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炜
他满嘴胡言,一脑门歪理,冲着所有人一切事大发雷霆,嗓子叫嚣到嘶哑,嘴角泛着白沫,两眼却又空洞无神。
也许这都是误解。他确实有几分像个先知,总是口无遮拦地妄下断语。
同样有可能的是他既是疯子又神志健全。就像老爷钟的摆锤,在两个极端之间来回晃荡。但他应该庆幸自己的状况。发疯的诗人不计其数,包括赫赫有名的。再说,他涉足过超现实主义:史上第一个崇拜精神病的艺术运动。他日益严重的怪诞行为不正符合超现实的奇特标准?
诡异的是,他完全明白—至少有些时候明白—自己有多疯狂。一般的疯子缺乏自知之明;他们会坚称自己完全正常。正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疯了,他们才是地道的疯子。
毫无疑问这是个悖论。但阿尔托(Antonin Artaud)的作品—他的一生—不都充满了矛盾?“我不是基督,”他一度宣称—这是疯狂时的念头,还是清醒后的玩笑?—“因为我完全不像他,但基督也不是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因为我也不是我。”
不管阿尔托是谁,影迷都知道他长什么样。他在两部早期大片中担任了一些小角色:德莱叶(Carl Theodor Dreyer)拍的《圣女贞德蒙难记》,以及冈斯(Abel Gance)的《拿破仑》。
其实他对电影兴趣不大。他那些超现实主义兄弟都瞧不起这行业。太商业化了,他们觉得;铜臭到不行。可怜的阿尔托倒也没什么选择。父亲去世后,他得自食其力。站在镜头前比手画脚至少不算辛苦。更何况,他的舅舅已经是电影界的大佬了。通过关系,阿尔托一脚跨进了这道一般人想爬也爬不过去的门槛。
虽然他的小白脸确保他一直有活可干,但就像大多数新面孔那样,他从没当上过主角。不可避免的后果便是派给他的角色越来越糟。
他倒也不介意。他看好的是戏剧,在乎的是现场气氛,期待的是与观众面对面交流。可惜他的忠诚与热情并没有得到回报。和所有爱得过度的人一样,他也试图控制自己的心头好。他想摆脱戏剧的文过饰非,让它返回到最初的宗教仪式。一种他称为“残酷剧场”的仪式。
尽管名称凶狠,阿尔托不过是想要降低言辞与文本的作用,把舞台中心让给诸如姿态、动作、声音、灯光等等细节。更确切地说,是把这些细节扩大到一般人无法想象—甚至忍受—的地步。阿尔托打算把公众从自鸣得意中吓醒。“来我们剧院的观众知道他将经历一场货真价实的手术,”阿尔托如此承诺,“危在旦夕的不仅是他的理智,还有他的感官与肉体。”
此后,他去剧院就像是去外科手术室或牙医诊所一样。抱着同样的心态—知道自己不会死,但依然把它当一回事,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他必须完全相信我们能让他尖叫。
若用当今的概念来理解,阿尔托想要达到的,是一种交互式多媒体体验。可惜就像大部分前卫思想那样,阿尔托的主张没几个人采纳。他的实验只有可能招来恶评。包括他最具野心的一部戏剧。
老实说,这件作品并没有实现他的梦想,其中有太多他无法克服的阻碍:预算上的,技术上的,人事上的。更别提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巨大鸿沟。想象完全创新的设备是一码事,能不能提供又是另一码事。到头来,他甚至开始对这出由他自己编写、制作、导演、担纲主角的戏失去信心。据他当时一名伙伴回忆,每天晚上要面对观众之前,他会先嗑点药,以便“让他平静或振作起来,觉得自己找到了平衡”。
可以这么说:那些耐着性子从头坐到尾的观众并没有看到阿尔托夸下海口的“残酷剧场”效果,而是一种近乎“业余者之夜”的表演。十七场强人所难的演出后,就连他自己都只得承认失败。
挫折很有可能提早扯断了他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再加上他的毒瘾—他总是否认自己早已上瘾,还想出一套唯有天才—或疯子—才能编出的逻辑来解释他的需求:“能帮助我工作的并非鸦片,而是它的缺位,但要感觉到它的不在,我必须偶尔让它在我体中流动。”所以,又因为他嗑药成瘾,他逐渐脱离现实,开始经历幻觉,甚至发现各式各样的阴谋—针对他一人的、针对全人类的、针对整个宇宙的。他声称自己是救世主,还预言世界末日的到来。
一次强烈的失控之后,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在前后五家病院里,他先是被忽略,然后又挨饿,最后才当了试验品。虽然电休克在那时算是最人道的精神病治疗方式,阿尔托依然“嘶叫得像头猪一样”,他的一名医生后来笑着回忆道。按照院方的说法,病人不会有任何感觉。阿尔托的书信却透露了另一种情况:
电休克……导致我绝望,它带走了我的记忆,麻木了我的意识和心灵,让我变成一个既缺席又知道自己缺席的人,我一连好几个星期都在寻找自我,就像一个死人身边的活人,这个活人不再是他自己,但他坚持旁边要有个死人,即使他已无法再进入后者的身体。
讽刺的是,这样的抗议只证明治疗确实有效,尤其考虑到在此之前,阿尔托已有好些日子无法写出带有任何意义的句子。虽然他仍有些古怪的想法,但至少不会再对他人造成威胁。
当他终于走出精神病院时,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岁:头发稀疏,皱纹满脸,腰弯背驼,连牙齿都掉光了。
但这只是外表。骨子里,他像一座火山,长期被压制后,终于爆发。他开始用文字攻击没有对他手下留情的医疗机构:
我在精神病院里待了九年,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可我知道,每天早上与心理医生的谈话都会让我有上吊的愿望,因为我知道我没办法勒死他。
同时他亵渎无法庇护他身心灵的宗教。他奉告教皇:
是我—不是耶稣基督—被钉死在各各他的十字架上。我受难是因为反抗上帝和祂的基督,因为我是一个人,而上帝和祂的基督只是概念。这些概念在我看来纯属子虚乌有,都带有人工制造的肮脏痕迹。
但他最无法原谅的,还是排斥他的社会:
什么才算正宗的疯子?这是一个宁可失去社会公认的理智也不愿抛弃一种更高尊严的人……一个疯子就是一个社会不但不愿意倾听反而要阻止他说出难堪真相的人。
通过这类指责—掺杂了诗言歌语、污言秽语、胡言乱语—阿尔托进入了自己的巅峰时期。文字不再零零星星,灵感不再点点滴滴。日日夜夜他像着了魔似的在笔记本上涂来画去,百无禁忌,为所欲为。他的书信读起来像诗歌,他的诗歌像散文,他的散文像意识流,往往不知所云,却也常常一针见血。
也许对一个晚年满嘴脏话的人来说,遭受直肠癌的折磨是再恰当不过的惩罚。只不过,最终夺走他性命的并非癌症,而是他用来舒缓痛苦的药物。过量服药导致心脏病发。作为一个独自向宇宙宣战的游击斗士—哪怕他时常靠毒品壮胆—在他五十一岁去世时,最后一口气还是得用来侮辱一切被社会视为神圣而不可侵犯的玩意儿。
但这不正是一个疯子干的事?
如此解读忽略了一个至关紧要的细节。就算阿尔托有时神志错乱,他的脑子依然是不健全当中最清醒的。否则,一个精神病人怎有可能写出这么多条理清晰又富有表现力的文字?
当然,在根本不可能创作的情况下写出措辞优雅、比喻生动的文字:正是这种矛盾开启了他的文学生涯。他向一家期刊投了几首诗歌。编辑不以为然。阿尔托却坚称诗歌的好坏并非他所能掌控。“我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他向编辑解释道。
我的思想在各个层面上都远离我而去。从思考本身到语言表述……我始终在追寻我理智的本质。所以,只要我抓到一个轮廓,无论有多模糊,我就会盯住不放,因为我怕失去整个思维。我知道我在降低自己的标准,为此我深感痛苦,但我只能如此,因为我畏惧全然的消失。
没多久,阿尔托甚至宣布自己是“在思维与言说的关系上最茫然无措的那个人”。
任何与文字有过挣扎的人—哪怕只是写一张答谢卡—恐怕都不会同意此说。事实上,一切用到大脑的活动都是一种对理智本质的追寻。但也没什么方式可以轻易推翻阿尔托的论点。他的自夸确实有几分像苏格拉底。后者声称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一无所知,而其他人连自己有多无知都不清楚。光凭这一点,苏格拉底就成了世上最有智慧的人。
阿尔托同样明白自己的断言意味着什么。“别人用作品炫耀艺术功力,”他说,“而我不过是显现自己的思维。”换言之,唯有他才诚实,才正直,因为他至少在全力应付一件不可能之事—写作—但其他那些人,那群自称为小说家、诗人,甚至哲人的家伙,他们仅仅在炮制一堆肤浅又陈腐的东西。沉迷于表面的完美,他们从不深入探究。阿尔托则刚好相反。他的诗歌越是笨拙,内涵就越深远。
这样的诡辩显然无法让所有人都心悦诚服。苏格拉底没做到这一点,阿尔托就更不用说了。尽管如此,两人都还是拥有自己的粉丝。
阿尔托痛苦不堪,急躁易怒,时而结巴。总是坐在最隐蔽的角落,陷在最深的椅子里,仿佛钻进了洞穴,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作家宁(Ana?s Nin)如此描述她当时的偶像。她在一九三三年结识了阿尔托。尽管后者宣称自己不善言表,宁还是有本领引他开口。
我们聊了半天他才放松下来。他谈话开始流畅,意思仍然不清。给人一种奇特的感觉,好像在见证一个念头、一个情绪的分娩。可以看见云海,一片形体不明的混沌在移动,挣扎着想要成形。靠的是精益求精、一丝不苟的努力,避开所有漫不经心的言辞,以免违背原意。他怀疑一切明确的表达。必须把思维包围起来、暗中监视,然后俘获,就像任何难以捉摸的东西。
“我向来无法说出心中的话,”阿尔托向宁保证,“无论是跟谁说。”“和大多数人,你只能谈谈想法,而不是这些想法流经的渠道、周遭的环境,以及陈述这些想法时逃逸掉的微妙要素。”
虽然完全信服阿尔托,宁到底还是点破了他的诡辩:
他想要说的话有那么高深吗?还是因为他写作遇到了障碍?抑或他不知道自己已充分表明了意思?我告诉他,凡是作家都会遇到这问题。每个作家都认为自己在与未成熟、不成形的素材搏斗,都无法说出自己所感觉到的大部分内容。
确实如此。阿尔托最强的优势—以及最大的弱点—无疑就是:他能用个性鲜明的文字解释自己为何写不出一流的诗歌,甚至无法表达最基本的感受。
第一个指出这矛盾的人,正是最初收到阿尔托诗歌稿件的编辑。尽管如此,后者还是发表了两人之间有关这方面讨论的通信。
这是阿尔托真正出道的作品。除了让他在巴黎知识分子圈内一炮打响,还确定了他的写作主题:一切都将围绕着他的困境,他的疾病,他的痛苦。简言之,他的精神世界。
身不由己地探索—然后公之于世—自己的私人地狱:这正是吸引宁的地方;她自己也将以“自白派”的作品闻名天下。在巴黎遇见阿尔托时,她年已三十,并开始被冠以“狐狸精”的名号。一年前,她才陷入与美国作家米勒(Henry Miller)的激情缠绵之中。虽然两人各有配偶,婚姻并没让她(或米勒)收敛多少,更不会阻止其他男性来追她。
不过,从宁的日记看来,她最多也只是向阿尔托调了几次情—或许(以她的标准)连这都没有。正如“疯狂”,“调情”也是个难以定义的词,因人—因时—因域—而异。
尽管他们相互吸引,宁最终还是却步了。“被阿尔托沾上,”她在日记中解释道,“意味着被毁灭他的毒药沾上。”“我不能跟他肌肤相触。”但她还是愿意与他心心相连。“他总是在受苦。我想治愈的就是阿尔托心中的黑暗与痛楚。”
要是宁总能止步于慈善与贞节,也就不会成为一个思想先锋、行为开放的女人了。“阿尔托来访后的晚上,”她在日记中透露,“我梦见他拥有了我,且对他的激情感到惊讶。”然后她满不在乎地补上一句:“在梦中,我和所有人都上床。”
宁确实没把性太当回事;反倒是阿尔托有小题大做的本领。难怪在现实中,他们最多也只是接吻。即使是这样,连宁都觉得不妥。“我编了一套理由,说我本性分裂,不能在肉体上和心灵上同时爱。”然后她坦率地告诉他:“我爱的是你骨子里的那名诗人。”
这番解释令他感动,也没伤到他的自尊。“这就像我,”他说,“也是我的毛病。”“人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我面前。我怀疑并害怕生活,对我而言都不真实……大家都认为我疯了。你觉得我疯了吗?你怕的是这个?”
那一刻,光凭他的眼神我就明白,他的确疯了,但我爱的就是他的疯狂。我看着他的嘴,嘴边被鸦片酊染黑了,不是我想亲的嘴。阿尔托的吻引向死亡,导致疯狂。我知道他想通过女人的爱复活,转世,再生,但他不切实际的生活完全排除了爱的可能性。
分析得很不错。只可惜宁从未问过—或想知道—阿尔托对爱的看法。在两人柏拉图式的关系将要终结时,她在日记里记载道:
和阿尔托吵架。他说:“在你开口前,我必须告诉你,我从你信中感觉到你已经不爱我了—或者应该说,你根本就没爱过我。其他人占据了你的心。没错,我知道—我猜到—是你父亲。所以我对你的怀疑都是正确的。你的感情不稳定又善变。我必须让你知道,你对你父亲的爱令人作呕。”
心酸恶毒的阿尔托,满怀敌意和狂怒。我情意绵绵地接待他,他却恶言相向。“你让每个人都认为你付出了最多的爱……我不相信我是唯一被你欺骗的人。我感觉你同时在爱许多男人……”
我默不作声。什么都没否认。但我觉得他不该把这一切视为预谋。他处处都看到不纯。
“我相信你一点也不纯洁。”
……这种指责打击不了我。就像神父在讲道坛上的严词谴责。我宁愿他认为我是碧翠丝·珊奇(Beatrice Cenci),而不是一个假装爱他的人。他爱碧翠丝,至少爱到愿意把她呈现在舞台上,但在现实生活中,他会点起一把篝火烧死她。
宁确实该嘲笑阿尔托对女人的双重标准。在他看来—在一般人看来—一个男人可以爱上许多女人,反过来却不行。宁无法知道的是,阿尔托对女人的偏见只会日益加深。
上面提到的“不纯”就是最明显的凶兆。在他生命的最后十二年里,阿尔托甚至对女人怀有强烈的恐惧。禁闭在精神病院之前,他就很不对劲了。他责怪女友,只因为她想要跟他“亲近”。禁闭后,他的症状更是显著。如果有一个孕妇在病院走廊擦身而过,他会赶紧吐口唾沫。在他的意识中,这是驱除邪恶的唯一方式。
他与宁的关系之所以特殊,是因为遇见她时,他正处于一个转折时期:尚未认定性是最肮脏的行为—不过就是精液与其它恶心体液的污秽混合。
为何如此害怕性?假以时日,他会构想出一整套神话,宣称人类原先并无性别之分,是魔鬼后来引进了性交,意在毁灭世界。
不过,真正耐人寻味的,是他一度向宁透露的信息:“我服用太多鸦片,你迟早会嫌弃我的。云雨之欢非我所长,而它对女人又如此重要。”
换言之,毒瘾似乎降低了他的性欲,或许还导致他性无能。他的一名心理医生就一口咬定性无能是他生怕被女人“污染”的原因。他真正恐惧的,是被她们嘲笑。
无论真相是什么,被关进精神病院前的那些日子里,他拼命粘上一个又一个女人。宁只是其中之一。也许阿尔托觉得女人的理解,她们的怜悯,是他最后的希望,他与正常生活之间的最后纽带。正如宁所言:“他想通过女人的爱复活,转世,再生。”
如此说来,宁在日记中提及碧翠丝·珊奇,绝非巧合。珊奇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一个贵族家庭。家族中三人被处死:碧翠丝以及哥哥和继母。罪名是弑父。据说,珊奇伯爵一再强暴碧翠丝(就像阿尔托猜到的那样,宁也曾与她的父亲有过不伦关系)。万不得已,尚未成年的碧翠丝转向家人求助,然后以最极端的手段结束了父亲的恶行。
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启发了不少作家的想象力。但无论他们如何改写故事,有个细节始终不变:碧翠丝总会被描述成道德的典范,同时拥有与之匹配的惊世美貌。如此一个“令人敬佩又赏心悦目”的女孩(英国诗人雪莱的说法),她的不幸自然让故事显得更悲惨,因此更动人。
但引起阿尔托瞩目的,应该不是美貌被糟蹋、道德被践踏,而是故事本身的血腥场景。他的作品充斥着死亡与暴力。即便是自己的目标,他也用最残酷的影像来形容。在他看来,最理想的戏剧应该像中世纪肆虐欧洲的黑死病一样,来势凶猛,可以屠杀全城人口,迫使文明瓦解。
阿尔托最重要的戏剧《珊奇家族》自然也必须达到这样的效果。他声称此剧能把“公众投进欲火中焚烧”。或许他认为故事的爆炸“性”内容可以助他一臂之力,所以才采用了雪莱的同名五幕剧为底本(虽然他从不承认自己的作品是改编而来的)。根据雪莱的诠释,伯爵强奸女儿并非只为了满足肉欲,他还想通过乱伦毁掉她。即使“死到临头她也不能向神父忏悔,无法得到饶恕”,雪莱的伯爵解释道。无颜说出真相的碧翠丝只好成为“上帝的叛徒”,永远在地狱受苦。
与雪莱不同的是,阿尔托并没有痛斥伯爵的行为,也没有作出任何道德判断。“此剧不尊重任何观点……我要攻击的是社会对家庭的迷信,而不是某个人物。”
为何如此?难道他的美学观中容不下伦理?还是说在他眼里,所有性行为都卑鄙下流,所以该受惩罚?阿尔托之所以特殊—或疯狂—是因为这两个原因都正确。
宁第一次见到阿尔托时,距离《珊奇家族》的首演还有两年,那时他还在忙乎着另一出戏。即便如此,宁还是找到了全巴黎最好的位子,能把阿尔托看得一清二楚:
剧院,对他而言,是一个可以喊出痛苦、愤怒、仇恨,可以释放内心暴力的地方……
他谈起古代的鲜血祭典。感染的力量。我们如何丧失了感染的魔法。古代宗教知道怎样用仪式来传播信仰和狂喜。仪式的力量已消失。他想把它带回剧院。
不幸的是,正如他一度声称自己无法把思维转换成语言,现在他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他没本事让想法在舞台上付诸实践。
其实也无所谓。“残酷剧场”依然是他最具影响力的构想—正因为从未实现,恐怕也实现不了。唯一重要的是当阿尔托谈起它时,总能说得动人心弦:
如果音乐对蛇有作用,那不是因为音乐向蛇传达了任何精神概念,而是因为蛇盘旋在地上,细长的身体几乎全部与地面接触;音乐的震动传到大地,再以一种长而微妙的信息抵达蛇身。我想要对观众做的跟玩蛇者所做的一样:通过他们的四肢五体让他们领悟最微妙的概念。
老实说,这正是悖论所在。要是他真的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最多也只是引来一批模仿者,充其量开创一个艺术门派。因为他没实现,反倒获得了更多:他点燃了更多人的想象,让他们以自己的方式来诠释他的意思,然后搬上舞台。
从二十世纪开始风行的新美学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完整的作品不再获得尊重,指出其中的缺陷反而更有趣味。当一件作品无法完成时,相反的事却会发生:它会被美化、浪漫化、传奇化。就这样,崇拜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让人显得俗气、落伍。赞美舒伯特未完成的《第八交响曲》则证明一个人有品位,有深度。正是因为阿尔托的失败,他才成了现代戏剧的划时代人物。
至于传奇背后的那个人,还是宁最清楚:
阿尔托站到讲台上,开始谈起“剧场与瘟疫”。
……在我看来,他所求的就是强烈感,一种更高层次的感觉与生活。他是不是想提醒我们,在黑死病期间诞生了如此之多的杰出艺术与戏剧,是因为被死神盯上后,人们开始寻找不朽,不然就是逃避,或者超越自己?然而,不知不觉中,阿尔托又放弃了我们一直在听的主题,开始演示如何死于瘟疫……没有文字可以描述他在索邦大学讲台上的演出……
他的脸痛苦地扭曲着,汗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他的眼睛大睁着,他的肌肉痉挛着,他的手指竭力保持着灵活。他让人感到喉干、痛苦、发热、五脏六腑都在燃烧。他在痛苦中挣扎。他在尖叫。他神志昏迷。他在示范自己的死亡……
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
一开始,大家满脸惊慌。接着他们开始大笑。每个人都在笑!四面嘘声大作!然后一个接一个,他们闹哄哄地离开……走出讲堂时还把大门摔上……阿尔托却继续表演,直到喘出最后一口气。他躺在地上。整个讲堂都空了,只剩下他的一小撮朋友。他向我走来,亲了我的手,要我和他一起去咖啡馆。
走在街上,她试图安慰他:
他很难过,很失意,不明白为什么被嘲笑。他吐出心中的愤怒。“他们只愿意听—听一场‘剧场与瘟疫的客观演讲,而我却想要他们体验瘟疫本身,让他们害怕,然后苏醒。我就是要唤醒他们。他们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他们的死亡是全面的,就像聋或盲。我刚才扮演的是最极端的痛苦。是我自己的,但也是每一个活着的人的。”
“他们的敌意证明了你确实让他们感到不安。”宁向他解释。但阿尔托八成没听进去。她只好在日记里叹气:“看到一个敏感的诗人与怀有敌意的公众对峙真是惨不忍睹。多么丑陋的公众,多么粗暴的群体!”
讽刺的是,这个对普罗大众的老套评价反倒是宁最深刻的见解。说穿了,阿尔托思想的最大问题无疑就是:他真的相信自己能够凭借几出戏剧来拯救全世界。
如此天真的想法实在令人惊叹。史上最经典的“残酷剧场”作品是什么?当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就规模而言,能够完全匹配阿尔托最疯狂的倡议。整个战争期间阿尔托都待在精神病院里。难怪他搞不清楚状况。
当时的人被震撼到了吗?毫无疑问。谁能忘记德军和日军在战时实施的暴行,以及美国用来结束战争的两颗原子弹?但那些人是否有像阿尔托所想的那样,在经历大难之后改变了自己?丝毫没有。因为接下来又爆发了更多场战争,诞生了更致命的武器,出现了更多次种族灭绝的“清扫”。就像不少思维超前的知识分子,阿尔托既不懂人情,也不谙世故。他真的以为人人都有改过从善的意愿。
不过,他倒是有一个好借口:他是个地道的疯子。
或许发疯也不算一件坏事—哪怕代价是在精神病院里住上将近十年,还承受不下五十次的电休克。毕竟,他曾扬言:“舞台上的悲剧对我来说还不够,我要把它注入自己的生命里。”
真的不算一件坏事,发疯。因为说到底,谁是疯子?就是那个会做神志正常的人绝不会做的事的人。也就是说:疯子是一个喜欢超越界限的人,总是在尝试一些平常人甚至不敢想象的事。
不就是这原因,才会有“天才与疯子仅一线之隔”这种说法?
看来,阿尔托最大的财富就是:他疯狂到可以偶尔充当天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