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花红·棉花白

2016-10-09 10:07仲维柯
短篇小说 2016年10期
关键词:老乔棉田通知书

◎仲维柯

棉花红·棉花白

◎仲维柯

套新娘被、做送老衣,当地人都喜欢到戎集买棉花。戎集四面环山,只有北面山口的那条羊肠小道与外界相通。这里湿热的盆地小气候,加上纯“绿色”的环境,棉花的质量可真是白得像云,柔得如丝,韧得一朵棉花敢挂个大秤砣。

戎集最好的棉花在老乔家。老乔是村里种棉能手,又承包了山脚下最适合种棉的2亩黄胶泥地——能人加好地,那棉花可真没说的。

可老乔也有老乔的心病:儿子昌30老几了,已成了村里第28位准光棍;小儿子盛今年高考,行不行,南天门的葫芦——悬着呢。

当麦口,高考完的盛扛着个尼龙袋(那是他上学的全部行头)回家了,默不作声,活像个闷葫芦。

“考得咋样?”头上还沾着麦糠的老乔忙上前问儿子。

“最后一场……拉肚子……没做完……”盛眼里噙满了泪花。

“没事,没事,大不了去补习。忙完麦,我就去打工,家里再穷也得供你上学。咱老乔家不出个大学生,那可不中!”昌忙接过弟弟的行李。

“唉,你哥哥娶上媳妇,你考中大学,那就好了……”老乔现出了万分的无奈和酸楚。

麦收过后,昌真的同别人一起到深圳打工去了,临走留下话:爹、娘,我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也要供弟弟上学。

昌走了,山下的棉田顿时冷清了许多。

除草、打药、掰杈子(棉花不坐果的枝条),爷俩默不作声地干着,犹如犁地的耕牛。

往后的日子便是盛查分数、报志愿。这一切老乔不敢过问,怕伤着孩子的心。可当儿子谈起高考成绩时,两只耳朵还老支棱着。

大暑过后是立秋,立秋那天,盛的大学通知书终于来了,某师范院校,专科。

捧着大学通知书,盛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师范类专科,毕业后很难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况且,那一年8000元的学费,爹能筹集到吗?

儿子的心事,老乔自然明白,可作为一家之主,他也有苦衷:8000块,跟亲戚朋友借借,也能筹集到,那“小专科”以后能找到工作吗?家里还有昌,孩子那么大了,总不能眼睁睁让他打一辈子光棍吧!这些都得钱呐……

老乔陷入了极度矛盾之中。

要说立秋后的棉田才最美,那大大小小浅黄色的花蕾挤满枝丫,羞涩地掩藏在肥厚的叶子下面,由白而黄最后血红的花不知疲倦地开着,像千万个蝴蝶在叶间飞舞,最早育出的小棉桃像一只只上了“山”的蚕,悄悄孕育腹中的柔丝,等待哪一天倾吐。老乔父子在棉田里蹚来蹚去,忙着给枝条打尖儿。

忽然,表哥气喘吁吁跑到地头,喘着粗气喊上了:姑父——有人托我找买“蛮子(南方贩来的女孩子)”的主儿,8000块一个——咱要不?

“要——咱就是砸锅卖铁也得要!”老乔丢下手中的活计急急忙忙朝地头跑去。

老乔终于开始为买“蛮子”筹备钱了,盛心里有说不出的悲哀,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那即将成为自己大嫂的“蛮子”。

这些天,老乔忙于为儿子买“蛮子”的事,棉田里只有盛孤零零一个人。

十多年的苦读,难道就永远待在这棉田里?世界之大,难道就容不下我一张书桌?……没法子哟,哥哥不再年轻、父亲早已愁弯了腰……想着想着,盛竟恨起自己来,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懦弱,恨自己……他不愿意回家,怕耳闻家的叹息。

黢黑的夜幕把盛逼回了家。踏进家门,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浓浓的酒香——表哥正与父亲喝酒。

“盛,行、行呀,你!8000块哪,一张纸,就卖8000块。你牛,你牛!”表哥的舌头根子早已发了硬。

父亲一言不语,不敢正视儿子迷惑的眼神。

“小专科,上什么上,要上就上‘大本’;没上‘大本’的能耐,咱种地!”酒气熏天的表哥俨然以家长自居。

母亲悄悄把盛拉到里间道出了原委:今天,你同学的爸爸来我们家,想用8000元买你的大学通知书,你爸死活不允,可你表哥硬是留下了人家的钱,结果……

没有失望,有的是莫名的诧异;没有叹息,有的是无端的宽慰。盛洗了把手,恭恭敬敬敬了表哥两个酒。

第二天,表哥果然领来了个跟盛年龄差不多的女孩,高高个儿,上身红色体恤,下身红色一步裙,活脱脱一只红蜻蜓。她进门就问:大娘,老板让我来取你们家的古董……当表哥插上大门向她摊牌时,她疯也似的哭起来:我是为老板来拿古董的,让我走吧,求求您,让我走吧……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喊,让盛仿佛吃了千万只苍蝇。

女孩不吃不喝,哭了三天。

老乔后悔了三天,叹息了三天;盛皱了三天的眉头,骂了三天表哥和他那同学的爸爸。

第四天,盛又把饭菜端到女孩的面前。女孩吃了,且着意打量了盛一番:双眼皮,高鼻梁,清秀的面孔,高挑的个头……女孩第一次洗了脸,梳理了头发。

两周后,女孩主动跟盛交谈,他们用还算标准的普通话进行了心与心的沟通:女孩叫香云,来自南方某农村,也是高考落榜生,贫寒的家境迫使她出来打短工,备些钱作来年补习之用……

不久,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

自从卖了通知书,老乔再无颜跟儿子谈补习的事。

当秋风打落棉田最后一朵花时,暑期坐成的棉桃带着块块红斑不断膨胀,张裂,吐絮,——第一茬棉花能采摘了。

香云、盛胸前挂着摘棉包,在棉田间说着笑着。缕缕棉絮仿佛让他们忘记了高考的失利,忘记了无情的贩卖。

“你是白居易,我是琵琶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椭圆的标准方程、长轴、短轴、离心率……”

“物质决定意识,看来我们真要转变思想了……”

……

看着这可人的一幕,远处的老乔不住地叹息:

“造孽呀!造孽呀!”

农历的十月初一是当地的“鬼节”,妇女们都要到祖坟前给祖先烧些纸钱,以便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过个富足节。不知怎的,今年老乔非要陪着妻子去上坟不可,且特虔诚。

烧上纸钱,老乔一个头磕在地上,嘴里不停言语:

“祖上神灵,我乔家一向忠厚传家,宽善待人,而今为传烟火,竟无法无天卖孩子的通知书,竟毫无人性地买人家孩子。作孽呀!作孽呀!人家孩子不满20,看样子是考大学的料,父母在千里之外,上天让她落到咱家,也是前世的缘分,咱就该善待人家!离地三尺有神灵,神灵看着咱们呢,不孝的后人可要不顾烟火而顾天理了……”

晚上,老乔作出了有生以来最伟大的决定:

“盛,你也该去补习了。两批棉花共卖了600多块,拿上它明天去吧。香云,我也不骗你了,我们想让你嫁的,是我们的大儿子,他在外打工,比你整整大15岁。自从你来了以后,我整天有犯罪的感觉,都是父母生父母养的,我们这样是作孽呀。特别是我听到你与盛谈的那些大学问,我更不敢了,你是天上下来的女文曲星,那可都有天数的。我这里还有1000块,明天,同盛一道,你回家吧。”

第二天一大早,老乔一直把俩孩子送到出山的羊肠小道。

而今,那只红蜻蜓又飞起来了,在小道上是那样自由,那样惬意。突然,女孩转过脸,深情地看着老乔那张古铜色的脸,再看看远处山坡白云似的棉田,扑通一声,跪在老乔面前。

“爹!我做不成你的儿媳,做您的女儿吧!”

老乔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自己念叨的几个月的神灵果真给他送来了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他紧紧抓住香云的手。

“孩子,走吧,回到你们那里的学校去!上学的钱——不成,俺老头子出!”

看着香云远去的红艳艳背影,再看看山坡上如银的棉田,老乔真舍不得让这两幅美景分开。

“噫,今年棉花可真白!”老乔不禁自言自语道。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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