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小易
1
发现那个吹笛少年,是在刚放暑假不久。或许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笛,不算长,有些暗黄,跟爷爷抽的旱烟杆差不多。那个少年的手指在笛孔之间起起伏伏,有些笨拙。
彼时,我正在放鹅,奶奶家的鹅舍就建在半山腰上,鹅舍旁边有个大水塘。还算温煦的阳光,透过树叶打在水塘边的稻草堆上,斑斑点点。鹅在水塘里自由滑翔。嗨,要是能当一只鹅就好了。这样想的时候,我一屁股窝进稻草堆里。一连几天,我都是这样过来的,莫说吹笛少年练得厌烦,我都快要烦了。
2
“灵翰,咱还能进步不?” 奶奶奋力地摇着蒲扇。傍晚时分,是蚊虫最多的时候。
“他进步啥啊,门门功课倒数,即便进了城,也得再回来。”台灯下,即将上高三的小叔打着光膀,汗流浃背地温习功课。
“我才不进城哩,我要当只鹅!” 奶奶摇的蒲扇,把瞌睡虫都招来了,我迷迷糊糊地应付着。
“那怎么行?!咱的灵翰还得考大学哩,你爸爸说过了这个夏天,你就能去城里上学,以后前途大着哩,可不能跟奶奶一样,老蹲在家里养鹅。”
“吹笛子有前途没?”我忽然抬起头,朝着奶奶,又看向小叔的后背。
“搞音乐的人当然有前途,咱村那个沈星海,不就被那个音乐学院特招了吗?”小叔边说,边把一张鬼画符般的演草纸,扔进了纸篓里。
“那是,咱灵翰的名字也不是白起的嘛,算命先生老早就说了,灵翰有出息着哩。”听小叔这么一说,奶奶的眼睛里突然有了光亮。
可惜,我真的很不愿意叫这个名字,学校里,我为此不知遭了多少嬉笑。爸妈打去年去城里摆油条摊,买了房,说是秋天开学,就让我去城里上学。唉,还要我丢人丢到城里去,那还不如在家放鹅呢。
“都好好学,都是好样的。”奶奶还在那里絮絮叨叨,而我又睡过去了。
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努力,除了我。
3
“你吹笛子,想考音乐学院?”我第一次走近了那个吹笛少年。笛声戛然而止,少年回过头来,这是一张非常朴实的脸。
“你来得挺早呢。你脸上还有树叶子滴下来的露珠。”
那个少年咧开嘴,勉强地笑笑,随即擦掉了脸上的露珠。
“我想参加校音乐队,所以要趁着暑假,先练好。”少年话一落,我就为刚才的问题羞赧了。说是少年吧,可从他说话的神情和口气来看,也就刚过十岁,大概少年老成这个词就是为他预设的。
“可是你吹笛子的水平有点……”我把“糟糕”咽了下去,我实在不想打击跟我一样笨拙的他。
“呃,是呢,不过姐姐说了,勤加练习,就会行的。”
“你的笛子长得也忒丑了点。”
“嗯,我正在攒钱呢,攒够一个夏天的话,差不多能买一根像模像样的笛子。”说这个的时候,吹笛男孩有些眉飞色舞。
“开学后,你准备参加什么兴趣小组?”男孩话头一转。
“我……我参加合唱团。”我胡乱编了一个,借着吹笛男孩又练笛子的空当,溜走了。
4
我其实不擅长撒谎。我撒谎的时候,脸红得厉害,就跟鹅头顶上那枚红红的鹅冠一样,太突出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为了避免吹笛男孩再问出些什么问题来,我还是溜之大吉为好。
我试图快速地穿过林子里的小径……呵!老远我就瞅见了一只正半蹲在地上的大鹅。这是一只越过栅栏的鹅,还挺有能耐呢,要是能骑在鹅背上转一圈,肯定顶搞笑。
我猫着腰,偷偷地走到大鹅后面,一下子扑到鹅身上,揽住鹅细细的脖子。受了惊吓的鹅“嘎”一声,拍打着翅膀准备逃窜,但我狠狠地揪住鹅脖子不放。“嘎嘎——”鹅叫得更悲惨了,结果我就和鹅扭打在一块了。等奶奶听到声音跑过来的时候,这边的世界早就翻天覆地了。
5
我变成了一只鹅,那只真正的鹅,却飞走了。我在想那只鹅心心念念的一定是有朝一日能做只天鹅翱翔蓝天吧。就像小叔天天念叨的:有不切合实际的梦想,不见得是坏事,万一实现了呢。
“你这只呆头鹅,是怎么钻出来的?”奶奶两手摊开,把我往鹅舍里撵。
“我是灵翰!我是灵翰!”我几乎歇斯底里,但发出的声音除了“嘎嘎”,就是“嘎嘎”。我不想挪步,但奶奶都要抬起脚踢我了。
我“哎哟”一声,不情愿地往鹅舍挪去。
“妈,该让鹅放放风了!”屋里小叔探出脑袋。
“嗯,这会儿,灵翰该到县城了吧?”
我记起来了。在我和吹笛男孩说话的前一刻,我正准备坐车去县城找爸妈,顺便看看买的新房。可是现在我真的变成了一只鹅,不然,先试着当一只鹅享受几天再说吧。
“扑通”,我跳进了水塘里,一股清凉的感觉从脚底板慢慢飘悠上来,真是惬意极了。我也学着其他鹅的样子,伸长脖子,“嘎嘎”叫了几声,引来其他几只鹅的侧目,有些鄙夷的目光。嫌我唱得不好听吗?但我喜欢唱歌,喜欢听穿着白凉鞋的女老师脚踏着风琴发出的节拍,我和着节拍唱起来,仿佛心中的郁结一下子打开,心里敞亮了好多。我越来越陶醉在我的歌声里,直到一阵嬉笑声打断了我。
“陈灵翰,你唱歌的样子,就跟你家大鹅差不多。”
“陈灵翰,你唱歌跑调,这会儿恐怕到爪哇岛了。”
“哈哈!”又是一阵嬉笑声,直到穿白凉鞋的女老师说着继续上课的话,他们才算完。打那以后,我唱歌就不出声了。而且,我越来越讨厌唱歌;随之,越来越讨厌学习;然后,我讨厌学校,讨厌一切事情了。
放完风,我又被奶奶撵着,最后一个回鹅舍。变成鹅有几天了,我由惊喜、好奇变得开始有些沮丧,除了能去水塘里滑翔,能在灌木丛小径上散步之外,其他的地方,我简直太不满意了。尤其是鹅舍里,虽然奶奶整天精心打扫,但还是散发出一阵阵屎臭味,任凭同伴推来搡去。日子一长,而我作为鹅的唯一的乐趣竟是白天听吹笛男孩的笛声,晚上看小叔的背影了。
白天,我奋力游到离吹笛男孩较近的水草边,躲在水草后面。听起来,男孩吹得有些熟练了。有几次,男孩竟照着一本书,开始练习吹曲子了。有的时候,男孩吹累了,就坐在水塘边,离我太近了。我发现他的脸变得更加黑红了,大概除了吹笛子,也是调皮得紧,被太阳晒得变色了吧,奶奶也常这样说我。
晚上,我扒拉了几口鹅食之后,找了个地方,看屋里的小叔的背影。台灯下,小叔弓着身子。小叔的数学不算好,村里和小叔同去县城上高中的嘎子叔,老讥笑他,说他就不是学数学的料。但小叔总是笑眯眯地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我有时候在想,他是去考大学,又不是去逮鹿。小叔从屋里走了出来,倚在栅栏上,他看到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嘿,做一只鹅多好,多自由!”
天哪,小叔也有这样的想法。嘿,我真想告诉他,我就是灵翰,我变成了鹅。可是做一只鹅,不是想象的那么好。
“当然了,做一个人更好,只是得做努力的人才好,有目标的人才会生活得有滋有味。”
嗯嗯,小叔在给自己打气呢。他伸了伸胳膊,做了个深呼吸,又钻进了屋里,开始温习功课。
6
就这样,我当鹅有些时日了。这几日来,我的心理开始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我居然想变回陈灵翰了。就在我还在窝里想着怎么变回陈灵翰的时候,我却被奶奶送到了那个吹笛男孩的家里。
“奶奶,陈家奶奶送来的,她让咱宰了,炖炖吃。”吹笛男孩拽着我的翅膀,我的两只脚被稻草绑着。我“嘎嘎”地叫着。作为一只鹅,被宰是唯一的前途。
“那怎么行?平常陈家奶奶够接济咱们了。你姐姐去音乐学院的学费,人家借给咱五百块呢。不能再要人家的大鹅了。你快去给人家送回去。”
“可是……” 男孩面露菜色,舔了舔嘴唇。
“听话,咱以后的日子会好起来的,只要你们姐弟俩有出息,肯用功。” 奶奶迈着颤颤巍巍的步子,咳嗽着说。
就这样,我又被吹笛男孩抱着,赶往奶奶鹅舍的灌木丛路上。
我低下头来,恰巧看到吹笛男孩兜里竟装着一根新竹笛,油亮亮的,纹理清晰可见,是男孩捡矿泉水瓶子攒钱买来的。此时,作为鹅的我,心里五味杂陈。要是我还能变回陈灵翰,我绝对要改变自己,不知道一切还来得及吗,我的心里竟生出丝丝难过。作为陈灵翰,我有着无数种可能,我会去城里上小学,去看海边的旭日东升,去攀爬陡峭的山崖……然而,我却虚度了这么多的好时光,这样想的时候,我的身子就越发沉重。
忽然,一个趔趄,吹笛男孩被厚厚的灌木丛枝条绊倒了,吹笛男孩只顾着去捡他的新竹笛了,我则一下子滚到了灌木丛的另一侧。
鹅呢?男孩着急地爬起来,拨开灌木丛找鹅。
再看看我,又变回了陈灵翰。
“鹅?鹅早就跑回鹅舍了。不信,你看。”
我指着远处一团白乎乎的茅草给他看,他竟信以为真了。
“快去练吹笛吧,是不是要开学了呀?”
“是啊!”吹笛男孩咧咧嘴巴,朝着水塘边走去。
7
我行走在小径上,远处鹅拍打着双脚又要来水塘放风了。一个身影朝我走来,等走近了,是小叔。
“小叔,从明天开始,我要跟你一起温习功课,我还要跟沈星海一起练吹笛子。”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大步流星地跟在鹅群后面,胸脯挺得直直的,甩开膀子,浑身充满了力量,只听得小叔在后面说,“呵!灵翰果真有个灵翰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