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忆如歌(二章)

2016-10-09 15:22游子
含笑花 2016年4期

游子

那年,母亲带着刚会走路的姐姐和襁褓中的我,被下放到一个小村子插队落户。这一扎根,就是二十多年,留下许多乡忆。

――题记

水 村

母亲插队落户的村庄名曰水村,水美田肥,所在的公社是著名的鱼米之乡。水东河两岸全是祖居的村寨,依山傍水盘盘曲曲错落有致,村民同宗同姓同俗同语世代守望。

凡村皆有遮天蔽日的画眉竹林环绕,无竹不成村。村村有“龙山”,有“龙树”,有“龙井”。村中,全是青石“麻条”铺成的路径,高高低低曲曲折折,光洁的路面雨后能映出脸影。村里的吊脚楼古色古香,百年老屋雕龙琢凤活灵活现随处可见。

春来,百鸟啁啾。漫野的油菜花由田间到地里,从河谷到山腰,满眼金黄连天接地一望无际。麦收时,男人们抡起暴满青筋的臂膀,一任麦秸飞舞,打麦桶咚咚震响,隔山相闻隔河交应连成一片。这时,只要远远看见田地里有烟火升起,便知有人在烧新麦穗了。烧好的麦穗用围腰布包起来搓上一阵,展开吹净麦麸,饱满晶亮的小麦粒放在嘴里一嚼,满口生香,贪嘴的在麦田里就可以吃个半饱。

夏到,竹笋蕨苔四野疯长,路人随手可摘,一采就是一箩筐。满园的桃李,满山的杨梅香飘十里。那种成熟后通体雪白的“秀才”梅,是杨梅中的极品,不知何故至今未见有人工培植,只能任其造化福家。白梅在故土珍稀,在外乡多年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未知五百年前孙大圣的花果山里可否一睹仙踪。风中,本地人、外地人成群结队竞相把水嘟嘟的鲜果运往县城、州城、省城,或许远运到让村中老人和孩子难以想象的地方。

秋至,是村庄最繁忙的时节,单单收稻亦是月余方止。栽秧时放入田里的鱼苗,此时最为肥美,成桶成挑的伴着水族小伙姑娘欢乐的山歌和孩子们的欢畅往家搬送。村里的水稻,素有“一种三秋”的殊誉,即一年种稻三年不缺,是盛产稻谷的风水宝地。那种叫做“仙酥”的梨和拐枣(金钩)坠满枝头,刺梨也绽开了金灿灿的笑脸,风过满天,香醉路人.......

冬临,瑞雪纷飞。雪下得紧时,一夜盈尺。起伏的山峦便裹上厚实的银装。寨脚,是一条从山腹里涌出的小溪,她却热浪滚滚,偏与寒冬斗气。这时田边地头道路旁,稻草垛子密密匝匝,遍野林立,一如披着银甲的卫兵,忠诚地守望水乡。水乡的稻草垛难说寻常,选中部高四周低的地方竖牢木杆,高则丈余,低约二三米,将稻草头里脚外层层紧叠,顶部做成圆锥形扎紧,任凭风吹雨打日晒,数月不腐,香鲜如初,随用随取。稻草,是牛马过冬的主料,多数人家添盐添米糠麦麸煮透才喂牲口。耕牛,是农人的命根子,在每年的第一声春雷响时,家家户户要用糯米耙喂牛,还要烧上香纸,祈求牛体健壮五谷丰登。故此,故乡越过隆冬的牛普遍肥膘滚滚。农闲季节放牛,各寨每户轮值一天约定成俗,牛要放牧到远处的山坡。牧者要负责全程看护,直到暮至牛归各家方休。开春时,只要听到寨中 “洪波喽(放牛喽)!”几声高喊,各家便打开牛圈,憋屈了一冬的牛两眼放光扬起欢快的蹄子,有序汇集成群,从容不迫地向记忆中的山那边远行,伴随着牛群引颈向天气势如虹的高声叫唤,预示着又一年的春耕临近了......此时初牧,只要哪家的牛喂养不善跌膘了便一眼可见。这当儿,可不是几句闲话就能敷衍过去的:这家人因牛瘦,若要提亲、讨媳妇恐多半难遂人愿了——一方的水土一方的牛啊,牛瘦,莫怪别人说那家人懒,而人懒,只怕生活不会好得起来罢。

故里,冬后的田地一片葱绿。就算到了近年,外出务工的劳力虽有增无减,可田地照样不丢荒,留守者照样撑起那片天,故乡照样无私地回馈勤耕者,仓廪殷实。

水 缘

我所居的寨子被水东河紧紧盘绕着。河里终年碧水连天滔滔东流从不停歇。

父亲是远近闻名的网鱼好手,常在霜雪满地的天气里下河,每每满载而归。在父亲的影响带动下,我十多岁时不但熟知水性鱼性,学会了捕捞,还学会了补网织网。在那些缺米少油的年头,我出渔,总不会空手而回。操劳了一天的母亲,总是绽开笑容接过鱼篓。每当我来不及补上破损的网,爱网心切的父亲总是吹胡子瞪眼睛,此时母亲总是护犊般把我拉到身后。水东河,成了我的乐园家里的菜篮子。

每年春归水暖,正是河中鱼虾肥美的时节。只要下河,种类繁多的鲤、鲫、鲶,“花腰”“、“红尾”、“勾嘴”,铜鱼、麻鱼、鱿鱼竞入网中。河鱼命大,渔归至家,好些水中精灵尚在兀自蹦跳不歇鳞光闪闪。母亲做起酸辣鱼时,香气随风飘逸,几十米外就能寻味找到锅边——至今忆起,久蛰的馋虫总会爬满口腹。赖母所传,多年过去了,人在他乡,现今身边战友亲朋总会隔三差五吆喝着撮上一顿我奉上的那道美味。随即,酸辣鱼就着一壶老酒大家推杯换盏箸匙交错,每每是来者披着月衫一步三摇尽兴而归。时日一长,于是乎众口相传,于我安身的边关州城,几家饮食行的老板、师傅慕名登门与我交流厨艺,我和爱人只好乖乖从选料制作酸糟辣开始,悉心相授。老家酸糟辣的制作,选料、配比尤为讲究,一如子丑寅卯、甲乙丙丁的方子,搭配合理方能色味纯正数年如鲜。市面上根本买不到。后来,来访者竟也能把十斤重的老鲤鳞壳、骨刺做的酥脆如嚼花生。做出的酸辣鱼色香味亦神似我的风格。有的把此味分店从城里开到乡下,恰逢眼下乡村旅游潮涌,店家食客两厢情系美食笑脸相映乐开了花。近岁一夏日,我与友人红哥觅得一幽处垂钓,太阳偏西时近三十斤清一色的野生肥鲫已坠满心头。是晚,两桌“老馋虫”寻味联袂影附。其间,有面生的两小口,进得门来便声明从不吃鱼。待上桌时,经不住直扑心脾的鱼香,小心地浅尝了几匙汤,又小心地尝了些许“主货”,瞬间相视一笑决然加入了“战团”。此后,“从不”就此绝口。呜呼,拉人下水,始作俑者过莫大焉?

俗话说“学得会,讨得累”,我亦有同感。可为了家人的口福,为了亲朋慷慨送来的许多“高帽”,总不能让故里的美食在我的手里一藏作古吧?蜀汉刘备三顾茅庐赢诸葛孔明如鱼得水,而今我因水缘得鱼结诸朋,闲庭妙趣,不亦乐乎。妻也总是对此报以造化众生、佳肴共享的“大度”心态“宽容”地望着抿嘴直笑,灿若朝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