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趣味比知识更重要

2016-10-13 23:16王皎
北京青年周刊 2016年39期
关键词:平原文学史趣味

王皎

陈平原是一位“有意气、有关怀、有见解”的学者,关注教育多年,思考良多。近期他出了两本书,一本学术性的“大书”《作为学科的文学史》,探讨文学教育的方法、途径和境界。一本面向大众的“小书”《六说文学教育》,把关于文学教育的思考“翻译”成大众语言,以便送往影响社会的通道,他说希望将学院化和社会性的思考结合起来。

陈平原1977年参加高考,当年他的高考作文登在了《人民日报》上,他谈起自己年轻时的学习说,“我是在文革期间上的中学,初中阶段没有课上,整天闹革命,念高中时,碰上了邓小平‘右倾回潮,总算认真读了两年书。我是从插队的山乡跑去念书的,就近入学,进的是广东潮安磷溪中学。教我们语文课的金老师和魏老师,人都挺好,上课认真,对我有帮助。但是,说实话,我的语文修养主要得益于家庭教育。父母都是语文教师,家里藏书比较多,使得我从小养成了读书的习惯。插队八年,记得耕读传家这一古训,没有一日废弃书本”。

如今的陈平原是北大中文系的教授,4年前卸任中文系主任,那时他就说“做行政不是我的理想,我的志趣在学术”。

知道那么多不一定是好事情

陈平原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年他教明清文学的课程,里面涉及《儒林外史》,考试的时候,出了道有关《儒林外史》讽刺艺术的题目,没想到大部分的学生都用范进中举来论述举例。他说自己看到后很悲伤,说明学生们并没有去读《儒林外史》,还停留在中学学过的课文的印象里,结果学生们对他说:老师,明清文学有那么多品类和文本,而这还只是这学期文学史一门课程所涉及的,我们还要修很多课程,怎么可能每一本都读得过来?

“传统中国的文学教育,和现代文学教育有很大差异,传统是以读本为中心,阅读、阐释而后写作,而晚清或者说1903年以后,从国外引进了文学史的思路,有了文学史的课程,这一百多年,大学里面的教授都以文学史展开,中文系也是各种文学史,我们通过文学史的学习获得文学教育的养分,而这是知识,不是技能。”一段例子之后,他开始阐述了近年关于文学教育的思考。陈平原讲,传统中国,学诗是为了写诗,学古文是为了写文章,学习是为了写作,是修养和技能训练的“词章之学”,而晚清以后,文学教育的中心成了以知识积累为核心,但是有知识,不一定有教养,有知识,不一定会写作,对作家作品思潮流派很清楚,不等于有修养,会写作,不等于课程学习可以内化为文学人的趣味。用两年三年,或者很短的时间记忆很多的梗概,很容易养成粗枝大叶,不懂装懂的阅读趣味。所以大学中以文学史为中心的课程体系是可疑的。应该反思,如何帮助学生形成欣赏的、评价的、批评的、鉴赏的和写作的能力,转变这个才能达成文学教育的目标。

“知道那么多不一定是好事情,我们不能重知识而轻趣味,而文学是允许有偏见的,养成自己的趣味对一辈子更有用。”陈平原说道。

呼唤校园的“诗性”

诗歌与教育同行,无论任何时代,诗歌都应该是大学的精灵与魂魄,陈平原特别看重情怀、诗心与想象力。

他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燕园里流传一个笑话:在北大,你随便扔一个馒头,都能砸死一个诗人。仿佛在嘲笑北大诗人太多,北大食堂的馒头太硬。可在他看来,世界上最虚幻、最先锋、最不切实际、最难以商业化,但又最能体现年轻人梦想的,就是诗歌。十八岁远行,你我心里都揣着诗;三十岁后,或许梦想破灭,或者激情消退,不在摆弄分行的字句了,可那些青春的记忆,永远值得珍惜,值得追怀。

陈平原给记者讲了自己参加第四届亚洲诗歌节时的一场令他至今震撼与难忘的事情。开幕式上,土耳其诗人说“土耳其现在有200多家刊物发表诗歌,有40多个诗歌奖,这里几乎人人都写诗”。听的时候,他半信半疑,可是晚上,中国代表团应邀参加晚宴时才发现,主人是十几位企业家,他们拿着两种不同译本的诗集,要求用土耳其语与汉语轮流朗读。那天因为交通堵塞和两重翻译的问题,中国诗人大都显得疲惫,十一点多就要求结束宴会,这让一直兴致很高的主人很错愕。在中国,企业家们愿意且能够以“读诗”来宴客吗?

以此再来反思中国的文学教育,在陈平原看来,谈论当下亚洲各国大学的高下,在大楼、大师、经费、奖项之外,还应该添上“诗歌”,愿意高扬诗歌的旗帜、能够努力促成诗歌在大学校园的“生长”,才能自有高格,自成气象。

Q&A

Q :您讨论语文之美与教育之责之后,很多人把您的观点概括为“一辈子的道路,决定于语文”。

A:我的一位学生,硕士毕业后没有再读博士,而是去中学当语文老师。每个人扪心自问,也会发现,中学老师对学生的影响或许比大学老师更深远。当一个人老了,开始怀旧,对你的中小学生活记忆最多的,又经常是语文。语文是一个打底色的学科,为你以后往前走提供基础,跟一个人的思维能力、表达能力、情感沟通都有关系。到了大学,有人选择中文系,这不是一项具体技术的学习,但是让你能够擅长思考,感受表达,这就够了。大学不一定是要学一门手艺,手艺很快能上手,但是基础的积累却不一定,但又非常重要。但我并不是说只要学好语文就行,也不是说所有人都要读中文系,只是强调语文打底的重要性。没有想到,后面大家就把它变成“一辈子的道路,决定于语文”,这样的话了。

Q:您在反省和质疑世人所熟悉的文学史图像,那反过来,如果没有文学史,应该如何思考、教学、著述?毕竟最后还要考试,还有标准化的部分。

A:第一,知识破碎,不成体统。世人可能关注作家风格及文章体式,但不太熟悉也不太在意所谓的时代风貌,陈寅恪说“其言论愈有条理统系,则去古人学说之真相愈远”。第二,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因为没有清晰的文学史线索,反而获得了极大的阅读自由,个性化与片段化,或许更可行。第三,不循常规,误入歧途。这里歧途不是贬义,只是脱离了原有的规范以及原定的发展方向,有意无意,全凭个人兴趣,不时越界操作,也许会有意外惊喜。第四,固执已见,罔顾共识。个人趣味可以不用屈服于集体意志,可以撰写有特色且充满偏见的个人著述。

当然这都是假设,文学史还会引领风骚,但是我们也在越来越多的经验与教训中体味与反省。比如多开专题课,减少对知识的崇拜,强调趣味和技能。

Q:对于中小学生,学好语文的关键是什么?

A:今日中国,不管中考还是高考,考生都会全力以赴认真复习。这个时候,你会发现,恶补别的科目有用,恶补语文没有用,因为语文的学习,主要靠平日长期积累。记得我参加高考,根本没有复习语文,今天的学生,应该也有同感,语文无法突击。但是学语文也很简单,多读书,肯思考,勤写作,这样就行了,只是道理很多人都明白,就是不甘心,总希望有一本万利的好生意可以做。

学语文,特别忌讳每天追问自己,今天进步了多少,上考场能得几分?必须摆正心态,晓得这门课有大用,但不急用,讲究的是积累与熏陶,这才能在学习中获得乐趣。之所以说乐趣,而不是学校里老师表扬人常用的进步,那是因为,在我看来,语文课,更重要的在于让学生在学习中能够自得其乐。

自己的书

《六说文学教育》

陈平原教授以人文学者的情怀长期关注“可大可小、可雅可俗”的文学教育,这本小书将他在不同时间、场合发表的六篇关于文学教育的演讲与文章集结,集中体现了他对当下文化教育的精辟思考。什么样的文学教育会让人受益一生?他启发人们去观察与反思当下文学教育的不足,促使人们在实践中不断调整和改进。

书房主人

陈平原 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2008-2012年任北大中文系主任),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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