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想

2016-10-09 15:22朱志刚
含笑花 2016年4期
关键词:荣光冥想班长

朱志刚

林之则走在一条十分幽静的小道上。

小道是鹅卵石铺成、有很多图案也很精致的那种,当然这种小道往往绿树成荫、幽静或寂静。这种小道林之则很熟悉,以前他喜欢在这类小道上背着手踱着步,想一些令他棘手的问题。往往这时候远处会有几个隐隐的身影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那些都是他的手下及随从。

现在,远处没了那些身影,他也不是踱步,而是急匆匆地往前赶。这种环境他很熟悉,但这条小道他却很陌生,特别是小道上的图案,他从没见过。以前的小道图案,无非是一些规则的方形圆形棱形之类的,现在他看到的是各种鸟兽的图案,这些图案,仿佛来自远古,跟他看到过的一点也不搭边。看不到太阳,雾太大,他急匆匆地走,看上去肥胖的身躯穿不过雾的笼罩,把雾也往前推着走。

在他的记忆中,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走路了。

他是个不太喜欢运动的人。做事也慢条斯理。年轻时就这样。后来当了官,他更注重自己的形象,往往给人很稳重的感觉。对一些做事毛手毛脚的年轻人,大都过不了他的眼,在他看来,这种性格的人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这种性格不改,难成大器。

他最喜欢的运动,是瑜伽。但瑜珈对他这种体形的人来说,是一种奢侈,所以他只练一种技法,那就是冥想。

在他看来,冥想,是最适合他的一种技法。一切真实的瑜伽冥想术的最终目的都在于把人引导到解脱的境界。这种运动适合他,不仅仅是身体的运动对他来说不喜欢或是难于承受,他希望通过瑜伽冥想来制服心思意念,并超脱物质欲念,感受到和原始动因或万源之源直接沟通。但他一直没有意识到瑜伽冥想的真义是把心、意、灵完全专注在原始之初之中。这与他现实生活中对权利的崇拜、对物质的贪婪是格格不入的。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所修练的冥想仅仅是冥想而已。

但现在,他端坐在一张简易的小床上,修练他的冥想。开始的时候,他的修练并不成功,很多很多的事困扰着他,外面巡视干警的脚步声也在影响着他。但慢慢地,他似乎成功了,他的灵魂从他的躯体内飞出,走上了那条小道。

在小道上没走多远,他已气喘吁吁。他停下来,习惯性地四下看看,四下只有雾和眼前看得不甚远的小道。一个人走路他已不怎么习惯,一个副省级干部,特别是他这种把身份和地位看得很重的干部,哪次出来不是前呼后拥的一群人?

但他必须习惯。他告诫自己要习惯,所以他才会这样努力地赶往目的地。他记得他接到的通知是到他毕业那年同学聚会的地点,通知他的是他的班长,班长叫什么名他记不得了,样子还依稀记得,踌躇满志,意气风发,当然那时班长也才十八九岁。他决定前往聚会不是因为班长,而是班长念到的两个名字,这两个名字在召唤着他,他才决定前往,而且心情很是复杂。

林之则在雾里转来转去,到他快要转晕的时候他到目的地了,那个他们当年集会的地方。那是一个凉亭,亭内有一张大理石的桌子,几个石礅。石桌上有些食品,还有几瓶玻璃瓶装的饮料,这跟当年是一样的,这种饮料当时很盛行,叫菠萝汽水桔子汽水之类的东西,另外还有几瓶白酒,老白干的那种。亭外的景物林之则看不清楚,其实是他已记不得是什么样子。

他到的时候亭内已有三个人,两男一女。见他到来他们都没说话,都转过来看他。林之则认出来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们的班长,班长还是那么年轻,一身的军装,那种草绿色的老式军装,神情却没有了他记忆中的神采飞扬。那女人五十多岁,身体干瘦,如风干了一般,穿着却是现在最时鲜亮丽的裙子,样子和姓名林之则都想不起叫什么来的?另一个男子年纪四十岁左右,林之则看他的时候只是眼睛一瞟而过,没有多一点的停留。对他林之则不必多看,也不想多看。当年他在县上当县委书记的时候,他是县委常委、副县长,叫钱荣光。

他们看到林之则的时候,脸上都了无表情,当林之则跨进亭子的时候,钱荣光脸上的表情有了决定性的变化,满脸堆起了笑,上前一步,边伸出双手边说林书记,您总算来了,我们候你多时了。林之则习惯性地挥挥手,没有接他伸出的双手,也没有出声,径直走到石礅上坐下。钱荣光脸上神色一变,厉声道:林之则,都什么时候了,还摆你的臭架子。林之则愣了愣,抬眼看钱荣光,钱荣光因激愤脸部慢慢地在扭曲变形。这种扭曲变形林之则当年看到过,那场景埋在他心里很深很深的地方,轻易不会被翻出来。

作为老同学,钱荣光是当年跟他走得最近的一个。当上县委书记后,林之则通过操作把钱荣光提为县委常委、副县长,钱荣光很感激,同时也觉得林之则是讲友情的人,没有把他当领导看,常常老同学老同学的叫,弄得林之则很恼火,最后把钱荣光叫到办公室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告诫他说不是同学聚会,不能乱叫。此后钱荣光再也不敢叫林之则老同学,不管什么时候都称林书记,后来进班子的领导甚至不知道他们还有一层老同学的关系。

慢慢地钱荣光明白了林之则想要的是什么,利用自己分管重要部门的机会,大肆贪污公款,收受贿赂,得来的钱财他统统二一添作五,转送给了林之则,林之则一概收之。后来林之则升任市委副书记,正准备提钱荣光任县长的时候,钱荣光因工程质量出了人命被牵扯抓了起来。林之则慌了神,到看守所看钱荣光。当林之则把他的意图跟钱荣光说明并说我会照顾好你家里人时,钱荣光脸上的表情跟刚才的如出一辙,或者说就是那时的表情。不管愿不愿意,钱荣光最终死了,通报时说是畏罪自杀。

看到钱荣光这么激动,林之则说你是死得其所的,组织只收了你出事那项工程受贿的款,其它的都还在你家里人那里,那是上千万的钱,够你的家人花销了。这么一说钱荣光更是激动,他说他没死多久老婆就养了小白脸,那小白脸把他的钱套了个精光,到他女儿上大学时他那无所事事的老婆没了钱,可恨的是那小白脸又盯上了他女儿并占有了她,让他女儿现在还在社会上烂混。钱荣光说着说着上前揪住林之则的衣领,想把林之则揪起来,无奈肥胖的林之则仅仅是身体晃了晃。钱荣光转而指着林之则的鼻子说你说要照顾我家人就这么照顾的吗?说完狠狠地扇了林之则两个耳光。

林之则当初跟钱荣光说要照顾他的家人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想让他走得安心一点,过后总觉得他老婆跟女儿有一千多万的钱不会需要他照顾什么的,也就没了下文,这么多年她们的生活连打听都没打听过。钱荣光这么一说,他想到了自己,任凭钱荣光扇他耳光,没有再言语。

沉默了一会,一边的瘦女人走过来,从他身后抱住他的头,他本能地想挣扎,但女人的力量出奇的大。没等他反映过来那女人说话了:儿啊,这几年你去哪里了,妈想死你了,妈找得你好辛苦。林之则感觉到喘不过气来,一边挣扎一边问:这是谁,哪来的疯婆子。钱荣光说你记性真差,她是我们的老同学吴家燕。说起名字,林之则有了一些印象,但那是个胖乎乎的小姑娘,跟这干瘦的女人扯不上一点边。钱荣光又说话了:还记得你当市委书记时批示尽快处理的那桩冤案吗?被你错杀的就是她儿子。

钱荣光这么一说林之则一激灵,这件事他是不可能忘记的。

那年他任市委书记、组织正在考查他任省政府副省长时,辖区内发生了一件性质十分恶劣的强奸杀人案,当时社会舆论反映十分强烈,组织也随之停止了对他的考查。他知道对这案子的处理关乎他的升迁,而且时间不等人,因为再过几个月省政府就要换届,这届没他也许就永远止步于此了。他给公安部门施压,公安部门在压力下总算在短期内破了案,但在汇报案件时又提出证据不充分还有待完善时被他骂了狗血淋头,并指示检察机关尽快提起公诉,法院尽快判决并执行。案子在他的直接干预下很快判决并执行了枪决,时间之快,绝无仅有。这样不仅平息了舆论还得到舆论的好评,为他的顺利升迁增加了筹码。

他记起那段时间市委办公室人员多次跟他说过嫌疑人家属自称是他的老同学多次找他,他认为那是一种借口,要办公室一律挡了。钱荣光像知道他在想什么,接着说:她多次找你你不见,找其他人更无人敢管,还没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儿子就没了,她这么一急就疯了。后来他丈夫到处告状,那时你已是省政府副省长,更没人敢管这事。她在丈夫告状期间没人管,从楼上摔下,死了。丈夫死了她还是疯的,你该知道她对你的恨有多深,要是她是清醒的,现在就把你厮吃了。

林之则打了个寒颤,这些事他是知道的。在这件事处理上他知道是有大问题的,他有意无意在过问后续事件发展并适时作些“指导”,为的是防止事件扩大影响到他的仕途,所以这家人有些什么事都有手下向他汇报,他知道有人疯了,后来死了,但没想到的是,这人是他的老同学。

这时候班长冷冷地哼了一声,说话了:林之则,这三十六年你过得好逍遥啊。林之则看着班长,觉得他这种态度不可理解。也哼一声说你这态度可不怎么好,我可没得罪你。班长不说话,眼光定定地看着林之则。这么一看,林之则有些心虚了,正如班长所说,这三十六年来他过得确实逍遥,他从一个小小的办事员爬到了副省长的位置,要多风光就有多风光,但他的升迁好多时候是踏着别人往上爬,其间除了明争暗斗、落井下石、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有些时候还挟带着明显的血腥味的,所以要说真正意义的得罪与否他真的还不是那么清楚。班长把眼光从林之则身上移向亭外,亭外视线不是很好,但班长的目光深邃,似乎穿透了亭外的树林越过了前面的大山看得很远很远。好一会班长才说:我讲个故事吧。

有个男孩,从懵懵懂懂的少年时起就喜欢上了一个女孩,但男孩不敢说,他的经历就如一首歌里唱的“遇到爱不懂爱从过去到现在,直到她离开留我在云海徘徊”,男孩在云海徘徊,几年后这颗爱心也得到升华,女孩在心中慢慢变成了女神。后来男孩知道女孩爱上了别人,男孩把爱装在心中,走进了军营。军营很紧张很辛苦,男孩再苦再累都坚持给女孩写信,女孩成了男孩精神的依靠。那些信,虽然一封也没寄出去过,但男孩一直固执的认为,女孩是读得到的。再后来,男孩得到消息,女孩死了。

讲到这里,班长转过头来,看着林之则。林之则的眼光先是躲躲闪闪,后来直接把头扭朝一边。林之则知道那男孩是谁,那女孩是谁,因为那女孩爱上的人就是他林之则。

那女孩叫汪玉静,林之则是复读时插班跟她一个班的。林之则读书时就有股狠劲,头年已考取大学,那学校在别人看来已经很不错了,但林之则很不满意。再读一年,林之则学习上已是班上的佼佼者。同样,林之则在追女孩上也有股狠劲,从见到汪玉静第一眼时就爱上了她。汪玉静在学校是个大美女,但性格性情都出奇的好,学习也不差,所以是所有男生心中的女神,正如班长说的,喜欢只能放在心里不敢说,更不敢去表露。林之则不同,那时候就表现出了他的不一般,好好学习和追求女孩两不误,而且还是不择手段,没多长时间就把汪玉静追到了手,一下子在全校哗然,在大家看来林之则根本配不上汪玉静,班长跟汪玉静看去倒是很相配的,只是班长喜欢汪玉静是毕业那年在这亭子里聚会喝醉了才露了口,那时候林之则跟汪玉静已好得如胶似漆。想到这林之则四下看了看,没见什么人影。他想见汪玉静,这是他来要见的人之一。

班长见林之则左看右看,说话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见谁,但你有脸见她吗?你敢见她吗?见林之则把头低下了,正要说话时有人接话了:他会不敢见吗?他早没脸了。几个人转过头寻声看去,雾中小道上现出两个人影。林之则听到这声音全身抖了抖,这声音他太熟悉了,他听这声音已经三十多年,这是他想见的另一个人。

当看清这两个人时,林之则全身又抖动起来。这是两个女人,一个二十多岁,美丽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没了生机。另一个五十多岁,一脸病容。年轻的是汪玉静,年长的是钱海琼。让林之则想不到的是,她们俩会一同出现在他的面前。以前是同学的时候,她们关系就不太好。主要原因就是汪玉静太漂亮,性格喜静,像她的名字一般,是一汪如玉光泽且静静的湖水,而钱海琼长得太一般,且咋咋咧咧没个女人样。汪玉静是他林之则这辈子爱过的唯一女人,钱海琼则是跟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女人,这两个女人在他生活中都有着任何人都无法取代的地位。但是,同时也是被他先后抛弃了的两个女人。

那年他用了些手段得到汪玉静后,汪玉静是个很守旧的人,也就安安心心跟了他,学习也一落千丈,林之则考取了满意的学校,她却中专都没考上。后来她在当地考了个工人职位,有个工作她也就安心了。林之则家景不好,上大学的钱大都是汪玉静给的,那年假期,汪玉静不顾家人的反对,与林之则住到了一起,如一对小夫妻般过起了小日子。钱海琼那年也没考取,她父亲那些年已在省城任职,她到省城又读了一年,跟林之则考在了同一所大学。原来钱海琼就对林之则有好感,在一所大学她主动去追林之则,林之则先前没当回事,他是确实很爱汪玉静的。但后来钱海琼父亲的官越当越大,林之则开始为他今后的前途打算,接纳了钱海琼。当时林之则的大学生活过得很是滋润,在大学里跟钱海琼成双入对,假期又跟汪玉静过小夫妻的日子,当然,这些钱海琼与汪玉静都是不知情的。钱海琼知道林之则与汪玉静原来的关系,但林之则说他与汪玉静早就吹了,钱海琼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林之则这么一说,她也就信了。汪玉静则是完全不知道,直到林之则毕业那年,回去跟汪玉静住了两个多月,他也没露半点口风。这期间钱海琼则是在帮林之则弄接收单位,当然其实也不复杂,他父亲的官已当到在省城说话很管用的地步,她一说是她的男朋友很自然就分配到了一个省城要害部门。那两个月是林之则最幸福的时光,直到分工的文件下来他看到了分配结果才感到喜出望外,有了急迫地想尽快报到的冲动,汪玉静知道分配结果则是又喜又忧。林之则安慰她说一安定就接她上省城。这是一句纯粹的安慰话,汪玉静却是很相信的,一点都不怀疑。林之则这一走就没有再回来,当然,严格意义上讲是再也没有回到过他们一起生活过的这小屋,再也没有见到过汪玉静,因为他后来还是回来了,回来这里当副县长、县长、书记,前前后后呆了七年,但那时汪玉静已不在了。

这时候汪玉静和钱海琼已在亭子里石礅上坐了下来。她们都看着林之则,林之则把眼光飘到了亭子外面。外面的景还是看得不是那么分明,似有似无,虚幻而缥缈。班长也坐了下来,自顾拿起一瓶酒,“咕咕咕”地喝了几大口,一瓶酒已去了大半。当年他就这么喝,一瓶酒下肚就把自己灌醉了。喝了几口,班长说这酒你当年也喝,当然,这几年你喝红酒喝多了,这酒你已不会习惯喝了。说着递了瓶白酒过来。林之则抬头看了看几人,他们都在看着他,他抬起酒瓶,犹豫了下,还是抬起喝了几口。奇怪的是这明明是酒竟然没酒味,只是又苦又涩,让人无法下咽。但他们几个在看着,又不得不咽,好不容易咽下了,这味道一下跑遍了他的全身,让他极度难过起来。

看着他痛苦的表情,班长又说话了:知道这味道不好受吧?你留给我们的生活的苦酒,又何止这些?当年我们几个同学在这喝酒,那酒再难喝,最多也只是喝醉,就是喝醉我们也会喝下,因为那里面包含着对生活的渴望,对人生的憧憬以及人与人之间纯洁的友情。这么多年过去了,很多人还可以喝出酒的味道,但如你这般人,这酒再喝下去,早就变味了。

钱海琼不愿再看林之则这样。无论如何,她一直深爱着林之则,还与他生活了三十多年。她把林之则手中的酒抢了过来,递过一瓶汽水。林之则接过,喝了几口。这汽水没什么味道,如白开水一般,但却似灵丹妙药,全身瞬间舒适了许多。林之则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对这女人,他心里清楚,是很亏欠她的。

当年他分工后钱海琼还没毕业,但已以女婿的身份在钱海琼家走动。高干家庭的生活让他更加坚定了信念,半年后他给汪玉静去了一封信,没有说清任何原因,只是态度十分坚定地提出了分手。后来听说汪玉静从楼上跌下摔死了,当时他还是难过了一阵的,但他很快变得轻松,也没想过要问下原因,要回去看看,在他当时看来,仕途才是最重要的,崭新的生活正在向他招手,汪玉静死了,也省去了他许多的烦事。钱海琼毕业后,还在试用期他们就结了婚。结婚后他才发现,钱海琼在家里是很强势的,这跟她的高干出身有很大关系,何况他们还是跟钱海琼父母同住,这给了林之则很大的压力,唯一让林之则有些安慰的是钱海琼很爱他,很多时候还是会考虑他的感受的,但尽管如此,还是让林之则慢慢怀念起与汪玉静在一起的日子。汪玉静是个安安静静的小女人,一直都是温顺得像只小绵羊,这或许是她与林之则每年相聚才假期那么几天,她要好好珍惜,但同时也跟她的性格有很大关系。后来林之则空降到县上任职,而且升得很快,到林之则任市委副书时,钱海琼父亲离休,没多长时间过世,他在钱家的地位才得到提升。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钱海琼因子宫有问题一直不能生育,林之则是很看重有无子嗣的,这让钱海琼觉得越来越对不起林之则,也让林之则后来在外面养小找到了借口。

林之则记得,他到市政府任市长的时候,市政府一个叫汪静的女秘书一下就引起了她的注意,先是她的名字,后来见到人,多少有汪玉静的影子,只是比汪玉静略显粗糙一些,没她那细腻。这时候林之则才发现自己从心底是深爱汪玉静的,假如自己没有仕途上的雄心勃勃,他会跟汪玉静白头到老。但假如终归是假如,那时候汪玉静已死去多年,他在仕途上也玩得顺水顺风,如鱼得水,不可能回到过去,但他觉得可以找回过去的影子,于是林之则很顺理成章地把秘书变成了情人。在一起后林之则才发现,汪静与汪玉静名字差的仅是一个玉了,但汪静同时也欠缺了汪玉静美玉般的性格和为人。汪静攻于心计,先是林之则主动找她,没多久就是她主动找林之则。再后来,她像双面胶一样粘上了林之则,从市政府跟着到市委,再跟着到省城,林之则当上了副省长,她也年纪轻轻坐上了副厅级的位子。

林之则一辈子都在算计别人,但遇上汪静,则只有被算计的份。刚开始时没在意,一个小秘书翻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不过后来林之则觉得越来越不对劲,每次汪静提出要任什么职或是买车买房之类的,她都会有意无意露出点林之则与其他人见不得光的事,这些事随便往外露出点他不仅不能再呼风唤雨,还得进里面呆着了。虽然林之则知道她不至于把这些事弄得满城风雨,但前提是不要把她惹急了。这让林之则很是头疼,但又不能不依着她。这事钱海琼多少是知道的,先前认为林之则在外面找人只是为传宗接代,这事自己做不了,也只有睁只眼闭只眼。好多年过去也不见什么动静她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也不好问,只能这么悬着。后来自己的病越来越重,最后竟成了癌症,她更管不了其它的事,只求自己安安静静过完最后这几年,没想到这种时候林之则竟提出了离婚。

林之则提出离婚不是出于他的本意。对他这么高职务的领导来说,婚姻弄得沸沸扬扬不是什么好事,但汪静逼得越来越紧。林之则不是那种愿意让人算计的人,他曾想过让汪静消失,这对他来说不是什么难事,但汪静不是省油的灯,她做什么事都心思缜密,弄不好这事就闹大了。不过他最终同意跟钱海琼离婚跟汪静结婚,是汪静还有一个诱人的条件,那就是一结婚就给他生个儿子。汪静是个很健康的年轻女人,这不是什么难事,之前就做过两次人流。这点对他这个五十多岁还没有儿女的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还有一点就是他想过结婚后成了一家人特别是再有个一儿半女汪静知道他的那些事也就不成事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想错了。

想到这些林之则的心就有些隐隐作痛。他奇怪自己也有心痛的时候。这么多年来他在好多事情的处理上都是快刀斩乱麻,过了就过了,心里没留下许许的不安,但这种时候,他的心有了疼痛的感觉。

林之则抬起头来,看了钱海琼一眼。这时候的钱海琼一脸的平静,这跟当初他提出离婚时那种痛苦的表情完全不一样。那种痛苦远比钱海琼发病时要来得猛烈。钱海琼当病痛折磨时也很痛苦,但那是来自身体的,痛时她可以哼出来。但听到离婚这两个字时她的痛苦是来自心灵的。她一辈子爱着林之则,渴望着与他白头到老,从没想过林之则会弃她而去,特别是在她被病痛折磨不久于人世的时候。也正是因为她深爱林之则,在她冷静下来后,还是平静地同意了。她正是想到了跟林之则一样的念头,那就是希望林之则能有个一儿半女,有了这样的念头,她心情也就平静了。

但让林之则和钱海琼都想不到的是,汪静跟林之则结婚后并没有生儿育女的打算,她做得最畅快淋漓的事,就是打着林之则的旗号大肆收敛钱财。林之则知道她的贪婪,但没料到她这么放肆。自己也是对权和钱都看得重的人,相比汪静他觉得如小巫见大巫,自己根本无法可比。林之则曾多次跟她说要收敛一点、隐蔽一点,汪静说等你不在职了就没这个机会了。还是我行我素,一点也没听进。林之则无奈,只有帮她不停地擦些不干净的屁股。但他还是担心,这样的明目张胆,终归不是稳妥的事,隐隐地觉得要出事。

林之则的担心,近两年变成了提心吊胆。各类媒体不停爆出各地高官出事的新闻,本省也倒了两位省级干部,此时的汪静也真的收敛了,但过去做得太过,此时收手,为时已晚。

中纪委下来了联合调查组,没多久汪静就被带走。让林之则做梦也没想到的是,汪静第一个供出的,就是他林之则。

林之则开始无法理解汪静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但当他也被带走,提审几次后再他才明白,汪静这么做,是为了洗脱自己。她的交待,是从认识林之则时开始的,一五一十,明明白白地把林之则所有见不得人的事,全盘托出,除了林之则庞大的金钱腐败数字,还有林之则从政上的诸多问题,其中就包括了那起强奸杀人冤案。她的交待,是把自己置于受害人的角度,声泪俱下,先说林之则利用职权强行占有了她并长期逼迫与之同居,后说为了传宗接代把她作为一个生育的工具才强迫她结的婚。而她大肆收敛钱财则是林之则授意不收不行。在她把林之则的问题交待得干干净净、林之则进去没多久她就清清爽爽地出了那道门。

钱海琼见林之则急剧变化着的脸色和神态,多年的习惯,也出于一种夫妻间的本能,想安慰他几句,但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同时也想到了在她离世的最后几天,本想见一见林之则,但叫了几次他都没来,直到她孤独离世。钱海琼父母均为随部队南下的干部,在本省没什么亲人,钱海琼是独女,与林之则离婚后,大部份时间都是在医院里度过,最后的日子是很孤独的,离世前想见林之则也是人之常情,这种时候,她心中的亲人还只有林之则,所以这时候林之则不来见她最后一面她觉得是不可原谅的。当然,钱海琼不知道的是,那几天林之则与汪静虽然结婚不久,但已以关心林之则的身体为名支配他的生活,钱海琼离世前想见次面这样的要求也在她禁止之列。

十一

林之则进去之后,提审之余他开始审视自己这一生走过的路,而使用的方法就是他的冥想。跟在外面修练不同,在外面修练的,是他的纷杂红尘,是为排除他官场勾心斗角的怨气、怒气,正如一个人修练武功,方法不当极易走火入魔。他修练没有走火入魔,但与冥想功法背道而驰,也没见有多少效果。但在里面他的修练出现了奇效,最起码他是这么认为的。在他追求并得到的东西一切都失去时候,他开始用心去感悟他的得与失,开始发现他当初毫不犹豫舍弃的东西的弥足珍贵。而想得最多的,还是汪玉静。

汪玉静从与钱海琼一同进亭来就一直在观察林之则。也许在她的心中或是记忆中,林之则是个善谈和健硕的男孩,跟眼前这个肥胖寡语、心力憔悴的男人一点也不搭边。而从另一方面来说,她涉世未深就离世,社会上的许多尘埃还没粘上她,她想像的东西如她的心灵一样还是那么清澈透明。所以面对他生命中唯一的男人,最后她还是走到林之则的面前,轻轻摸了摸他的头。这是他们在一起时最常做的动作。林之则的头已秃去了好大半,这跟他当年一头浓密的头发有很大的区别。汪玉静没有找到以前的感觉,但林之则却不同,他如通了电似的先是全身一颤,继而鼻子一酸,有了想流泪的感觉。这种感觉林之则自成人起就消失了。他抬起头,眼前的汪玉静还是那么漂亮那么纯真,那双清澈的眼睛就这么注视着他,终于,以前那些美好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铺天盖地向他袭来,两行泪水从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流了出来。见他这样,汪玉静本来想停下的手又来回摸了摸他的头,这次扶摸更多的是想安慰下他,边摸边说:你知道吗?我们还有个儿子……。林之则一听,没等汪玉静说完,“嚯”地站了起来:儿子,我有儿子,是真的吗?没等汪玉静说什么,班长接过了话:林之则,这些事你都不知道,可想而知玉静死后你根本没打听过她的事,就是她如何死的你都不知道吧?林之则没有回答班长的话,现在,“儿子”这个词已占据了他整个的心,他还追着汪玉静问:我有儿子吗?他在哪?汪玉静没回答他,把头低下了。班长又把话接了过来:这个问题,玉静无法回答你,你要她回答,那是件很残忍的事。你想知道,还是我来跟你说吧。

得知玉静死去的消息,我从部队赶了回来。当然,回来也仅是在她的坟上添几把新土,用眼泪洗几次脸。当时我心也死了,得知玉静因你而死,杀你的心都有,但我是一名战士,杀你会污了我的手。回去后就写了血书上了前线,在西南边境老山主峰猫耳洞里呆了几个月。我是抱着必死的心上去的,所以作战很勇敢,立了几次功,最后为救战友我被炮弹炸得粉身碎骨,成了英雄……。林之则打断班长的话说:我现在没心思听你讲英雄的故事,你的死跟我没关系吧?我现在想知道的是我儿子在哪?班长说你急什么,我会告诉你你儿子的事。你说得不错,我的死跟你没关系,或者说没有直接的关系。是我太爱玉静,如果她活着我也会活着,不管她是跟你还是跟其他的男人,她死了,我才会想到死。当然,我死了,还要感激你,因为你让我成了英雄,人固有一死,只是早晚的事。班长说到这停了下来。林之则没有追着要班长说他儿子的事,他想到了自己,一直在沿着自己的目标往上爬,在奋斗,而且这种奋斗是不择手段的,但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班长见林之则不言不语,接着说:你不是很想知道你儿子的事吗?那年你那封断绝信送达的时候,玉静已有快七个月的身孕。你们住的地方,是在玉静她们厂仓库上层,这个你是知道的,间架很高,邮递员不愿爬那么高的楼梯,就在下面叫。玉静知道是你来信了,欢天喜地的下楼,接过信撕了边上楼边看,上到楼梯头信看完了,头也开始天旋地转,从梯头跌到梯脚,大出血,送到医院,你儿子出来时还哭了几声,几分钟后就没了气息。玉静当晚也随儿子走了。

林之则这时候是真的傻了。他又跌坐回了原来的石礅上。汪玉静这时候接了话:可惜他还没出生就遭此横死,阳间不留,冥界不收,要不,你也能看到他。汪玉静边说边习惯性的在林之则的头上摸了摸。林之则傻愣了好长时间,终于,他张开大嘴,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

十二

林之则修练他的冥想功法,外面巡视的民警已经看习惯了。但这一次时间特别的长,当民警觉察有异打开铁栅进来看时,林之则已没了气息。他的脸颊还有两道明显的泪迹,胸前的衣服,已湿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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