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秀丽

黄孝阳

钱秀丽喊我时，我没有认出她是谁。我们中间隔着二十年的光阴。这也不是理由。柜台上有一面铜镜。我自己都难认出镜中人是谁，更不知道该如何把这个疲惫的影像与高中相册上那个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他们看上去是两个陌生人。

她又喊了一声，没看我，垂着头，手上飞针走线。我慌乱应了，还是没有认出这个奇怪的妇人。她在刺绣衬衫的花纹。绣一件能拿十块钱。手巧眼快的人从早到晚最多能绣五件。这在老家算一笔不菲的收入。

她不再吭声。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便问她海飞丝搁在哪边。

她终于抬起头。

她脸上有四条眉毛，跟古龙小说里的陆小凤一样。这是文眉不当造成的后果，算得上一次医疗事故。我知道她是谁了。我蓦然明白了昨晚聚餐时那几位老同学古怪的话。我正确无误地喊出了她的名字。

钱秀丽是我们念高中时男生宿舍的女神，连当时拿了台湾金马奖的林青霞都位居其后。因为她每天都在我们面前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她的美是空气里的负氧离子，每天都可以吸到肺里。我们比赛着给这个大胸小脸的女生写情书，虽然心知肚明这些情书的下场。大家传言她毕业后要嫁给副县长的儿子，一个又黑又胖的矮家伙。我们觉得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还有人提议半夜用麻袋把那家伙装起来暴打一顿。

林青霞没嫁给秦汉，钱秀丽毕业后让传言变成现实。我是在大二时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心如刀绞，觉得这是美的毁灭，还差点儿因此变成一个诗人。

现在她就站在我面前，扬起四条眉毛，不无戏谑地看着我。

“认出来了？”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买了两口袋的洗护用品，其中包括几盒据说是来自法国的深海胶原面膜，一瓶日本的资生堂洗发水与一瓶香奈儿5号香水。她的舌底下不再有黄莺。她说的每句话，我依然无法拒绝。当年为她写下的句子在脑子里跳跃，反复旋转。

“你是我的吗？唇是那样软，好像蚕丝棉；你是我的吗？乳是那样圆，好像馒头甜；你是我的吗？腰是那样细，好像蕨菜鲜；你是我的吗？腿是那样长，好像象牙尖……”

大学三年级，我把这些句子抄给了邻桌的女同学。到今天她成了我妻子，也不知道它们原本属于另一个女孩。这倒非我故意欺骗，我了解她在物质与精神上的双重洁癖。

隔着玻璃门，我与钱秀丽挥手再见。

这是我们二十年来的第一次相见。我听过她的一些事，也不知道真假。若按时间顺序排列，大致如下：

她嫁给县长公子后，进储蓄所做营业员。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小县城，这是一个体面的金饭碗。后来公公因为经济案入狱，丈夫心性渐变阴鸷，开始家暴，还把女儿从楼梯上推落，造成残疾。她千辛万苦离了婚，独自带着女儿生活。过几年储蓄所升格为营业部，她被擢拔为副主任。不久，传出她成了某副行长情人的闲话。她又在那时犯下一个错，高温酷暑天允许几个建筑工人进大堂歇息，可能是室内外温差大或别的什么原因，一个中年民工呼吸衰竭死在椅子上。民工的孩子在外面念大学，赶回来一纸诉状把营业部告了。她下岗做起小生意。最初听说是卖内衣，但昨晚那些老同学没有告诉我她现在改卖起洗涤日化品，就是这家“丽人洗涤化妆品店”。橱窗陈列颇为杂乱，门面也小。不知道是什么吸引我迈了进去。

八月的傍晚，空中堆满鱼鳞状的云。没有风，一丝也没有。世界在一个深蓝色的盒盖下摇晃。我朝着另一条街道拐去，在拐角一个圆桶垃圾箱旁边蹲下身。

我很清楚：资生堂洗发水是假的，深海胶原面膜应该是某个小作坊的，而我有洁癖的妻子就是一个香奈儿控。我要在妻子见到这些假冒伪劣商品之前，处理掉它们。我犹豫了几秒钟，把袋子塞进垃圾箱内，然后回过头，又看见了她。

她手里捏着几张钞票，是我刚才遗忘在柜台上的找零。她看着我，好像从来就不认识我。她的四条眉毛，因为爬上额头的一道阴影攒成一处。一个光着膀子趿着拖鞋的青年从我们中间穿过。

“你的钱。”她小声说道，目光空洞。或许不是空洞，是蔑视与憎恨。她的手指划过我的掌心时有着异样的冷。

我接过钱，脸庞僵硬。

我说：“钱秀丽。”

我不知道该怎样解释自己刚才的行为。

她嗯了一声，掉身往回走，越走越快，身体里传出令人心碎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把她从街道上擦掉了。

选自《小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