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君平
一
台湾归来,我就想写写周梦蝶。周梦蝶是台湾诗界泰斗,流落台湾60余载,孤苦伶仃,孑然一身,最后尸骨葬于异乡。在周梦蝶的诗性生涯里,他特立独行,用心蘸着血写诗。他独具风格的“梦蝶体”,以宗教徒般的痴执,追求诗境的真挚与纯净。他命运跌宕,“赤着脚过他的一生”。箪食瓢饮,鬻书维生,以哲思凝聚悲苦,被前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誉为“台湾文化史页的不朽传奇”。
那天,我随“河南摄影台湾行”,结束七天行程,随团下榻台北的小巨蛋宾馆。最后半天,来自淅川的摄影人,专程去踏访周梦蝶当年摆书摊的武昌街七号明星咖啡厅,追寻周公当年临街卖书的身影,拜谒一处曾轰动台湾的文化地标。可我却未能成行。翌日就要离岛,台北有亲戚相约,因此也只能在宾馆侯之。好在去明星的洪连、新胜二兄,一回宾馆,便将他们拍摄的照片和视频给我看了。周公当年的书摊旧址,用过的桌椅,留下的墨迹,以及二兄与明星林淑华女士的访谈,原原本本,悉数交我。也算弥补了离岛前的遗憾。
在台湾的旅程中,从台北到台南;从101大楼到野柳地质公园;从风光旖旎的日月潭,到云雾飘渺的阿里山;从乡间的水神庙,到禅意厚重的佛光山。一路行程,赖上天垂顾,日日细雨,免了烈日蒸烤。足迹所至,风雨相伴,另是一番滋味。风声雨声,伴随山林絮语,大海涛声,好像都在诉说一个传奇诗人的传奇故事。我用脚丈量,用心体味,想从中找到周公与这里自然万物曾经的神交与感应。
周梦蝶与我同乡同土。过去,对他这样享誉海岛的扛鼎诗人,虽有耳闻,却知之甚少。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先生回乡探亲,台办许友的一篇短文,让我对先生有了粗浅印象。2009年,河南作协的李佩甫、南丁、王剑冰、何弘、邵丽、刘先琴、冯杰等到淅川采风。座谈中,剑冰先生提到淅川籍大诗人周梦蝶,讲了周公在台湾文坛的地位和他的诗,更引发了我对周公的兴致。随着阅读的增加,对诗人便有了更多解读。
在台湾,周梦蝶是文坛一个指标性人物,是影响很大的现代派诗人。他是台湾“国家文学奖”的首位得主。他赤子般的天真,“不负如来不负卿”,其诗作表现的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呼唤。“以诗的裴哀征服生命悲哀”的诗人,给华夏文坛留下的是只有周梦蝶才有的韵致和风景。
应该说,台北的明星咖啡厅,是周梦蝶人生中的一处重点驿站,是镌刻诗人生命轨迹一处不可忽略的可圈之地。1959至1980,21年间,周梦蝶就是在这骑楼下临街的书摊前,完成了他人生的凤凰涅槃。他为人看过茶庄、当过店员,也做过守墓人。摆摊卖书,历经困窘,书写的是他人生苦行僧般的孤独诗行。
我阅过洪连、新胜提供的照片与视频。他们又送我一本由明星带回的书。书中一节专写周梦蝶:
“1959年,明星的骑楼下多了一摊小小的书报摊。书报摊的老板长得瘦骨嶙峋。有时,他将摊子摆在明星门口左边,有时右边。有客人时,他会陪客人聊聊。没客人时,一张板凳坐,一张板凳翘脚,就打起盹来”。
书中还记述了周梦蝶两次昏倒书摊的事。第一次大约是摆书摊的某天,人突然昏倒在书摊前。当明星的老板要送他去医院,苏醒后的他却说没事。人们见他面色苍白,坚持送他就医,他说:“我真的没病,只是三天未卖一本书,没吃东西,饿的受不了……”第二次是1980年。那天,老板刚进门,就听员工嚷嚷:“老周又昏倒了。”听了员工的话,老板叹口气说:“每天就吃那么点馒头,喝那么点豆浆,怎能不生病?”
周梦蝶的书摊,只售现代文学,现代诗和佛学。销售有限,生意萧条。可他根本不是为利而来,为的是坚守一片清静,求得闹市潜隐。1959年4月1日,是周梦蝶一个难忘日子,他称是“自己的独立纪念日”。这一天,他的处女诗集《孤独国》,由蓝星诗社发行。从此,“孤独国之父”称谓,便传遍台岛。
也许这是他最开心的日子。平常岁月,他甘愿孤独,默忍苦痛,却心若止水。我觉得,先生与明星的际遇,是一种心志磨砺,一种精神示现。作为春秋楚国肇始的丹江之岸,作为诗人故乡的淅川热土,这里是楚国的始都,强楚初创之始“筚路蓝缕”的砥砺精神,该是他的精神之源吧?
那时的周梦蝶,也时常受邀到咖啡厅闲坐。久而久之,他的书摊与明星已连为一体,如燕子引巢,给明星带来吉祥。“慕名来看周梦蝶的人越来越多。从大学生,文人,到军人。每隔一两天,就有人请他去谈论文学。渐渐变成每周三晚间七点到九点半聚会。每次至少五六人围着他。他多半只听不答,直到最后才动笔将想说的话写在纸上。这一写不得了,连邻座的客人,也都凑过来,争睹他的笔札”。
周梦蝶的诗,如孤峰看月,古典而幽深。字也写得高古峻拔,最见功力。明星墙壁有一幅字,乃先生诗,先生书:“万顷烟波一叶行,一波未平一波生。无端夜宿芦花岸,错认芦花是月明”。瘦金体工笔细字,同他的人一样,孤峻冷凝,恭正清瘦,非同凡响。在台北品味乡贤诗作,身临其境,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觉得先生笔下的“错认”,一定是想到故乡的明月,丹江上的明月。他在《托钵者》中曾感叹:“我已走得太远”,“回去是不可能了”。他孤叶漂流,一生巅波,无端移居台湾数十年,“错认”绝非偶然。
座落于武昌街的明星咖啡厅,人称“台湾文学的窝”。作为这“窝”的筑引者,周梦蝶成了明星里的明星。那时,台湾文学界的白先勇、施叔青、隐地、楚戈、罗门、三毛、柏杨等大家,都先后在这里占一席之地。正是这种沙龙式的聚集,“才串起台湾文学的灿烂时光。周梦蝶整日跌坐繁华街头,成了台北街市一道独特的艺术风景。”
漫步台北街头,我感到,周梦蝶走过的是一条独游诗海,甘受清贫、清音潺潺的路。他的诗充满宗教虔敬,充满佛法禅理。台湾大诗人余光中说,他开始低首于基督,早期诗作表现出一种基督情怀。晚年他皈依于佛,诗作中又是一种禅意的表达。周梦蝶孤居海岛多年,先后数次迁居,历经坎坷,一生巅沛流离。但他痴心不改,力采孤峰顶上那颗闪亮的明珠。他给世人,给故乡,给华人世界,鸣奏的是一曲“跨越传统拨奏的现代奇响”。
二
台湾学者曾进丰说,周梦蝶儒者风范,人真诗亦真。他既是台湾文学史上的瑰宝,更是华人文学史上的“价值”。在我看来,周梦蝶宁静谛听高山流水的潺潺清音,一生追求诗的化境。做人守柔不争,简单纯净,身上流淌着中华传统文化之血液。其坚韧孤峭的性格特质和文人风骨,来自故乡棱角分明的丛山;沉静柔性的诗思,则与丹淅二水的性格,源流相系。丹淅大地所蕴含的神秘之气,在他身上已贯通其每个神经末稍。
台湾回归不久,与朋友相约,我专程去了一趟周梦蝶老家——淅川县马蹬镇陈店村。追寻诗人早年的生命轨迹,踏访一段远去的模糊身影。
走进陈店,在周梦蝶祖屋前逗留,遐想。先生的祖屋如今只剩两间土坯瓦屋。坯土累累,泥瓦木窗。历经百年,虽风雨飘摇,却茕然而立。屋后的老院,被辟为菜地,生长的小白菜和女贞幼树,春叶初绽,葳蕤青翠。
走进屋内,堆满柴草杂物的房间,显得逼仄。抬头细观,依稀可见蛛网缠绕的屋梁木柱,板棚和木板界墙,有繁复的几何图案。人在屋内,心便想着,90多年前,周梦蝶就是在这里的土屋呱呱坠地,传出他来到这红尘世界的第一声啼哭……恍惚觉得,一盏黄豆般的油灯,映照童年的周梦蝶,端坐书桌,神情专注,正朗声诵念:《三字经》《弟子规》和四书五经……
村庄四面环山,草木蓁蓁,青峦如屏,如翠玉镶边,把陈店、周营两个村拥入怀中。后有北山,前有凤凰岭,牛头山。有水自东向西,汤汤而流。水势不大,清清如许,人称小东河。远处的牛头山下有南河。两泓细流,在村西200米处汇合,始称香河。诗意的河流穿村过岭,向丹江淙淙流去。当年,周梦蝶当是沿这条河水,走向山外,走向遥远。
从传统勘舆学讲,如此山势水脉,乃凤脉灵地,出人物。当地人说,周梦蝶祖居周营。大约清末,他爷爷周汝珍携怀青、怀杰两个幼子,移居陈店,一住就是数十年。
迤逦青山今还在,清清溪流可记否?
90多年前的庚申年腊月二十九,充溢着迎接辛酉新春洋洋喜气的陈店,一个男婴降临周家这个破落地主家庭。盼子心切的周怀青未等看一眼新出生的宝贝儿子,四个月前便撒手人寰,周梦蝶和两个姐姐,只靠寡母把他们一天天养大。缺失父爱的家庭,让他幼小的心灵,早早蒙上一层褪不去的阴影。当生命绽放最初的新芽,便遭遇着风雨的摧折。如此家庭,也养成了他孤僻、内向、寡言的性格。
他的出生,给周家赋予了不一般的意味。作为家里第一个男丁,他一出生母亲为其取名增田。世代农家希翼的是让他承继祖业,增田增地。这也难怪,在母亲心里,孩儿他爹吸大烟把祖上留下的田产,一块块卖掉了。现在他爹不在了,千斤重担自己挑。倔犟傲强的母亲,硬是凭自己的勤苦,用三寸金莲,一双茧手,耕田种粮,纺花织布。养育子女,供子读书。
在母亲眼里,让孩子读书比啥都大。因此,一到入学年龄,取名周启述的他,便被送进当地最有名的周绍光家,先后拜周家老大、老二为师。就读塾学,他一头扎进书本,不管窗外虫鸣鸟叫,不管自己饥饿温饱。无论在家在塾,他苦苦地读,认真地写。很短时间,便学完塾师的所有课程。11岁,他又随舅父读《朱子家训》,读《龙文鞭影》。那时候,母亲常常坐在一旁,一边做着缝补针黹,一边陪伴梦蝶。看他孜孜诵读的样子,脸上会涌起会心的微笑。因之,周梦蝶在回忆童年读书的情景时说:“我在家里念书,母亲说我知道书味了”。
读书使他未因失学而荒废学业,阅读让他思路开扩,求学之心愈发强烈。
1939年,19岁的周梦蝶,以优异成绩考入十里外的龙巢寺小学,直接进入三年级下学期就读。对周梦蝶来说,那时迁入龙巢寺的省立第一小学,是他学业履历的一次重大事件。
龙巢寺虽说是家佛门寺院,但在1700多年的历史上,却是一处成就文人名士的地方。其中,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早年就在这里读书用功,最后走向文学巅峰。那时,四岁丧父的欧阳修,随舅父由江西入龙巢寺,每日划粥而食,秉灯苦读,子书经史,无不涉猎。欧阳修在寺内度过六年的读书生涯,学业初成,才离寺而去。等到周梦蝶进寺读书,僧舍后的欧阳文忠公祠虽败,但“欧阳修读书堂”的字匾还在,“欧阳修读书处”的碑刻还在。千年相隔,欧阳修通过这里读书,成就的是千古文豪,一代宗师。千年之后,周梦蝶在这里读书,奠基的是驰名域外的大牌诗人。文脉延续,二人似有相同之处。像有一种千古因缘,把他们连在一起。无疑,欧阳修为周梦蝶一类天下读书人,树起的是一条高远的文化标杆。
我想,那时的周梦蝶,一定会在欧阳修读书处,一次次流连,一次次沉思。丹淅萦带,绕寺而流。寺院内外,竹木森森。这里的清凉幽静,不仅让周梦蝶接受知识的滋养,也一定使他受到佛法禅理的熏染。诗人后期的佛性根基,是否那时就已埋下伏笔?
淅川的丹江两岸,有龙巢寺,兴化寺,香严寺,文兴寺等。这些寺院,相距不远,历经千年,皆曾显赫一方。其中,建于唐代的香严寺,历代诗僧辈出。这里悠然的佛鼓钟磬,乐耳的梵呗净音,让多少高僧大德悟得真道,修成正果。宋徽宗宣和年间的香严寺如壁禅师,博学多文,尤工于诗,被陆游推为当世第一诗僧。他的“闲倚经卷倚松立”,最受禅林推崇。我第一次见周梦蝶的照片,一副禅修头陀的样子,便让我想起如壁,想起香严寺的历代高僧。因此,我曾固执地认为,周梦蝶充满禅思的诗作,一定与故乡深厚佛文化的耳濡目染,有割不断的联系。
这一年,周梦蝶尝试写下第一首新诗《春》。第一节是这么写的:“谁也没见过春,我也是一样的。但当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的时候,我知道,春天来了”。
就读新式学校,他的心情颇为看好。我想,周梦蝶的《春》诗,蜂谜蝶猜,物感于内的有感而发,表现的一定是故乡丹淅二水交汇之处、龙巢古寺近旁的春天场景。
就读龙巢寺,周梦蝶愈加用功。很快由三年级下学期跳入六年级,用一年半时间完成小学学业。完成小学学业的周梦蝶深知寡母持家艰辛,便对母亲说:“书不读了,回家帮你种地”。母亲听了,脸色一沉,厉声说:“书要读,日子再难,也要读书”。
可以想象在周梦蝶的眼里,寡母对他,就像“孟母三迁”,“岳母刺字”一样,给他心灵打下深深烙印。多少年了,他坚守孤独,虽历受命运捉弄,却沉潜诗海,不改初衷。其根基不就是扎在母亲那宽厚的心房吗?1940年,20岁的周梦蝶以第24名考入河南省安阳初中(因抗战迁入内乡赤眉)。四年后,他又以24名考入省立开封师范(因抗战迁入镇平石佛寺)。
师范就读,一年有余。日寇投降那年,周梦蝶再度失学。为照顾老母,他教了几年书。1948年,去武汉求学的周梦蝶,因为战火,学业无法继续。一个人踽踽独行于武昌街头。身无分文,衣食无着。再无门路,就要饿肚子了。无奈之下,他报考青年军。几经辗转,1949年随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每忆及这段经历,他就会说:“一阵狂风,把我吹进军营”。
是啊,像一片树叶,被狂风一吹,就这么走了。这一走,就是半个世纪。
三
1996年春,明媚的阳光,毫无约束地挥洒在山村陈店的山岭村巷。移居台湾多年的周梦蝶,渡过海峡,离开孤守大半生的海岛,第一次回到阔别近50年的故乡。
76岁的老人,面对那曾经熟悉的山水,村庄,老屋,不由百感交集,五味杂陈。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可一切又那么陌生,那么疏远。“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不改鬓毛摧。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倏然涌向脑际的唐人贺知章诗句,让他感慨,让他落泪。
对周梦蝶来说,虽说行者无疆,可记忆就像昨天。1923年,不满3岁的周梦蝶,受母包办与苗姓女童订下“娃娃亲”。15年过去,17岁的他,又受母命与苗氏结为秦晋。婚后两男一女,皆留于家乡。这一次探亲,他是接二姐夫“大儿病重”的家书。因此,一到家便将中风二年的大儿,送南阳治疗。一个多月的救治,终因乏天无术,大儿还是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哀,也只能把伤痛埋藏心底。他知道,小儿夭殇,大儿命丧中年,自己欠儿女们的太多了……
在家的日子,周梦蝶除照顾重病的儿子,便是走访亲故,或与儿孙团聚,享受难得的天伦之乐。他也常去母亲坟上,跪祭早已死去的老娘。多少次,面对孤坟荒冢,他涕泪交流,哽咽无语,在《化》诗中,他写到:“我不敢看那坟,我在那个坟前站了很久,很久”。那天,他围着母亲的坟茔,默默走了三圈。一回家,便提笔写下一个“缘”字。
很长时间,我都没弄懂那“缘”字的真正意含,还是在台湾的旅行中,见到这样一段文字,才略有所悟。
这个命运坎坷的诗人,是礼佛习禅之人。他是个军人,是三个孩子的父亲,是两次辍学,直到19岁才读小学的大龄学子。他是个遗腹子,一生四海为家,居无定所。如此人生,怎能不让他对母亲有一种禅意的怀思与解读?他在诗中写到:“不敢回头,不敢哭,也不敢笑,生怕自己成为江河”。
他写到母亲的死,曾感慨说:他的母亲脱胎成人,好像就是为了一件事,那就是将他养大成人。他一长成,母亲就合眼死去。甚至就没能见上一面。他不晓得自己和母亲结的是什么缘?
他与母亲结的是什么缘呢?是心缘,身缘,天地之缘?一个游子的诘问,包含多少内心的纠结、愧疚、无奈和母子情深。他说,原来想象就痛苦。现在不痛了。是麻木了,也是想开了。
这一次返乡,是周梦蝶少小离家的首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一次,他给儿孙盖了几间砖房,便悽然离去。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母亲坟前的吊祭,大儿亡故的亲历,返台以后,人便像大病一场,突然憔悴起来……
我见过周梦蝶探家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中的周梦蝶,以老屋土墙,木窗为背景,与堂弟同坐一块大石头上。儿孙绕膝,前后站立。他身着蓝布长衫,光头,两眼平视,淡雅沉静,深遂的目光透出一种悲苦之后的宁静与从容。爷孙三代,难得一聚。这大概是老年周梦蝶惟一一张天伦之乐的定格。
村中老妪告诉我,周梦蝶此次回乡,穿的是一件手工缝制的蓝布长衫。他说,还是当年母亲为其做的聚亲之衣……多少年了,先生四处漂泊,命运多舛,一件衣服,竟伴随他走那么多路,经那么多风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结?其中又包含多少刻骨铭心的坚守?
在周梦蝶的心里,一件浸透母爱,留有母亲手温的衣服,正是他行走江海的定力所在。“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这是一种初心。这初心,有对故乡的眷念,也有对母亲的愧疚。这初心,埋藏游子心底,千年万年,终难释怀。我想,一件长衫凝固的是天长地久的记忆。就像一棵移栽嫁接远方的树,至终留恋的还是生身的那片土壤。周公的心是细腻的、柔软的。他是要把自己的赤子之心,缝进永不褪色的乡音、乡情和对母亲的无尽思念之上。丝丝缕缕,乡愁永续。
我还见过先生的其它照片。这些照片,亦有唐装,但黑袍长衫似乎是他不变的标志,给人印象最深。这些照片,有与台湾文坛大腕龙应台、余光中、简祯等人的合照,也有与时任台北市长马英九的合影。照片上的他,不苟言笑,或坐于老式圈椅,身着大衣、围巾,光着头颅。或戴顶家乡人称之“猛一挎”的线帽,乡土印记,犹如初生胎痣,不离不弃。细观这些照片,似遇百年老僧,禅意中透着古典,韵致中风骨卓立。
另一张照片,我品味许久。先生穿一袭蓝布长衫,瘦高个头,一手拄仗,一手卡腰,短发稀疏。人站郊野石板道上,仙风道骨,卓然不群。旁逸斜出的青翠桔枝,把主人衬托成一尊立佛。我喜欢下面的文字:“一袭蓝布马褂的清癯身影,是一幅教人难以忘怀的文学风景”。
像是故乡的桔林之下,山水春光一佛陀。本身就是一道别致风景。
四
在台湾的现代诗坛中,周梦蝶是位极具指标性的人物,至90高龄仍笔耕不辍。从1959年起,他先后出版有《孤独国》《还魂草》《十三朵白菊花》《约会》和《有一种鸟和人》《刹那》等诗集。他的诗熔儒释道为一炉,表达的是草根情感,充满着哲思之美,为当代华人诗坛绝无仅有。不仅屡屡在台湾获奖,有不少诗作,还被译成英文,在香港和英美等地发行。
1988年,他的诗首刊于北京的《诗刊》,一种涌入大陆的殊异气息,让大陆文学界开始认识周梦蝶,认识这位由丹江岸边走出的孤独诗人。1990年,周梦蝶荣获台湾的《中央日报》民国78年度文学成就特别奖。这一次,他把所得的10万元奖金,全部捐赠台湾的社会福利事业。2014年5月1日,94岁的周梦蝶离世,引起台湾文坛轰动。原台湾地区领导人马英九亲颁褒扬令,褒扬这位把一生献给诗的悲苦诗人。翌日,马英九又在台湾文化部门领导人龙应台陪同下,亲往周梦蝶灵堂吊唁。诗人去世周年,龙应台等召集台湾诗坛、文坛各界人士,相聚台北,共同追思缅怀周梦蝶这位人格令人敬仰,诗作堪称一绝的孤独国王。
我读周梦蝶,发现青年时期的他,读《出师表》,读《正气歌》,读传统文化经典。正是这种如饥似渴的阅读,才细雨润物般滋养陶冶了他的民族气节和爱中华、爱家乡的文人情操。觉得台湾有这样受传统文化培育的文学巨擘,有千百万同根同源的血亲同胞,祖国统一大业的希望,就为期不远。晚年,周梦蝶读佛经。也许佛缘早结,一次偶然,他结识了国学大师南怀谨,便倾心向佛,跟随大师习礼佛法。历境炼心,自在而行,追求无我境界。他的一生都生活在孤独和寂寞之中,但他人虽孤独,却从不寂寞。他说:“人人都说怕寂寞,这里的寂寞怕我”。至于精神至境的诗人,像庄子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周梦蝶正是用寂寞酿酒,一杯一杯灌醉着生命的诗页!
周梦蝶是一部书,一个传奇,是一方奇特山水孕育和造就的传奇。
我去陈店,在村子内外寻找、揣摩。寻找和揣摩一处灵动山水,对诗人根系的灌溉与滋润。感觉这里的太湖山石是一道奇观。如同诗人故乡的村庄、老屋、乡亲和儿孙一样,是远行诗人后方不可或缺的情感基石。
天地造物,必有其自身的密码。山水环绕的陈店和周营几个村,漫山遍野到处都是奇形怪状的太湖山石。公路沿线,村庄内外,场院空地,庄户门前,琳琅满目的太湖石,大的犹如高楼;小的灵巧如狗如羊,不大不小的如狮如虎,如龙如象。瘦皱透漏,洞窟累累,靓丽着山村的每一个角落。我曾讶异:太湖石沉潜于太湖水底,是一种从水中打捞的尤物,曾作为宋朝的“花石纲”,千里迢迢运往汴都。而这里的太湖石却藏于山野。经过开挖。便闪亮登场出人头地起来。这些石头,携带山林的气息,云水的气息和诗的气息,空灵剔透,生动夺人。一出地壳,身价倍增。走进城市,便成为时尚的装饰,打扮起城市的美来。
这是大自然的馈赠,是一片灵动山水的气脉展示。“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我想,如此山石,埋藏诗人故乡土下多年,与周梦蝶性格的形成,一定有某种神秘联系。机缘所至,就像先生低调、冷峻、守柔、无争的品性一样,棱角分明,铁骨铮铮。也像他的诗,真挚、纯净、禅性、哲思。一旦挣脱掩埋,便成世间珍宝。
有台湾学者说过,婆娑诗人周梦蝶,孤绝冷凝归于谈雅醇真。我读周梦蝶,觉得他就是故乡的太湖石,看拙实聪,深寓禅理,独具慧根。在陈店行走,我被这里的山水,这里的石头感动着。沿着婆娑诗人的早年行迹,寻找那曾触动诗人柔软敏感部位的一砂一石,一草一木,以求找到一个个自已不得其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