上布下老鼠药,恐怕他是受到老鼠很重的滋扰。如果有人在远离居民区的地方撒老鼠药,或许是以杀害老鼠为乐趣。当你清早散步,碰见一个小伙子,把他想象成以毒杀老鼠为趣的人,你的生活就会略微黯淡。
因为作如此想象的人,一定不会只对一事如此想象。电影《春娇与志明》里,春娇和成功男Sam夜晚开车,看见路边有人洗车,春娇说,也许他的后备箱里藏着尸体,他不是要洗车,而是要毁尸灭迹。Sam平日的生活想象不到这些,因此被她吸引了。实际上,春娇有这种想象源自前男友志明,以前春娇和志明在一起,志明这样对春娇讲,春娇就被他吸引了。
春娇记得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透露出的恰恰是她的不幸。她记住这个故事不是因为记住了志明对她的爱,而是因为她经历过背叛和漠视,在内心的深处埋藏着恐惧和恶意。有那种想法的人并不好玩,和他相处久了,你会发现十分恐怖。他会在夜晚跟你吵架之后,看见你解下项链睡觉,想象你可能趁他熟睡用项链勒紧脖子谋杀他。尽管那是假想,但假想背后埋伏的忧郁和恐惧则是真实的。
对陌生世界陌生人的想象,鉴照出自己在理解生活上与别人的绝大不同。如果是另一种人,看见有人夜晚洗车,也许会猜想,是丈夫明天要带妻子出游,或是父亲明天要带儿子买生日礼物,才提前在今晚把车冲洗干净。
对世界存有敌意的人,会让自己时时刻刻处于警惕状态。警惕的好处是,减小了损失的可能。同时带来的极大弊端是,让生活陷入疲惫不堪。诸葛亮那样一生谨慎的人,很难长寿,他脑子里时时刻刻绷着许多弦。说“智者乐,仁者寿”,
智者乐是因为他对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清楚,别人算计不了,仁者寿则因为他没有敌人,从来不提防别人算计。而总是处在提防中的人很难幸福。
谁也不能从不如意中赦免,但可以用如意的事情冲淡。也就是孔子所讲的“乐以忘忧”。在一个人陷入空虚、烦闷、忧虑、苦恼的时候,有个好办法可以至少从症状上缓释,就是布施。当陷入周期性的低落时,最简捷的办法是打开朋友的微信——不是找他们倾诉,而是给他们发个红包,然后二话不说飘然离开。倾诉是有求于人,发红包则是有惠于人。朋友未必喜欢听你倾诉——喜欢听你倾诉的多半是打算乘虚而入勾搭你的异性——但很少有朋友不喜欢你发红包。再或者,给父母爷爷奶奶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他们的健康,低落的情绪就会缓释。感到苦闷往往是由于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一旦施与,就会重新感受到自己的力量。这虽然只是治标,但治标的方法用久了,形成了习惯,气质就会改变。
对他人不切实际的猜测,有时并非出于恶意,而是出于阅历的匮乏。小说《丈量世界》里,讲了地理学家洪堡的故事。洪堡自小对山脉、河流、植物、星空感兴趣,他去各个国度游历,途中所遇每一座山,每一条河,都要亲自测量。行经柴玛斯传教区,僧侣友好接待了他,但没人理解他的动机。修道院院长以为,洪堡此行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没有人横跨半个世界,仅仅是为了测量并不属于他们的土地。
修道院院长,算是见多识广的人,但他的所见所闻被限制在柴玛斯传教区,当遇见一个来自不同国度的人,想象就不够用了。这就是为什么人应当解除狭隘的成见,去领略更丰富广阔的事物。
我本科毕业后,在郑州一家教育培训公司上过两个月班,负责给老师端茶倒水。老师是从郑州外国语等学校请来的。我没觉得他们的课有多么好,总觉得如果让我教,不会比他们差。那时候年轻气盛,想法藏不住,被大家知道了。同事就开玩笑,说王路这辈子的理想就是做第二个刘建辉。刘建辉是给我们代课教数学的。几年后,我出了书,很久没联系的同事知道了,从 qq上发来消息,说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能当作家。
研究生毕业后,我来北京工作,入职前住在一位打工的舅舅家。我还有另一个舅舅,在老家的高中教书。这位舅妈说:你怎么来北京上班呢?在咱县一高上班不好吗,让你xx舅安排。这位舅妈看了我租的1500块的房子,感觉太贵了,建议我在门头沟租600块的,说那种面积还大些。
我不太容易跟她解释我的选择。对我来讲,去门头沟住一个月600块的房子,也不至于难以忍受。只是,当周围同事都住小区,你跑到门头沟住时,和他们就隔了一层屏障,别人下班撸串就喊不到你了。选择一种环境、生活方式和消费模式,还意味着选择和特定的群体相处。你要跟一些人的生活差不多,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差不多,才会被他们接纳。
人需要理解他人的生活,理解和自己不一样的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每天考虑的是什么,发愁的是什么,梦想的是什么。不去解除狭隘的认知,对他人的判断就会经常陷入武断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