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令

2016-10-13 00:32
桃之夭夭A 2016年10期
关键词:公子北平沥青

巫山

简介:她是宽容大度的华贵之女,她又是攻于心计的当代梅花令,她以“天凉加衣,夜困添香,事无二回,先生也只此先生一人”诱他入局,却不想他亦非她池中玩物……

楔子

傅若穿着洋服,踩着高跟鞋,从一间农舍里跑出来。她一边走,一边把金色的假发和洋手套丢在地上,脚跟一踮连鞋子也扔了。车道上停着一辆车,她动作迅速地拉开车门跳上去。也就在这时,农舍里冲出来几个男人,对着车开了几枪。可到底还是晚了,他们没能追得上那辆疾驰在浓浓夜色中的车。

车从草垛口飞掠而过,掀起了一阵冷风,车座里的女人转过头来。

这个场景如同影像一般从陆沥青的脑海中闪过,一帧帧画面都异常清晰,最后定格在她看过来的瞬间。如果他没有看错,他很确定那是个东方女子,她的眼神如同狼在草原猎物时那般阴狠凶残,可她的脸孔给人的感觉却像是空谷里的一株幽兰,在灯塔的光映照下,五官愈显玲珑婉约。

他当时正在天文组织举办的一场活动中拿着望远镜到处乱看,因夜深人静无聊至极,身边还摆着瓶洋酒。酒原先没有开封,可当他注视着那辆车远去后,他撬开瓶塞喝了一口。数次回味,发人深省。

在国外这么多年,他想得最明白透彻的一件事还要属中国的女子最好,端庄娴静,似怀中烈酒,需慢慢酌。

不过后来他明白了,没有胆量的人是品不出这烈酒里的香气的。傅若就好比那烈酒,而他就是那追着香气不怕死的赌徒。

陆沥青是个举止优雅的贵公子哥,他在同期出国的学友们中算是最安分的,上学期间既不逃学,又对任何女士都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可这样反而令他木秀于林,备受女孩子的喜欢。久而久之,就传出来风流公子的名号。

真名流,假风流,他一笑置之,不做解释。

岂料在回国的船上,他就遇见了那个心仪已久的女子。不知是不是好友有心捉弄他,又或者不甘心就这样让他回国了,在他登上甲板的时候安排了一个妓女拖住他。当时船上来来往往数千人就这么看着他,如同看一场闹剧,他尴尬地与那妓女周旋,冲好友招手求救,得来的却是他们的哄堂大笑。他始终都秉持着绅士的仪范,没对妓女动手,却也无可奈何。直到船员上前询问,那妓女方才慌慌张张地离开。他顿时松了口气,也就在这时看见了人群中那个穿着素白旗袍的女子。

她站在最高层的甲板上,眉目柔婉,察觉到他的目光,客气有礼地颔首,随即走进了船舱。

他一瞬间懊悔,哑然,不知所措,最后哑然失笑。

最高层甲板上的船客都是有包厢的,他尝试着找她,却在经过接连几个包厢,被一群男人围在包围圈中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他以一种不是很光明正大的方式,被请进了她的包厢。

“你是在找我吗?”

陆沥青坦然地点点头。

“我们见过?”

“没有。”他立即否决了。他回忆起那个在脑海里循环过多次的影像,意识到她的身份或许并不是他能够探究的,而他也在余光中扫视到那些护卫藏在腰后的手,不知那些隐蔽的枪口是否已对准他。

他随即深吸了一口气,露出真切的笑容:“小姐,方才隔着老远我就已经被你勾了魂魄,你高贵优雅,气质灼华,实在让陆某心痒难耐。”

傅若漫不经心地从书里移开视线,面无表情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知出于何种目的,她决定息事宁人。她令左右为他打开门,颔首微笑道:“抱歉,我已有婚约在身,请先生不要再来打扰我。”

陆沥青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就已经被人架着胳膊从包厢里丢了出来。他看着瞬间合上的门,一阵冷寒慢慢爬上后背,而与之同时的竟是一股子爽气,从脚后跟直往天灵穴冲。

他从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女人。

陆沥青将帽子掀开重新戴了戴,帽檐往下压住松软的头发,细长的刘海遮住他的眼睛。他勾了勾嘴角,一抹笑浮现在眼底。

傅若出现在餐室时引起一阵不小的动静,好看的女人素来不缺少爱慕者,可若好看又精心装扮过的女人,一旦要拿自己的美丽当武器,就必然会掀起风波,带给人危险。

不知她说了什么,两个衣冠楚楚的先生为她大打出手。

陆沥青坐在酒柜那头,细细回味这一幕,不觉失笑,直到撞见肇事者从人群中挤出来,端起柜台上的酒一口饮尽,紧接着钻到后台,踩着鞋尖脱下印花的黑丝旗袍,换上了侍应生的衣服,从后门迅速地溜走。

他眼睛一亮,瞅见黑丝面的旗袍内里,竟还有件艳红色的肚兜,眼底笑意浓了一阵,玩味更显,他赶紧顺着她消失的方向跟上去。

船最高层的包厢尽头有个小楼梯,直通最隐秘的一个商务包厢。她在拐角处晃了个眼,没看到走廊走人,这才一步步朝楼梯上走去。

她敲门:“先生,为您送酒。”

“我没订酒。”

“这酒是周先生特地在餐室为您点的。”

门里的人很显然犹豫了会儿,脚步声逐渐接近,慢慢拉开门的一条缝隙。正当里面伸出一只手接酒时,她突然发难,反手握住瓶颈顶开门,对着那人的脑袋瓜狠狠一砸,闪身入内。

陆沥青眼底的惊艳之色亮堂起来,他飞快奔上小楼梯,贴门听着里面的动静,发现里面尚在打斗中。他原先以为里面只有一个人,她才敢贸然冲上来,如此一听顿觉不对劲,听见她吃痛的声音,他撞开门一看才发现里面有好几个人。

好在他衣领高,虚遮住大半张脸,也没让人瞧见真容。他三下五除二把那几人撂倒,拧着傅若的胳膊冲下楼。他挤开走廊拐角另一侧的包厢门,躲进去,两个人背靠着门剧烈地喘息,外头的脚步声急促响起。

屋里没开灯,光线有些暗,海上变了天正要下雨,整个阴沉沉的。他眼皮子耷拉着,眼神却犀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盯得她抿了抿唇。

他把衣领放下来,傅若一惊:“是你?”她神色变了变,“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他无赖地傻乐呵了两声,手臂还撑在门上圈着她,这样近的距离,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白皙秀丽的面孔,以及胸前微微起伏的柔软。

傅若察觉到,含怒瞪了他一眼:“登徒子,流氓。”

陆沥青不以为意,耸了耸肩:“要不是我这登徒子、流氓恰好经过,你现在应该躺那里不能动了吧?”

“恰好经过?先生,我不是笨蛋。”

“那行,换个说法,我被你迷晕了,所以一直注意你。你让两个男人为你打架,又跑这里来做刺客,我一路都跟着,我还看见你落下的红肚兜了。”陆沥青对着她耳边吹了口气,一副恬不知耻的模样往她身上靠,“要怎么感谢我的救命之恩?”

傅若不适地扭了扭身子,想要逃走,却被他禁锢得更紧。

“你放手!”她双脸涨得红红的,“我可以给你报酬,你需要多少钱?”

“啧,多少钱能买到我陆沥青的保护啊?”说话间他俯下身来,手指在她的脸颊上绕圈,“你说你瞧着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怎么会来当杀手?”

“你拒绝那妓女时也衣冠楚楚,克己守礼,怎么现在却放浪形骸了?”她故意呛他,临阵改变招数,强的不行来软的。手扶在他的腰间打转,指骨温柔令人作痒,让他难以招架,笑着躲了过去。

他这一退,给彼此都多了喘气的空间。

“行啊,咱就互相试探互相深入吧,反正这一路回去还有好多天,我有的是时间。”看着她那身侍应生的衣服,怎么都瞧都觉得别扭,他勾着唇色眯眯地笑,“你现在出去不安全,都看见你的脸了,肯定要到处找。你先待我这儿,我出去瞧瞧。”见她贴着门没动,他握着她的肩使劲一提,纯粹使着蛮力半拖半拽地给她撂床上去,压低了声音附在她耳畔,笑得她毛骨悚然,“给我透个底,到底有没有婚约在身啊?”

陆沥青出去转了圈,把这事给捋顺了。先前在餐室打架的两个男人,一个是纯粹被利用的普通船客,另一个却是北平鼎鼎大名的周家老二,可想而知包厢里被刺杀的男人,定然是周老大无疑了。

周家财势雄厚,做药品发家,几乎垄断了全北平的医药制业,和许多大医院都有合作。周显易跺一跺脚,医药行业都能翻天,为彰显其在医药行业的领军地位,江湖人称他为“周龙头”。

陆沥青在餐室转了圈,将后台换下的旗袍和肚兜都揣在怀里,懒洋洋地往回走。到三层走廊时,已经瞧见周家的人在逐个搜查包厢。他拉开门,将衣服丢进去,关上门,一整套动作一气呵成。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含在嘴里,微笑着,直到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双锃亮的皮鞋。

“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见陆少爷。”

陆沥青漫不经心地抬头,微笑道:“原来是周大爷,有幸有幸。”他瞄着周显易身边一圈人,佯装无辜地问,“这是什么情况呀?”

周显易笑笑:“丢了一只猫,让底下人找找。”

“什么猫这么金贵,竟让周大爷亲自来找?”

“会咬人的猫,挺凶的,怕给其他船客惹麻烦,索性就找清楚了。”周显易的视线不经意从他身后的门上扫过去,很快弯着唇眯了眯眼,陆沥青递了烟去,又给他火。

两个人靠得很近,陆沥青声音虽然压得低,但却足够让对面这人听得一清二楚:“我刚从餐室回来,门都没开过,这咬人的猫想来不在我这里。不过周大爷若是不放心,也可检查一下。”

“不必了。”周显易眉眼深邃,难见思量,“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敢咬陆公子的猫,待回去北平一起喝茶?”

“也好,届时请我三弟一道来。”

听到此处,周显易露出笑容,也不再同他寒暄,领着人走了。

陆沥青把手里的烟抽光了才打开门进去,一抬头就见一杆子枪正对着他脑门。

傅若换上了旗袍,着实美艳不可方物,可这眼神太狠,真像是只会咬人的猫。

陆沥青不免失笑:“都听见了?知道我身份了?”

“北平一把手省府公子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坦然:“我兄弟。”

“省府的军队是你们陆家出钱资助的?”

“不错。”陆沥青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视线落在她凹凸有致的身体上,嘴角抿得更紧,这会儿回味起方才那肚兜上的女儿香,似乎骨头都酥了。

傅若耳朵发烫,故作镇定:“周显易想巴结省府?”

“在北平谁不想巴结省府?”他嗤笑,“你不想?否则会调查得这么清楚吗?”

傅若一晃神,枪口已被握住,等到她反应过来已经失去了先机,被陆沥青拦腰一带,紧紧纳入怀中。

“没良心的,我又救了你一回,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嗯?”他的下巴抵住她的额头,温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面孔上,含一丝烟草味,“跟我说到底有没有未婚夫,你想要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没有,你相信?”

“我相信。”他点点头,手在她后背胡乱游走,瞥见她眼底微不可察的惊讶之色,忽然用力抱住她,“人常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谁叫我没出息偏偏喜欢你这号的呢。”

“我是哪号?”她矜持地抿了抿嘴。

“有故事的那一号。”

船在海上起伏,屋里的光线晦暗,隐约映出两个重叠在一起的身影。男儿手臂女儿腿,细细长长醉花蕊。也不知是谁先碰到了留声机的开关,低沉嘶哑的音乐缓缓流泻而出,在寂静的夜晚,在有故事的人怀抱里……

当夜,傅若手底下的人寻她不得,闯入周显易的包厢,枪声响了足有一刻钟。双方死伤严重,连周显易都受了重伤,周家老二急得在大舱里面找医生,其他人则继续到处搜索逃跑掉的刺客。一时间,陆沥青的包厢倒成为这船上最为安静香艳的一隅。

傅若托他找手底下的人,给了他一枚梅花胸针。陆沥青揉揉她的头发,委屈地说:“我长这么大,还没给人跑过腿。”

傅若淡淡一笑:“算我欠你的。”

哪怕时至今日,已处在危险一线,她仍旧保持着贵族应有的仪范和优雅,妆容整齐,面不改色,这让陆沥青感觉到一丝气馁。

身为男人,他让许多女人都对他趋之若鹜。而身为省府中流砥柱,他却不能让仰仗他的女子心甘情愿。最重要的是,他明明知道面前这女子深不可测又太危险,但他还是被她迷得七荤八素的。

他吧唧了下嘴,不快地说:“算上这一回,你欠我三回了。”

“我会还的。”她说得漫不经心。

陆沥青狠狠瞪她:“你还不起。”

他在船上走了几圈,到储粮仓里抽了根烟,等待的工夫看见一个跑船的工人过来。他们在擦肩而过的瞬间对话,陆沥青把梅花胸针放在对方口袋里。

“她很好,让一切行动暂停。”

对方问:“你是谁?”

陆沥青努努嘴,不客气地说:“她未来的先生。”

半个月后,船在北平码头停靠,陆家派车送傅若回去,她承了意,临走前还对陆沥青说:“这趟行程凶险,多谢陆公子舍命相救。”

“客气了,咱俩谁跟谁?”他一只手扶着车门,一只手拢她肩上的披风,“北平天冷,莫要着凉了。”

傅若愣了一瞬,没再说什么,关上车门绝尘而去。

陆沥青在原地站了会儿,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哆嗦,冷意袭来,指尖尚有余热,仿佛还带着她肩上的香气。

他坐上省府的车,和里面等候已久的省府公子相视一笑。后者观察力极好,抱着小香炉问:“这次回国好像有些心猿意马?”

“你最懂我。装久了君子,也想耍一回流氓,奈何佳人不吃我这一套。”

“当真?”

“当真。”

“野马难驯。”

陆沥青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沉下来:“我不驯她。”

此番他还斗志昂扬,势必要将佳人困于温柔乡,谁料司机回来却说半道佳人借故下车,之后就了无踪迹。一经细查才发现,任坐拥全城泱泱之军,要想找一个存心不想让你找到的人,也等同于大海捞针。

可是,究竟会是什么人,明明出生贵族,却似潜龙在野,无人知晓呢?

陆沥青颓丧了一阵子,做什么都好像打不起精神,被公子揶揄“身在曹营心在汉”,回了国,心却还在外头。

他摇了摇手指:“不,我的心在海上。”

说话间,周显易跨进听雪楼,掸了掸肩上的雪,抬头看见阁楼上的陆沥青隔空对他举了举杯子,颔首回以一笑。等到他上楼进屋,却不见刚才那人了,里面只坐着省府公子。

两个人交流了一盅茶的工夫,陆沥青忽然从阁楼暗间冲出来,转眼的工夫下楼出门,只留给众人一抹劲风吹起的衣角。

他并非有意偷听,只是不喜欢政客之间那一套,对付起来挺累的,因此躲避了一会儿,谁料在那谈话中听得一些字眼,忽然大彻大悟。就这明了的时候,恰好又在隔窗里瞥见雪地里的人,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已经踏雪而去。

从后头看,那人身段玲珑,内里是件梅花旗袍,外套雪色裘衣。头发编得整齐,斜插着一根玉簪,簪花依旧是梅。

他想起五年前,北平有首红极一时的歌谣,唱的是王族遗孤的心酸苦厄,当时歌中的主角是位晚清格格,被有心者演绎为——墙后梅。坚韧,美丽,富有神秘感。

据说这枝墙后梅是北方五省争相得之的一剂猛药,用来扼住内阁喉咙的一柄利剑。可不知何时起,这首歌谣就越唱越变味了……

“都说北平天冷,让你多穿些衣服,怎么不听?”他跟着走了一阵,见她越走越快,想来是察觉到有人跟踪,索性上前揽住她的肩膀。

傅若凝眉,还没吭声又被他打断:“瞧你,脸都冻得通红了,下雪天出来做什么?不打伞,还穿这么漂亮,又去杀人呢!”他咧嘴轻笑,经过一家铺子门口停住,叫她等等,跑进去买了把伞,然后重新揽住她。

雪花洋洋洒洒飞到脸上,落在鬓发上。这雪下得大,伞的作用聊胜于无,可肩头那处却始终是温暖的。傅若想了许久,好几次开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只微微叹息:“陆沥青,不怪我不怨我?”

他抿嘴笑:“怪什么怨什么?”

傅若知道他心如明镜,只是有些话不想再提,他愿意装聋作哑,也愿意重归于好。

她苦笑:“我好像还不清了。”

“一辈子那么长,慢慢还,反正我不会再放你走。”

他紧紧揽着她漫步走在雪地里,转过街角,进入一条暗巷,这里人迹罕至,他们面对面站着,谁都没有再说话。也不知过去多久,傅若将视线从他眼睛里移开,轻笑了声:“陆沥青,你没这个胆要我这辈子。”

他玩世不恭:“怎么说?”

傅若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盯着他。她的目光尖锐阴沉,并不适合这张柔弱白皙的脸,可因为太多年的颠簸周转,她早就变成那首歌谣里的晚清格格了。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我下个目标是省府公子。”

陆沥青一愣,伞脱手而去。

来不及追逐,那伞已经飞远。他看着面前的人,忽然间明白,的确有些东西是他永远都握不住的。她的声音飘荡在雪白的天地间:“兄弟和我的一辈子,你只能挑一样。”

这几年已鲜少有人敢再唱起那首歌谣,偶尔在夜色静谧的香闺中听见,最后也只余嘤嘤细语。唱歌之人之所以不敢扬声,全然是因为这歌谣里的人物早已不再是凭空猜测的墙后梅了。她跃出历史的墙头,惊艳了一代岁月执政者的眉眼。

她以美色为武器,成为这激流勇进的乱世里久而不衰的梅花令。内阁忌惮她,南北势力仰仗她,而她的目的是什么,后来陆沥青明白了,她活着就是为了让自己保持着贵族的尊严死去。

复国之梦早已荒芜,然而历史身份却板上钉钉。她无法同任何死去的人商榷,所能做的就只有接受。她爱海只爱海的惊涛骇浪,爱青草仅仅爱青草遍生于废墟之间,方式够极端,也够让人饮鸩止渴。

陆沥青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她,可在她的身份勘破后,那些原本难以进行的调查却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露出尖尖角来。当日在农舍初见时被杀害的商人是南方政客的座上宾,她用了一些手段将此嫁祸给了北平省府,而周显易私底下早已是北平省府的座上宾,所以她才想如法炮制,嫁祸给南方,以激发南北势力间的争端。

思绪一旦明了,余下的便只有自嘲了。

陆沥青问自家兄弟:“你什么时候将周显易拉拢过来的?”

“有好几年了。”公子淡淡回应,眉宇微抬,“怎么?你不是对政事毫无兴趣吗?”

“的确,我只是有些恍惚,好像出了趟国,回来后兄弟间便有嫌隙了。”

过去虽知他不愿涉政,但公子仍事事都与他商量,可如今他连周显易真实的身份都不知,还在船上以公子兄弟之名抬身价,闹了天大的笑话。陆沥青连连失笑,一杯烈酒吞入口腹,呛得他重重咳嗽起来。

公子来扶他,他以手作挡:“南北两方局势一触即发,若真打起来,你这后方的药需怕是不必担心了。我作为兄弟却没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实在惭愧。”他拱拱手,佯装已醉,借故告辞。

推开门,风雪骤然拂上面庞,他从侍应生手中接过帽子压在头顶上,垂下头,一声不吭地挤入人流中。察觉到身边行人的异样时,他循势看过去,见身后及两侧都有人撑伞遮在他头顶上,黑色的伞面,沉默阴暗如这波诡云谲的天气。

他认识其中一人,是当日在船上储粮仓与他接头之人。换了个时间地点,此刻这人却以梅花胸针为信物,向他传达梅花令。

“格格说北平天冷,先生衣裳单薄,未免着凉,特让小的来送衣。”麻灰色的裘皮大氅递上来,还有一只金梅铜面的小暖炉,炉中焚香,香气若有似无,难以捉摸,和那心尖上的人一模一样。

他将梅花胸针捏在掌心里,忽然品出那烈酒中的味道了。

他莞尔:“先生?是陆先生,还是你家格格的先生?”

那人俯身微笑:“格格说了,天凉加衣,夜困添香,事无二回,先生也只此先生一人。”

红颜诱饵,是多情人的衣冠冢。

陆沥青随车从弯弯绕绕的窄口深巷绕过,最终在一处隐秘的小院门口停下,沿廊走过三座小桥,最后在湖心亭站住脚,看着不远处正在中庭扫雪的人,忽然失声大笑。

那人听见笑声抬头,动作未停,眉眼间却变了味道,温婉隽永,是王族矜贵之人拿出的最大诚意和温暖。他抬腿朝她走去,每一步更近的距离都让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的选择——昔年兄弟情深成浪子,今朝追香饮酒成赌徒!

他将她拥在怀中,折梅叹息:“傅若,我有点儿后悔遇见你了。”

“我理解,并且接受你任何时刻的后悔和离去。”她微笑着说。

“我把自己整成了浪子,还要把自己整成负心汉吗?”

傅若沉默了一阵,慢慢地将扫帚丢下,手贴着他的腰环抱住。这样虔诚的姿态,对她来说已经暌违太久了。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我选择亡命天涯的时候年纪还太小,走的弯路太多,被亡国军拖着从坍塌的废墟中爬出来的时候就明白了,每个人生来要承载的重量就不一样。你本来可以潇洒自由地做那陆家公子,是我把你诱骗到我身边来,让你处在极度危险的境地里,这对你而言并不公平,所以你若是害怕,怯懦,想要退缩,任何时刻都可以离开我。”

陆沥青哑然,眼睛忽然有些红红的,他努嘴笑:“能有多危险?”

“南北局势紧张,我在里面浑水摸鱼,搅和他们的关系,只要他们联手,我就会死,届时你也会死。”她毫无保留,悉数都说给他听。

在这场复杂的男女关系里,变成赌徒的并不只有他一人。

他傻乐呵:“我像是怕死的人?”手往下兜住她的腰,胯顶上去,俯身,拦腰抱住她,大步往屋内走去,笑声萦绕在阵阵梅花香气中,雪花也不再飘落了。

他不怕死。

他唯一怕的,只有她知道。

陆沥青不爱涉政,到底还是为傅若趟了这浑水。

北平省府和南边那头关系越是紧张的时刻,处在政局顶端的人越是敏锐,似乎能洞察这整个局势后头推波助澜的一双手。为牵制调停战事,南边送来了质子。青浦马场赛马之际,陆沥青利用旁人对马下手,一举三得,既伤了南北双方的和气,又令公子受伤多日不得出府,其三还折了他麾下一员猛将。

他买通省府老人在药中下毒,却在关键时刻将药打翻,说到底还是不忍就这样取了自己兄弟的命。当晚他在听雪楼中彻夜未眠,喝了许多酒,临近天明时分,听见小轩窗外的谈话声,细碎低浅,听不出实质内容。很快门被推开,一张美艳白皙的脸落入眼帘。

她的手还是热的,温柔地抚摸在他的脸颊,轻声问:“后悔吗?”

他将头埋进手掌中,双肩不停地颤抖。头顶上那双温柔手一直没有离去,一直抚摸着他的鬓发和耳垂,直到余热散去,指尖微凉,她才收手。

“沥青,海浪尚在翻滚,青草犹在滋生,如果你不愿意再走下去,还有回头的机会。”她转身离去,不一会儿,跑堂的送上一壶热茶和一盆水,伺候他洗漱,末了还将今晨刚送来的报纸摆在他身边。

报纸最显眼的位置写着——夜三刻,海上名角北平第一次开嗓,戏出《长生殿》。

此戏目是江山和美人的生死演绎,戏中唐玄宗为爱荒淫,统治无道,导致王朝几乎覆灭。

这女子宽容大度,这女子亦步步紧逼。

他手捧热茶缓缓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沉吟一阵后对跑堂的人说:“公子身体微恙,你去省府跑一趟,让他的副官把近来的政务都送到我这里。”

夜三刻,锣鼓声起。

傅若坐在台下,侍茶的丫头摆上上好的碧螺春,俯下身子说:“先生还没来。”见前者没有什么反应,她识趣地退下。

等到三刻过半,身边的座位依旧无人,傅若抿了口茶,顿觉苦涩。她看了眼台上的戏子,正唱到“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顿时台下掌声如潮。她随声轻拍手掌,余光一瞥,见方才放下的茶杯被旁边落座的人揽了过去,一口喝去大半。

她抬头,笑容忍不住从嘴角绽开:“你还是来了。”

陆沥青提着衣摆捋了捋,在明亮的灯光中松开手,牵住她细若无骨的手腕,见她坐了几个时辰仍旧脊背挺直,不失一丝端庄,他忍不住轻笑:“王国可以无我,我却不能没你。”

就在这场间戏咚咚锵锵开锣时,北平某处的深门大院里才刚刚上演了一场攻心戏码。他用一纸电报将公子诓骗至肃北冰天雪地里,沿路设下埋伏,势必要取其性命,并嫁祸给南方。

这一夜,红门戏梦,曲声不歇,到了天明时分,北平政变正式拉开序幕。

戏楼里人都散了,舞台上还余留铿锵唱腔的回音,手边的茶彻底冷了。陆沥青坐了一会儿,察觉到凉意,将傅若揽进怀中。

他问她:“如果老三活着回来,你会怨我吗?”

傅若细细打量他的神情,外头日光微亮,折射到漆黑的屋子里也只有一缕缕细密的光,横陈在屋檐下,照得积雪像染了蜜糖,柔亮光滑,如同此刻映在雪光中他的眸子。

她强迫自己从他脸上移开视线,盯着树梢中忽然振翅而起的雀鸟飞过墙头,遥想起当年被困于三丈墙后的自己,慢悠悠地说:“他不会活着回来了。”

傅若递了帖子到周府,被周显易亲自迎入书房。门合上,她开诚布公:“如今公子在肃北生死未卜,周大爷还要继续为他卖命吗?”

周显易的手指轻敲在膝盖上:“帮你的人是陆沥青?”她不说话,更像是默认,周显易莞尔,“你一直在利用他,不怕他知道吗?”

“他不会知道。”

“这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傅若,你的感情就这么不值钱吗?”

傅若抿着唇微笑:“我都不值钱,更何况我的感情,又或者我的身体?”说话间,她将雪裘解开,露出玲珑白皙的颈脖。

周显易上前一步,将大氅重新覆在她肩上,想说什么,终究还是长叹一声作罢。在属于傅若的故事里,他究竟是怎样一个角色呢?不错,他的确是公子的座上宾,是南北关系里举足轻重的人物,但实际上,他更是她最初的猎物,她不惜出卖自己的感情,只为利用他来破坏南北政权,试图给复国军创造更多的机会和军力。

只可惜她看走眼了,他是个从政的商人,更是个薄情的男人。

“当日在船上陆沥青护你时,我就大概猜到了今天。那时我说过一句话,不知你可还记得?”他泰然稳坐于上座,手边还摆着前不久同公子商谈的军事地图,漫不经心地瞥她一眼,完全胜券在握的模样。

傅若陡然一惊,仔细回想起当日陆沥青和他在门外说的话,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

周显易将她的仓皇尽收眼底,抿着唇微笑道:“你知道是哪句话了?不错,我长这么大,的确还从来没见过敢咬陆沥青的猫。他在国外念书那几年,一直都很低调,看似碌碌无为,实则韬光养晦,他不断给公子提供一流的军需设备和资金,还为北平省府招揽了许多人才。他虽不涉政,却同公子是生死之交。”说话间,书房的电话响起,他放下话筒,眉宇间胜利之姿显见,“所以你不妨认真想想,陆沥青真的会狠心对公子下手吗?公子此番真的回不来了吗?”

同一时间,一辆专列驶进北平,陆沥青好似早已猜到这结果,站在月台上接人,迎头被一顿狠揍。他满脸是血地从地上爬起来,眉眼间却都是笑意。

“我输了。”

“你没有输,马场的事,下毒的事,调换电报的事,虽然都是你亲手在做,但我知道如果你真心想我死,我不会活到这一刻。沥青,我们兄弟多年,给我一句解释。”

陆沥青开怀大笑,眼底浮现出水光。他忽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在公子脖子上,要挟公子放他离去。在无人看得见的暗角,他们却彼此相视一笑。

“因为一个女人。”他沉沉说道,这模样就像当日他甫回北平,在车上被问是否当真时,他点头说“当真”时的样子,单纯认真得像个孩子。

他的确是那亡命天涯的多情人,也的确是生死难忘昔日情的浪子。所幸兄弟情深,一场戏配合他离去。可陆沥青万万没有想到,那个不久前还在院子里闲散慵懒扫着雪,等着他归来的女子,如今却在他飞奔过长廊要带她远走时,再度将枪抵在他的眉心。

他从未想过,因为他从不敢认真地想。

“我说过的吧,兄弟和我的一辈子,你只能挑一样。陆沥青,咱们做人不能这样,你怎么这么贪心哪!”

陆沥青红着眼愤怒道:“我贪心?你说‘天凉加衣,夜困添香,事无二回,先生也只此先生一人,我就真的别无所求了。可你呢?见我没有了利用价值就一脚踹开,是吗?傅若,你看不到我脸上的伤,看不到我眼里的失望,是吗!”他大步上前,握住枪口抵着胸膛,顺势将她拽到跟前来,双眼通红地怒骂,“你有没有良心哪?如果没有我在其中周旋,你以为周显易会一直纵容你到今日?你以为公子是吃素的吗?傅若,你要金贵地活着,我给你金贵的将来。你要有尊严地死去,我给你最盛世风光的葬礼,我会将你葬入陆家的主墓,我会陪你一起死。这条亡命天涯的路,我会一直为你挡风遮雨走在前头,可你现在算什么!你到底算什么啊!拿枪顶着我的头!”

他转身,枪口横入掌心,傅若不敌他臂间力道,被甩在地上,那黑黢黢的枪杆子对着她。顷刻间,埋伏已久的复国军鱼贯而出,将他困于中心。

陆沥青见状仰天大笑,顿觉自己站在波涛汹涌的海浪间。他在黑夜疾行,撞上了巨大的礁石,撞得自己快要粉身碎骨,却还是想要将那尖锐礁石上的血迹擦干净。

她是雍容华贵的晚清格格,她身上不该有一丝污垢。

“我输了,我最怕的还是来了。”他忽然提枪上前,众人以为他突然发难,齐齐扣动扳机。可就在那一瞬间,他枪中的子弹一颗颗掉落,他的身体被射穿了,数不清有多少枪,他倒了下去。天旋地转中,他看见此生唯一爱过的女人朝他扑了过来。

他从没见她这样惊慌失措过,他以前想象过的场景,哪怕是在断头台上,她也应该双手交叠地端坐在那里,一丝不苟地微笑着,做足墙后梅的王室之姿。可现在的她太狼狈了,头发散乱,眼泪糊着手上的泥,全都抹在脸上了。

她狂奔而来,“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身旁。

“傅若……别这样。”他喘着气,心满意足了,“我就当作一场梦,很快……就醒来了。”

她在阶前赏雪,他在院中折梅;

她在湖心亭看书,他在轻舟上煮茶;

她在香室里静心禅坐,他在门外捕虫捉蝇……

岁月静好,一生一世糊涂又何妨?

他最后说着那句话,说很快就醒来了。他闭着眼睛说,反复说了好几遍,最后彻底没了声息。傅若就一直跪着,不准任何人上前来。等到天逐渐阴沉,狂风吹乱枝头,她才动了动,朝后头的人招手,微笑着说:“天凉了,去屋里把他那件灰麻色的大氅拿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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