妮米阿露
1
小城终于在酷暑中迎来了第一场雨,绵绵地下着,雨中的老街,多了几分江南烟雨的风情,一沟一沟的雨水如一片片雨帘,泼向石板,把一扇扇窗放大再放大,拾阶而下,悠悠流进漾濞江,荡出老街一层层厚重的韵味,漾出老街一页页湿湿的苍凉。
老街,一条从远古走来,走向世界的小道,一条隐世,温婉的小道。沿着江的布置走向,沉睡在小城的边缘,阻挡风的晕头转向,阻挡江的絮絮叨叨。无论形状,位置,建筑,都是显得旧旧的。
一块块长形的青石板铺出脚步前行的方向,两旁无数的小石块,镶在泥里,露出半个脑袋,如老街一字字落进历史的长河,沉在冗长的书卷里。
古道将街一分为二,房屋都是两层的小木屋,在两侧的坡上顺着古道分布,木屋矮矮的,旧旧的,破破的,在窄窄的古道上,细长地延伸,与城市的华丽格格不入。木屋与木屋紧紧挨着,不给空气留一丝空隙,把老街连同时间挤得细长细长。
如不刻意走访,老街总是轻易被人忽略和遗忘,更多的人活在老街的故事里,很少用心聆听和阅读。老街总是宽容的,包容时间的无情,包容历史的变迁,包容人们的冷眼,包容自己的陈旧。
从时间上说,老街的确很旧了。经受了2000多年的风雨,从老街走出的时间,到达缅甸、印度、巴基斯坦、中亚,老街是丝绸之路上的一块拼图。故事从丽江、迪庆、西藏传至永平,老街是博南古道上的一个驿站,从此,小城不再只是单纯的为生活而生活的小城,它承载了博南古道的悠远,承载了茶马古道的清香,承载了小城的沉郁,小道变得古老,古道顺着历史走来。
2
围着火塘,泡一壶浓茶,抽着老草烟,操着不同的口音,老街汇集着各地商贾,各种货物,这儿的来处,那儿的去处,只有这处是相交的,安心的,老街,一个漂泊的故乡。
老街,在马蹄与石板的摩擦声中,承受了多少人来,货往,接纳了多少是非,聚散,安抚了多少离家的乡愁。也随着马帮的来来往往,热闹了,沸腾了,开放了,彻夜不息的马灯如星星一般在漾江边闪烁。
随着时间的前行,马少了,人少了,马帮停驻过的小院,掩上了大门,连窗都似开非开。留下一股股淡淡的清香,在老街里徘徊,在老街上空飘散,弥漫着小城。参差错落的商铺冷冷地排着,空空的货架,缩在窄小的商铺一角,布满蛛网、灰尘。一扇窗,守住老街的前世今生。
马脖子上的铃铛和赶马人的吆喝,叫醒过老街,叫醒过漾濞江,叫醒过云龙桥,如今,江依旧醒着,桥依旧醒着,只有老街再也醒不过来。老街正一步一步淡出小城,淡出人们的视线,渐渐被人遗忘。更多的被想起,来源于小城以外的人,老街以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的名字和形象活在历史里,活在文字里。
老街的辉煌,只剩两排旧房子,一条斑驳的路,一座古老的桥。那些繁华,喧闹,有的留进了历史,有的被远去的马帮驮走了。
3
汪家巷竖着,对着苍山,向着河边曲折,周家巷横着,对着飞凤山,向河边深入。在汪家巷的入口,两处旧院彼此守望,旧旧的大门紧闭着,门上莲花依旧清晰。右院落高高的大门上绽放着一朵雕刻出的落满岁月的的莲花,在沧桑中生动着。而左院落门上的莲花则匍匐着,经历过多少风吹,日晒,雨淋,墨色的线条依然清晰,两幅不同形态的莲花图案,折射出小院曾经的繁华。
岁月的色彩掉落,在曾经客栈林立的小巷,两朵莲花静静绽放着,把小巷与水,与七月紧紧连在一起,与高洁,纯净连在一起,让我想起那个遇见莲花的七月。
巷子虽窄,却四通八达,每一条路都能达到目的地。窄窄的巷子,幽深,神秘,不知通往哪家哪户,这是老街神秘的一面,不让人一眼望穿。
低矮的门窗,越靠越近,倚着夕阳,如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老人,经历了风风雨雨,始终不离不弃,任历史缓缓在江水中流动,淹没来往的拜访,始终坚守一份宁静,如一杯清茶,散淡,闲适。顺着台阶拾掇一些往事,幽深的巷子,褪色的木门和凹凸的土墙在时光中斑驳,错落出庄重与淡然,老街在宁静中透着幽远。
在老街总能找到一个眼神的归宿,一棵古老的槐树,一棵孤独的铁树,一朵细碎的小花,一枝从墙内伸出的春,一声门内的犬吠,青石板、土墙、木窗、老街简单的构成要素,都散发着古朴,感受老街背后的光阴,进而有了那一院心灵的归宿。
4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老街,悠远,深邃,古朴,沉郁,褪尽铅华,以简单的青色呈现。静默的石头,残旧的木板瓦片,青色的石头,青色的瓦片,青色的石板,青色的老街。
老街的时光是悠缓的,甚至是静止的,是静谧的。无数安静的日子,在一杯杯的清茶中缱绻,升腾,漫延,弥漫,回味。
没有人来人往的喧闹,没有算来算去的心计,没有勾心斗角的攀沿,没有阿谀奉承的权利。没有脚步的匆匆,没有灵魂的浮躁,风的痕迹残留在一格格的木窗上,雨剥落的泥在墙角,育开了一朵细碎的花,在老街的青青的长裙上,孤零零地等谁搭理。
事事总在变迁。以往亲密的风雨,变得陌生,冷淡,老街在风雨变换中慢慢老去,那些还是孩子的孩子走着走着大了,老了。
站在老街,追忆旧时间。每一个台阶都可以踩出一个故事,每一扇窗都可以打开一段历史,每一堵墙都可以剥落一片乐章。
一程岁月,苍老一段故事,老街一土一木,都是老街一段段过往,而往事经过时间的酝酿,发酵成一坛坛酒,在每个深巷里散发着甘醇,甜美。
旧屋,有的只剩一半,孤寂地等着死去。裸露的墙体,被风吹得凹凸不平,木板杂乱地插着,有些已经脱离主体,一半悬在空中,似乎风都能拉下来。
与县城相比,老街的确旧了,县城就像孩子,孙子,一步一步从老街挪出去,自己安家立业。老街空了。
面对老街,若是诗人能写出清幽,若是画家能描出苍凉,若是摄影家能拍出古朴。随着城市的扩大,老街越来越窄,越来越旧,越来越静,历史也越来越窄,故事越来越霉,人越来越静。
老街的往事已成为历史,老街的旧孕育了小城,旧也有旧的好处,多了些沉稳与厚重,也旧出了漾濞人的自豪。
5
石板。从第一块石板开始,每一块拼接,忍耐过无数个酷暑,寒冬,如人生的路,一步一步走到明天。经过风雨,泥土慢慢退去,石头渐渐凸显,从粗糙到光滑,从棱角到圆润,不是光,简单地照过,不是雨,简单地淋过,不是马,简单地踏过,就能褪变的,岁月,磨圆了一块块石头,它的坚硬透过鞋底就能感知。青石板上的马蹄印,如岁月一排排的牙印,雨滴汪出往事,演变为老街的封面。
路。承受的不仅是双脚或四蹄的重量,更不仅为此而曲折,还牵系一家家,一户户,是一根线,一头栓着老街,儿时的记忆,一个玉米棒子的满足,一头栓着千里万里外的沉沉的乡愁,如升起又落下的跷跷板,时起时落。路,不仅穿过老街,不仅生活在老街,更连着马帮的起点和终点,连着岁月烙下的艰辛,贫困,一双双眼,布满血丝,把路看得通红通红。
漾濞江。从老街的脚下安静地流淌,洗净过马不停蹄的劳顿,冷静过老街忙忙碌碌的满足,让老街在炎炎夏日得以清凉。
一匹匹的马,一个个赶马人,都在漾濞江清澈的日记里,不遗漏每个细节,一幕幕印下,任凭河水涨涨落落,不扭曲,真实地记载着,每一天桥上的来来往往,任凭年年岁岁远去,完好地保存着,每一夜老街的吵吵嚷嚷。调皮的浪花挠挠老街的脚板,逗得老街咯吱咯吱笑。
鱼儿跃起的浪花,与阳光一起,陪着老街一天天老去,是老街繁华的见证。
阳光照进古井,明晃晃地波动着,提水的大妈把依靠留在井口,水一滴滴铺往家的方向。生活的点滴在古井深处汇集,清澈着心灵,甘甜着生活。井不止一口,不在一处,街头,街尾,深巷,院落,把时间渗出,蓄积,分散,独一无二,没有任何物质可以取代,正如老街在小城、在历史的地位。
见证老街苍老的,还有老街的尽头,那座和老街一样老的云龙桥,桥如老街的手,在漾濞江上悬着,颤巍巍地拉伸,挽着对岸。江,竖着,桥,横着,如一个十字路口,桥选择了驻足,江选择了前行,江和桥都没有选择,正如老街无法阻止瓦沟里一棵棵发芽的草,一攒攒繁衍的青苔。马蹄把水花溅落在疮痍的木板,踏出比漾濞江更浑厚的声音,叩开了历史的大门,叩响了活着的人的灵魂。
路静了,老街静了。无论春天再灿烂,夏天再潮湿,秋天再热闹,冬天再寒冷。老街像一扇门,静静地虚掩着,掩住一方方小院,掩住一段段往事,掩住一个个心事,掩住老街冗长的秘密,和冗长的寂寞。
6
黄昏,于夕阳中,总能遇到一些温馨,比如一位老者悠闲地躺在老旧的藤椅上,手里的扇子,如老街的历史一页页地,来来回回翻着,把夏天扇到秋界,把老街扇到小城边缘。一个中年男子,被夏天闹腾得脱了上衣,光着臂膀,坐在院落里躲凉,大概细想着老街的过往。几位妇女一起聊着,缝着,补着,周围一群孩子在追逐。一高一低的脚步,踏着老街的心跳,踏开老街一脸的爱情。
这份温馨源于老街的生命,老街若一位老者,用自己的一生诠释着历史,而横纵交织的巷子是她跳动的脉搏,陈旧,有时本身就是一种温馨,加之这种陈旧透出的,让老街充满了家的味道,让心安定和沉静。在老街,心里就只有老街,那些喧闹繁华都是城市的外衣,而老街只着一件旧布衫,又凉又暖。每一寸土墙里的每一尘都诉说着那些年的旧事,让老街布满诗意。老街是漾濞最安静恬淡的去处。倦了,累了,就去看看老街,踏一踏青石板,吸一吸老街的散淡,看一看老街的静寂,内心突然豁达,消散那些微不足道的痛楚和满腹牢骚的埋怨。
老街是小城的符号,在山水间,有山的沉稳,有水的澄明。这里最适合沉淀心事,也最适合文字的生长。
老街孕生了许多文字,厚重的,清新的,细腻的,洒脱的。回顾的,现实的,憧憬的。细雨中的,黄昏后的。有散文的,诗歌的,小说的。
每位作者都对老街怀揣一份心情,自己的情绪,情感,见与闻,各自不同,从而,老街以很多的姿态被人认知,收藏,搁置。而今,老街在我的文字中徜徉,也将通过这些文字走进每一个翻阅老街的读者心中。
徐霞客来的时候,漾江水还很清澈,老街还很年轻,石板还很高傲,谈笑声还很密集。如今,老街老了,老成了漾濞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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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人,走过,却只留下了脚印,影子,从不曾歇一歇,卸载那颗超负荷的心,忙碌,躁动,复杂,追逐,无法把老街放在心里,滋生一份清宁,这些人注定只是过客,无法与老街成为知己。
老街最终只剩下一副躯壳,和一些走不出或不愿走出的老人,比起老街,老人们太过于年轻,这也让我们感悟到,生命的归宿终究只是岁月长河中的微不足道,但对于渺小而又自大的人类,却又是难以割舍的承受的,正如那些陪着,守着,看着的老人的不离不弃,都沉入了一块块的石板,一条条的瓦沟,被时间挤压,摩擦,成为历史的边角。
老街总沉淀着一份情,走过老街的时候,门后传来狗吠,铁树伸长脖子,凉开膀子,叶子花越过墙头瞻望,五棵槐树,站在空空的静谧里,安心地想,肆意地长,在不知那一年的夏天,顿了顿,修出一个平台,安放苍老,因为幸福所以也沉默,不遮挡街的视线,直立地长着,笔直地托举着老街的年龄。在老街做一棵树也挺好的,享受老街的清净,在厚重的历史中一直以伟岸的形象存活。
老街,是老人的归宿,老街是游子的归宿,老街是漾濞的归宿,老街也是历史的归宿。
8
无数次憧憬,老街恢复熙熙攘攘,茶铺林立,而我,静坐于某一家茶馆,品一盏清茶,握一本旧书,读一段关于老街的文字,身影孤单,内心充实,只有老街才能衍生出这样的惬意。
不停延续生命的瓦浆草,在瓦缝间死亡、重生。老街,一本厚厚的书,把历史一页页写下,记载在自己一屋一瓦,一门一窗,一街一路上。如一杯甘醇的清茶,耐人回味。品一杯清茶,翻阅漾濞成长点滴,老街愈发沧桑。
黄昏,欲留却留不住的遗憾,扩散,一脑,一眼,一心的忧伤。老街的黄昏,还是暖的,散步的人总是老街最后的客人,亲情的幸福,友情的信赖,爱情的甜蜜,还有老街在晚风中悠然升起的炊烟,和从门缝里飘出的家的味道。
风一遍遍吹着,吹旧了瓦片。雨一遍遍下着,洗旧了石板。太阳一遍遍晒着,晒旧了老街。山旧了老街一尘,水旧了老街一浪,花旧了小城一层。老街就在旧中一篇篇翻过,从石板,从木窗,从古井,从巷子,从老街静静的时光。
瓦片抖抖灰尘,又挺过一个干涸的春天。趴在墙头的瓜藤,把脚一步步伸向夏天。那一树的是花又是叶的柔情顶着夜色羡慕的眼光,走向下一个黎明。
老街只是沉睡,因为孤独而沉睡,因为疲倦而沉睡,因为年迈而沉睡,因为从容而沉睡,也许在某个下弦月爬上山头的午夜,突然醒来,又或者,是在长久的沉睡中等待另一个春天。那个春天,老街的树更苍翠,老街的花更艳丽,老街的井更耀眼,老街的天更澄明,老街的窗开出一朵朵笑容,结出一串串幸福。
老街,是江水的离歌,它的尽头是远方,或者是关于家的意向,抑或只是眠卧在人的内心里。“悠长清静的古街,幽深空寂的古巷,清幽如许的古井,苍劲葱郁的古树,饱经沧桑的古桥,斑驳古老的建筑”。这便是老街,在山的心坎,水的指尖,花的裙摆。
旧,若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