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福州火灾与地域文化变迁

2016-10-11 00:52:15徐文彬
地方文化研究 2016年1期
关键词:救火福州火灾

徐文彬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福建 福州,350007)

近代福州火灾与地域文化变迁

徐文彬

(中共福建省委党校,福建福州,350007)

本文以福州城为例,运用历史地理学研究方法,主要通过收集方志、笔记、文集等地方文献,以及田野调查,指出特殊的自然环境、闽江木材贸易的兴起是福州火灾频发的深层次原因。随着商业发展、人烟辐辏,福州火患日益频繁,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不仅导致埠际贸易衰落,而且深刻影响地域民俗信仰、大众心态、民间组织等诸多方面,铸就闽都文化的地域性,从而从新的视角,勾勒环境、灾害与地域文化的关系。

福州;火灾;地域文化变迁

灾害有着自然与社会的双重属性。①邹逸麟:《灾害与社会研究刍议》,《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第19页。深刻影响人口、政治、经济、文化等诸多方面。邹逸麟先生指出文化“包括社会组织、民间信仰、社会习俗、文化等等方面。”②邹逸麟:《灾害与社会研究刍议》,《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6期,第26页。学者从不同角度分析灾害如何影响文化,或探讨灾荒与地方民间信仰之间的关系、或论述灾害与地方民间组织的互动、或诠释灾害与社会习俗的渊源。③此方面研究代表性研究成果有:.王振忠:《清代徽州民间的灾害、信仰及相关习俗——以婺源县浙源乡孝悌里凰腾村文书《应酬便览》为中心》,《清史研究》,2001年第2期;吴滔:《清代江南社区赈济与地方社会》,《中国社会科学》,2001年第4期;丁贤勇:《明清灾害与民间信仰的形成--以江南市镇为例》,《社会科学辑刊》2002年第2期;陈业新:《明清时期皖北地区健讼风习探析》,《安徽史学》,2008年第3期。段伟:《禳灾与减灾:秦汉社会自然灾害应对制度的形成》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等等。从整体来看,现有成果研究时段侧重明清,多以省级政区为尺度,而较少关注近代,选择代表性城市,系统分析灾害如何影响地域文化。因此本文将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以福州城为例,通过收集方志、笔记、文集等地方文献,加以长时段考察,系统分析火灾如何影响福州民俗信仰、大众心态、民间组织等,以期从新的角度,思考环境、灾害与地域文化的相互关系。④关于福州火灾的研究成果代表性有两篇,主要集中于明代。其一是堀地明:指出由于城市居民的社会关系尚不足以灭火,明末福州消防体系由火军与保甲相结合在。(《明末福州诸都市の火灾と防火行政》(《东洋学报》,1995年第77期,第69-10页)陈怡行侧重从城市建筑特点,分析福州火灾频繁原因,利用《福建省城防禁火患事宜》等史料,论述城市消防体系,认为明代福州火神信仰流行,是火患频发之下集体心态的展现。(《近世以来福州的城市火灾、火政与火神信仰》,《全球化下历史研究之新视野论文集二》。此外王振忠先生在《六百年自然灾害与福州社会》一书中对此亦有专门论述。进而能更为深刻理解地域文化的独特性。正如美国学者J.H.斯图尔德所言,“从人类生存的整个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中的各种因素交互作用研究文化产生、发展、变异规律。”⑤司马云杰著:《文化社会学》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40-341页。

一、“纸裱福州城”的由来

福州为闽省省会,介于25°15′N~26°39′N,118°08′E~120°31′E,毗连闽江,滔滔江水,横贯市区,汇入东海。四周群山环绕,东有鼓山、西有旗山、南有五虎山、北有莲花峰,地势自西向东倾斜,海拔多在600~1000米之间,为典型的河口盆地。

福州“环山派江”的盆地地形,使热量集聚在“盆底”而不易散发。为抵御酷暑侵袭,早在唐代,福州即密植榕树,有榕城之美誉。①参见王振忠:《近600年来自然灾害与福州社会》,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223页。1065年,太守张伯玉下令“编户植榕”,以致“绿荫满城,暑不张盖”,颇受赞誉。植树绿化,固然能降暑降温,却因湖泊堙塞削弱其成效。唐宋之际,福州河网密布,湖泊众多,以东湖、西湖、南湖最为著名,由于不断筑堤围垦,至南宋时、东湖、南湖已先后湮灭,西湖亦不断萎缩,至十九世纪中期,湖面由原先方圆20余里,缩小至7里,以致“地隘无以容水”。湖泊、河汊颇能吸收热量,被视为天然气温的调节器,若淤塞日深,则加剧热岛效应,使福州城气温不断上升,酷热难当。时谚云:“四节皆是夏,一雨便成秋。”②(正德)《福州府志》,卷1,《地理志》,福州:海风出版社,2001年,第14页。如此高温干燥的地理环境,极易诱发火患。尤其是夏秋季,炎热干燥,火灾易发,以致民间有“秋季火帝出动”之谚语。③王振忠:《近600年来自然灾害与福州社会》,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4页。

福州还深受强对流空气影响,冬季盛行偏北风,夏季盛行偏南风,沿海风速在10月至次年2月,达8米/秒以上,3月略减至7米/秒左右,4月至9月大体在4~6米/秒之间。每年登陆的台风达到5.3个,破坏力巨大。成化十九年(1483)六月,大风“拔木发屋,公署民庐尽坏,城上敌楼颓毁一空。”④(明)喻政主修:《福州府志》(下),卷之75,《杂事志四》,福州:海风出版社,2001年,第737页。如此狂风,若恰遇火星,则后果堪忧。特殊的地理环境,成为福州火灾频发的重要诱因。

福州是由地质构造作用和海侵作用而逐渐形成的冲积平原,沿岸土层浅薄、含泥沙高,结持力弱,⑤福州市土壤普查办公室:《福州土壤》1986年,第7页,内刊本。难以烧砖,且周边石材匮乏,而闽江上游延、邵、建等府“山势巍峨,林木蓊郁”,森林资源丰富,木材是重要的输出商品,为地方财政主要支柱。据万历《邵武府志》载:“杉,旧本地少种者。近三、四十年来,郡人种杉弥满冈阜,公私屋宇悉用之,皆取诸本土而足,且可以转贩以供下四府宫府之用,盖骎骎乎与延建之杉等矣。郡人所谓货,此其最重者也”⑥(明)韩国藩修,侯兖纂。《邵武府志》卷9,《物产》,第91页。。上游木材砍伐后,扎成木筏,顺流而下,再通过海运,直销江南等地,福州南台成为“木植凑集总所”。⑦《乍浦备志》,《中国地方志集成·乡镇志专辑》(20),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第184页。由于取材便利,福州城区建筑:“一片架木所成,无复砖石,一不戒则燎原之势,莫之遏也”。⑧谢肇淛:《五杂俎》,卷4,《地部二》,第72-73页。火患极易发生,直至解放前夕,福州绝大多数的房屋仍是木质。⑨据1947年相关统计,全市屋宇共有28,887座,洋屋占2.3%,为673座、墙屋16.4%,为4,188座、木楼屋占50.7%,为15,148座,木屋占30%,为8,664座、茅屋占0.7%,为214座。《市警察局暨各分局关于本市消防工作概况、防火宣传、检查的训令、布告、公函》,福州市档案馆藏档案,(902—6—468)。

明代中期,随着城市的发展,福州火灾问题逐渐凸显,受到官府高度重视。巡抚庞尚鹏除持续扩编火军部队外,还着手强化城市的里甲制度,运用里甲制度与火军相互配合,协力灭火。⑩参见陈怡行:《近世以来福州的城市火灾、火政和火神信仰》,《全球化下明史研究之新视野论文集二》第383页。但收效欠佳,典籍中仍有较多火灾记载。政治腐败是火灾难以遏制的重要原因,学者谢肇淛分析为何“火患独闽中最多”时,即指出“官军之救援者,徒事观望,不行扑灭,而恶少无赖利于劫掠,故民宁为煨烬,不肯拆卸尔。”(11)谢肇淛:《五杂俎》,卷4,《地部二》,第72-73页。因此防火体系形同虚设,难以遏制火势。

清朝建立后,随着统治力的提升,福州火灾虽时有发生,总体得到有效控制。从表1-1可见,开埠之前,福州的火灾频次较为稳定,基本在0.15次/年之间起伏,同治年间火灾变化不大,光绪年间骤然增加,达到3.17次/年,远远超过前期,至宣统年间又略有下降。这可能由于数据来源不一,从而影响统计结果,但不致如此之大。开埠之前的史料记载主要来源于方志和奏章,清廷对火灾重视,将其作为考核地方官员的重要指标,福州作为省会,若发生大型火灾,督抚大员须及时上报,从而留下相关记载。乾隆九年(1744),福建巡抚向朝廷奏报福州火灾,遭到痛斥,“向来外省令文武官弁督率兵役竭力抢护,不使蔓延。朕御极而来,又曾再三谆谕,务期凛遵。……马尔泰、周学健不能训饬防范于平日,又不能督率属员抢救于临时,甚属疏忽,着传旨申饬,嗣后毋得仍前怠视。”①《高宗实录》卷231,《乾隆九年十二月辛未》。开埠之后,除《申报》等报刊有详细报道外,时任福建巡抚丁汝昌亦指出“省城内外,每年火灾必有二三次,每次或千余间,或数百间不等。”②《丁禹生政书》,《抚闽奏稿》卷1《闽省被灾赈恤情形疏》。与统计结果3.17次/年相似,因此数据应具有可信度。

近代福州火灾数量陡然上升,以致时人感叹“噫,何闽省火患之多耶!”③《火警汇登》,《申报》,1889年11月3日,第2页。此与经济发展有关。同治年间,福州名义开埠,实际处于封闭状态,因此火灾频率变化不大。④1944年7月,福州对外宣布开埠,但刘韵珂等地方大员暗中阻碍通商,以致开埠十余年,福州贸易额仅为37万元,1856、1857年竟无一艘“番舶”光顾,旅居外商更是屈指可数。此后,茶叶贸易兴盛,福州成为重要商埠,对外交流频繁、城市规模扩大、人口急剧增加、房屋鳞次栉比,势必导致火灾增加。与此同时,火油的普遍使用、⑤福州每年所用火油为数颇巨,计一千八百八十一年进口火油共有二万零六百箱,并无一箱另运出口者,可见福人用火由来之众也。参见《禁用火油》,《申报》,1882年12月28日,第1页。吸食纸烟风气的形成、娱乐方式的转变,加剧火灾发生。火灾与经济发展的关联,还体现在其时空分布上。光绪之前,火灾多发生在城内,25起火灾中城内占23起,多发生在行政衙门、火器库、城楼、樵楼等场所。而光绪朝的108起火灾中,城内仅有27起,其余均发生在城外,其中南台为54起。时空地点的转化,凸显南台的经济地位的提升。

近代福州火灾不仅数量增多,而且破坏严重。开埠之前,根据地方文献记载,福州延烧百间的火灾仅有5起,延烧千间为2起。分别为顺治十八年(1661)七月初一日,“火烧双门楼、第一楼及民居千余家”⑥(清)孙尔准修:《福建通志》卷之63,杂记,道光十五年刻本。及嘉庆十六年(1811)六月,“福州城中大火,延烧千余家,开元寺,县署俱尽。”⑦(清)孙尔准修:《福建通志》,卷之16,公署 道光十五年刻本。而至光绪年间,延烧百间的火灾有37起,延烧千间有7起,均发生在南台。其中光绪二年(1876)十月十二日大火,从上午八点烧到下午四点半,“行栈铺户共焚去六千余间,货物更难数计”。⑧《福州火灾》,《申报》,光绪二年十月二八日,第3页。火魔肆虐,造成极为惨重的损失。如光绪十五年(1889)十月十九日的火灾令“数百灾民进退无路,皆奔至渡头沙坡上。潮水适至,越涨越高,几占灭顶。火势尤异常猛烈,竟乘风将附泊渔船数十艘一律延烧。男女老幼,喊声震野,不堪焦势,皆以水自盥其面,其立脚一或不稳,即随波逐流而去,闻与波臣为伍者,约有四五十人,不死于水而死于火,殆有数存乎?”事后据父老云“被焚之家,总在两千左右。洵异常之浩劫也。”①《福州大火》,《申报》,光绪十五年十月二七日,第1页。

表1 清代福州火灾及频次

火灾频频,对福州经济发展构成严重威胁。开埠之后,福州一度成为国际性重要商埠,其外贸总值曾超过上海,却又急速衰落,城市地位不断下降。学者对此探讨颇多,主要归结于茶叶贸易的衰落,闽江航道淤塞等等、但火灾亦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因素。早在1854年,英国驻福州领事馆即指出:“对本口当前发展和繁荣的最大障碍是由于外国人对其财产缺乏安全感,唯恐他们的财产可能会在此处如此频繁的大火中焚毁殆尽。”②BPP:1854-6-22,转引姜修宪:《制度环境政府—晚清福州开埠与闽江流域经济变迁(1844-1911),复旦大学博士论文,2005年,第62页。此担忧后来演变为现实。如南台泛船浦,“市廛林列,百货云屯,绣地锦天,繁华满眼,物更难数计”。③《福州火灾》,《申报》,光绪二年十月二八日,第3页。光绪27年(1901)6月11日发生火灾,“一刹那间,义利、协和、义记、裕昌、永昌、天保各洋行,各渣打银行、日本邮便局、日东洋行,同付楚人一炬”④《福州南台》,《申报》,光绪二十七年6月29日,第3页。火损惨重如斯,极大地影响洋商的投资热情,甚至连外国保险公司都认为在福州开办火险业务是冒险之举,使贸易衰落成为必然。

总之,炎热干燥的气候环境,冲积平原的特殊地形,木质为主的城市建筑,使福州极易滋生火灾,随着城市的发展,人口数量的增加,商贸活动的频繁,火患威胁日益凸显,对地域社会影响深远,一方面,它是导致福州埠际贸易衰落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它是塑造福州地域文化的重要助力。

二、火灾与福州的社会习俗

火灾问题凸显,对福州民风习性影响深刻,尤其是民间信仰方面。根据陈怡行考证,宋元时期,文献并无福州火神庙的相关记载,直至万历年间,《闽都记》才有九仙山荧星祠的记载,“祀火星。旧为明离殿。万历初重建,更名,并作玉皇殿於中,祀元冥於左。”⑤(明)王应山:《闽都记》,福州:海风出版社,2001年,第18页。万历二十六年(1598),巡抚许孚远应地方士绅请求,将其徙华林寺之西,以此制火,稳定民心。后在东城边巷设立南离总管庙,又名火神庙。火神庙空间配置的变化与数量的变化,凸显“火神信仰便在城市火患频仍的滋润下,不断的茁壮,成为城市中的信仰之一。”⑥参见陈怡行:《近世以来福州的城市火灾、火政和火神信仰》,《全球化下明史研究之新视野论文集(二)》,第389页。除了信仰火神外,“福州坊巷中建有玄帝亭者有多处”。⑦林家溱:《福州坊巷志——林家溱文史丛稿》,福州:海峡出版发行集团,2013年,第34页。祭祀北极玄天大帝。据《后汉书·王梁传》记载:“玄武,水神之名,司空水土之官也。”水能克火,因此在许多地方,民众通过祭祀水神,克制火灾。在北京的火德真君庙中,其中殿至今仍供奉玄帝。

火神信仰的盛行,衍伸相关习俗。每逢火帝诞辰日,南台各商帮均聚集庙中,举行大型庙会,并轮流值年祭祀。⑧此系2012年1月,笔者实地调查时,福州火神庙首事阮道铭道长(73岁)告之,并说参与商帮有36个,该数目应为概指,泛指南台商帮,具体时间可能是清末,因火神庙现已被毁,亦无相关文书验证,只能作为孤证。商帮赞助火神庙,反映火灾威胁下其焦虑不安的心理。为“酬谢火帝”,民间举行“谢冬”仪式,成为福州独有的风俗。每到冬至之日,各铺户俱糊纸屋、抬旱棚,铺张陈设,并请道士从宁山祖殿出发,沿途念经,所经之处,各家将所糊之纸屋焚毁,火光四射,俨如火场。焚烧后,各家主人,称呼“今夜火烧厝,从此毛大灾”,以求吉利。⑨参见:《民俗志怪》(61)《谢冬》,《华报》,1932年12月24日,第3版。“厝”在福州方言中意指房子,“毛”意指没有,即今晚把房子(纸屋)烧了,从此没有大灾。根据民俗学研究,在祭祀活动中,以相似的人或物代替当事人和物,可驱邪避祸。请道士、烧纸屋,即是为了能免遭火患,秋冬季正是“火帝出动”,火灾高发之时,所以选择在冬至日酬谢。火灾过后,民众常举行各类禳火仪式,避免重蹈火厄。

社会风俗的演变还反映在谚语上,钟敬文先生指出口头语言“是许多文化的载体,是一种特殊的符号民俗传承。①钟敬文:《民俗文化学——梗概与兴起》北京:中华书局,1996年,第9-10页。福州火灾频繁,谚语中关于此方面内容颇多,尤其是“纸裱福州城”广为流传,纸裱指福州如同纸糊,一烧就着。②笔者曾翻阅明清时期福州方志、文集、笔记等文献资料,并未发现此谚语,而在1928年民国期刊上已有记载,推测应为晚清出现。又如“福州城上半盲都是财主,下半盲天火烧汀爬汀臂”,意指上半夜还是福州的富人,下半夜财富被焚烧殆尽,极为狼狈。民众饱受火灾威胁,惊恐无奈,只能以此感慨祸福无常。俗语将火灾中民众惊慌情形刻画得淋漓尽致,如福州郊区流传“城里失火城外惊,依奶看天才三更,叫起依爹卷铺盖,依爹只掼兴化兄,叫起兄弟目操操,心肝挞挞就英惊。”③林国经主编《中国歌谣集成·福建卷·福州市郊区分卷》,1990年,第114页。意为当城里发生火灾时,城外一片惊慌,妇女见恰值深夜,叫醒丈夫带上被褥逃离,而丈夫只顾提起尿壶,拉着两个儿子赶紧出去,并拍着胸脯说不用怕。城里、城外差距甚远,而且又在半夜,民众却如此惊慌,凸显其对火灾的的极度恐惧,也反映福州火灾的危害之深,蔓延之快。

在福州流传的民间故事中,不乏与火灾相关的内容。如“三十暝晡火烧厝”,即某子女对年老的父亲不孝,父亲在大年三十放火烧屋,以此教育子女要尽孝。民间故事的形成与地方风俗有极为密切的关系,常契合地方民众的心理,所以能以口头文学形式,世代传承。福州火灾频发,消防被视为地方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民间故事的重要构成元素。在故事创作与传播过程中,地方精英利用人们对火灾的畏惧心理,将其与忠孝义信等传统伦理相联系,以推行道德教化,构建社会秩序。

火灾不仅使福州民众感到恐慌,也给旅居福州的异乡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清代,福州成为接待琉球使者的主要门户,琉球使者登陆后,在琉球馆休整后,再沿闽江北上,最后抵达北京。因此许多琉球人在福州游学经商。为便于琉球,他们编写了琉球官话课本,“以琉球馆为中心,生动描绘了福州城市的社会生活。”④王振忠:《清代琉球人眼中福州城市的社会生活——以现存的琉球官话课本为中心》,《中华文史论丛》,2009年04期,第41页。如火灾过后,灾民的凄凉情状“吃也没得吃,穿也没得穿,住也没得住,那大男小女拢做一堆,在那露天地里,啼啼哭哭。”因为火灾多由火烛不慎诱发,所以官话课本特地告诫“把灯吹灭了睡,如今秋天的时候,那东西都是干燥的,火烛要小心。上牀的时节,就把火吹灭睡,也是放心的。”⑤濑户口律子:《学官话全訳(琉球官话课本研究)》,第206(59)—205(60)页,转引王振忠:《清代琉球人眼中福州城市的社会生活——以现存的琉球官话课本为中心》,《中华文史论丛》2009年04期,第100页。可见旅居者对福州火灾之惕然。

随着火灾日趋严重,与其相关的民间禁忌亦悄然流行。评话是近世福州民众的主要娱乐方式,其业内有不成文规定:“东家盖房、乔迁、安灶等,书中不能说有“火烧厝”之类失火情节”。禁忌作为特殊的文化方式,以非常方式界定人与自然的关系,民众以此纾解心中的恐惧,避厄化险。火灾对民众生命财产威胁甚大,因此评书先生回避此类内容,以免有诅咒之嫌。除此之外,在日常生活中,亦有与火灾相关的禁忌,如火灾发生时,街坊邻居须紧闭大门,不让外面的人闯进,甚至火熄后,门还是关着。亦与防止“火鹞”闯进有关。⑥野上英一原著 徐吾行试译:《福州考》,福建师范大学图书馆古籍部藏书,第151页。

总之,近代福州火灾频发,在地方民俗信仰、谚语歌谣中有颇多反映,成为地方文化的重要构成部分。它既是火灾对地方民众精神世界的烙印,也是大众心理的体现,凸显消防形势之严峻。

三、火灾与福州的城市生活

近代福州火灾除影响民众的精神世界外,还推动城市的社会变迁,在建筑布局、人际交往、日常生活等方面表现得尤为明显。

福州建筑格局蕴含厌火制厄的风水观念。福州城北为坎位,主水,地方官绅遂在屏山之巅修镇海楼,以避风防水。福州城南为离位,主火,地方官绅亦在于山修火神庙,以免遭火厄。在传统文化视野中,北斗玄武主水,且七星排列似勺子,可以压制火灾。早在南宋,福州官员即“砌十石盂于谯楼北,注水以厌南离”,后逐渐演化为七星井“其六在宣政街东西,其一在还珠门外”①(明)王应山:《闽都记》卷7,福州:海风出版社,2001年,第41页。。福州城内还散布“八斗、十六斛”,其功能与七星井相似“皆取压制南离,消弭火患。”②(清)林枫:《榕城考古略》卷上《城橹第一》,福州:海风出版社,2001年,第29页。成为官府应对火灾的重要方式。道光年间,总督府发生火灾,刘韵珂(时任闽浙总督)“惑形家言”,将督署前之斛移到头门偏西处。光绪年间,鉴于福州火灾严重,官府又重修各处石斛。

此外,镇海楼旁还设置七口水缸,亦按七星布局,以取得形胜厌火的成效。与此相对应,清康熙二十年(1681)总督姚启圣在城内双门楼前设三只石狮子,“以压制南面五虎山。”克制火灾。1916年,该楼重修时,又“添设观天台,上则分布七星缸,以禳天灾,下则按置储水器,以弭火患。”③《福州旅行记》,病骥弟二十三种游记1928年,复旦大学古籍库藏书,第41页。火灾除影响城市格局外,还渗透到城市建筑风格中。解放前福州城常耸立马鞍状的高墙,颇具地方特色。每逢火灾过后,官绅常修建马鞍墙,预防火灾重演。福州许多街巷还设有专门的火道,“中空而旁甃以墙”,与马鞍墙功能相似,均能有效防止火势的蔓延。

随着火情严峻,福州出现以趁火打劫为业的歹徒,俗称“火鹞”。他们“平日游手好闲,不事生业,黑夜潜藏僻处,将引火器物抛掷居民房屋,及至延烧,则假充救火之营兵衙役,或捏称失火之家亲戚,乘机抢窃财物。甚或将附近居民,以拆卸炎衖为词,敲门入室,混行搬抢。”④周宪文:《福建省例》,台湾大通书局1984年版,第888页。然后再按股分赃,以南台最多,其数量之多,危害之大,令官府难以管控。光绪十五年(1889)十二月,城外发生火灾“约毁居民数十家,传说俱系歹徒放火”,后被抓获的黄金保供认不讳,被判“凫首示众”,在押赴刑场的路上,该犯“坐囚车而绝无畏惧之色,是真桀悍性成,憨不畏法者也”,时人希望“经此次从重治罪,纵火之风庶几稍息乎”。⑤《纵火枭首》,《申报》,光绪十一年二月二七日,第2版。仅过数月,纵火之风又起,甚至清军驻所也成为袭击目标,光绪十年(1884),福州兵营着火,“咸谓盗思趁火肆劫”,“故数日之间火警频仍,居民颇切防虞云”。在利益驱使下,火鹞无惧律法,流毒甚广,被视为闽中恶习。

为防止火灾,地方官府出台诸多法令,干预民众的日常生活。同治十年(1871),福州三皇庙山陕会馆因上演夜戏而引发火灾,福建地方官员认为夜戏“不特易滋事端,抑且动虞火患”,遂发布告示,“不准演唱夜戏”。⑥[美]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英华萃林韵府》(Vocabulary and Hand-Book of the Chinese Language,Romanized in the MandarinDialect)第2卷,Rozario,Marcal and Company,1872年,第518页。福州许多民约乡规亦与火灾相关,如“巷中旧例,万一遇失火时,不得搬动器具,因恐巷小被其阻塞,人难趋避也。”⑦林家溱:《福州坊巷志——林家溱文史丛稿》,福州:海峡出版发行集团,2013年,第159页。而且规定对起火之家也予以惩罚,据《申报》记载“闽俗,起火之地,别家残破瓦砾尽行挑弃,其处累累如山,车舆阻碍。两县饬备土船载运,一面示禁倾弃,无如若辈贪图近使,置若罔闻。”⑧《福州火灾》,《申报》,1896年9月26日,第1版。

随着火患的加重,消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事务。在南台等火灾频繁的区域,水斛、消防池林立,多为民众集资兴建,至今仍有大量留存。如在仓山区亭下路贮立一清代水斛,其落款为天安铺公置,“铺”为清代基层行政区划,是“缘于治安民防目的的保甲编组”。⑨张研:《清代县以下行政区划》,《安徽史学》,2009年第1期,第8页。近代之后逐渐瓦解。每年冬至,官府或民间组织防火宣传,检查火灾隐患,“风干物燥、提防火灾”等标语在街巷随处可见,成为福州别样风情。福州官员游宦它乡,亦高度关注火情,如林则徐在外省履任期间,每逢火灾,必亲临现场指挥,仅在其日记所载次数达十二次之多。⑩参见李采芹主编:《中国消防通史》,北京:群众出版社2002年,第1064页。其日记作如是记载“二十二日,甲子(8月8日)。晴。寅刻诣吴山祷雨。午,立秋。晡时密云不雨,仅闻雷声。二鼓二鼓,艮山门内失火,往救,即灭”。第二天,“寅刻诣吴由火德庙叩祝神诞,廉访同至赵恭毅祠小憩即回”①《林则徐全集》(第九册·日记卷),海峡文艺出版社,2002年,第122页。其对火情重视可见一斑。林则徐还令人抄录杭州七星缸避火咒语,寄送家人以防患未然。

总之,近代福州频发,对民众生活影响深远,成为塑造城市建筑格局的重要因素,并衍生以趁火打劫为生的特殊人群—火鹞。福州民众视消防作为日常生活的重要内容,即使游宦他乡,仍对火情惕然,不敢有所松懈。

四、火灾与福州的民间社团

近代福州火灾频发,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而官方火政渐趋衰落,民间救火会应运而生,网点不断增多,功能不断拓展,成为地方社会的中流砥柱。

19世纪80年代,福州成立第一个救火会—木帮南台彬社,此后数十年,不断有新会成立,网点遍布福州城内外,并设立救火联合会,统筹全市救火会。救火会依托社区运行,参与者多为社区民众,均为志愿参加。商人虽在会中居主导地位,但救火会并非商界组织,而是吸纳各行各业参与的市民组织。总体而言,救火会援丁多为家境贫寒的市民,而充任理监事均为地方精英,如富商、区保长等等。解放初(1950年),福州全市共有救火会37个,人员4830人,其中工人2575人、商人2174人、农民47人、医生14人、法界政界及技术人员各10人、学生7人、教员3人。②《福州市消防组织概况及设备等项材料统计》,福州市档案馆:(27—1—52)。而城区人口34,995人,③《1928—1949年福州市户口统计表》,载《民国福建各县市(区)户口统计资料(1912——1949)》,福建省档案馆,1988年,第42页。平均71人即有1名救火会会员。

救火会资金主要来源于辖区内铺户征租,“征收单月租金的五成。”④福州市救火联合会编:《创始历略报告书》,福建省档案馆(民资:2-8-104)。会员必须是“本区域范围内商民或住户”⑤《福建省福州市安乐救火会章程》福建省档案馆:(6—1—911)。,辖区铺户多寡,决定救火会实力强弱。一些救火会辖区虽大,但商业不盛,以致实力不足,如东井津救火会“所辖地方辽阔”,却难以筹办汽龙,皆因“辖内铺户大约中等之家,下等尤伙,非若上下杭、鼓泰、桥南、中亭各地筹募较易”。⑥《省、市府关于市各救火会呈请募购,赠拨救灾设备器材等问题的指令、代电》,福州市档案馆:(901—7—420)。

救火会与境社渊源颇深,所谓境社指“以共同信仰和祭祀为特征的地方乡里组织”。⑦王振忠:《近六百年来自然灾害与福州社会》,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90页。救火会以境庙会址。如藤山救火会设十锦祠,“锦”通“境”,过去正是十境议事场所,其他如竹林、路通、上渡等救火会均是如此。会员均笃信神灵,每逢神事活动,不论忙闲,均聚在庙中。在许多场合,救火会亦以社境代表自称。尽管以神缘为纽带,福州救火会却借鉴西方社团模式,实行理监制。理事负责具体事务,而监委则承担纪律督查。临警员除贯彻理监事决议外,负责指挥救援队伍,组织训练等事宜,拥有相当实权。援丁在火场中分工负责具体事务。理监事通过推选产生,大小事务均由其开会决定,以彼此监督,杜绝贪腐。

福州救火会兴衰与时势攸关,既体现网点分布上,又反映业务拓展方面。清末民初,福州局势较为稳定,救火会网点有所增加,较少涉及消防之外的业务。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福建军阀混战,社会动荡不安,省府更替频繁,故此段时期,新创办的救火会达19所之多,且涉及救灾、治安等诸多领域,影响不断扩大,曾多次代表市民利益,反抗苛政。如1929年,为抗议市政府拆迁,各救火会发动商人罢市,召集援丁,迫使当局让步。三十年代以后,福州局势缓和,省府统治加强,救火会较少发动市民抗争,但仍有巨大影响力。因此抗战爆发后,在政府动员下,救火会积极参与抗日,除承担救济难民、维护社会治安等事务外,还随同各机关内撤,参与反攻市区作战,牺牲颇巨。抗战胜利后,随着国家控制的增强,救火会被中统势力渗入,业务受到影响,仍是维系社会稳定的关键。后人回忆“在旧社会,国民政府民政部门该管不管之事,全由救火会承担下来”。①林希春、林增城:《福州救火会概述》,《台江文史资料》(第1-12辑合订本),第166页。

源于草根,积极从事社会事务,并通过祭祀增强凝聚力,加之会所成为社区议事中心,使救火会成为归属感极强的乡里组织,获得社会普遍认同。1949年10月2日,福州市举行首次国庆游行,分为士兵、学生等不同方阵,“最后出现的是仓山、台江、鼓楼、大根以及郊区的居民和农民队伍,他们举着各种灯笼和竹篾编成的火把,打着十番,吹着唢呐,有的还有闽剧、伬唱艺人表演,吸引不少观众。那时福州还没有建立街道、居委会政权,居民还借用“茶亭”、“瀛洲”、“中亭”、“仓南”、“双杭”、“榕西”、“三保”、“帮洲”等37个救火会的灯标参加游行”。②黄岑:《开国庆典在福州》,《炎黄纵横》,2009年第10期,第17页。

福州救火会影响巨大,缘于其独特的优势。首先,火灾问题的严峻,官办消防队伍的薄弱,使救火会成为社会所必需,而长期防火畏火的大众心理和民间习俗,更使救火会契合本土文化、深得民心,因此政府难以将其取缔。其次,消防是共同性行动,在火场,队员需要齐心协力,共同合作,方能减少伤亡,而日常防火,需要调动社区之力,防患未然,方能收效。而救火联合会的设立,使分散的火会构成有机整体,能够应对非常事件。再次,救火会可整合各阶层。由于饱受火灾威胁,各阶层均参与救火会,官员予以鼓励支持、商人向其捐资,担当主要领导,而普通群众则加入会中,成为灭火主力,围绕消防关系,社会形成共同体,各种因素交织,使救火会与地方力量互动频繁,或吸纳融合、或从事配合、或兴衰嬗变,最终成为地方社会的中流砥柱。

总之,近代福州火灾频发,它不仅改变民众的精神世界,还影响城市的社会生活、在城市建筑、信仰风俗、日常往来等诸多方面均有反映,并重新塑造人际关系,使救火会凸显,成为维系社会稳定的关键所在,火灾是近代福州地方文化变迁的重要动力。通过本个案分析,可见地域文化的形成与地理环境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自然区与文化区存在内在关联,尤其是某种灾害严重时,更容易引起文化变迁,这不仅是塑造地方文化的关键所在,也是人们面对自然界所作的文化适应和策略应对。

[Abstract]This article,taking Fuzhou city as an example,using historical geography research based on local records,notes,essays and other local literature,andfield investigation.Pointed out that the special natural environment is the Fuzhou fireprone deep-seated reasons,the Fuzhou fire is becoming more and more serious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ity.it not only lead to inter trade declined,but also the profound influence ofregional folk belief,folk organization,mass psychology and many other aspects,so as to from a new angle of view,thinking about the environment,disaster and regional culture.

[Key words]Fuzhou;Fire;Changes of local culture

The Relation Between Modern Fuzhou Fire and Changes of Local Culture

Xu Wenbin
(Chinese Communist Party of Fujian Provincialparty Committee Party School,Fuzhou Fujian,350007)

G122

A

1008-7354(2016)01-0014-08

徐文彬(1979-),男,福建松溪人,中共福建省委党校副教授 ,研究方向为历史人文地理。

本文为中共福建省委党校一般项目“海上丝绸之路与福建文化关系研究”(项目编号:2015B05)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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