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元溥
我在伦敦学习时,宿舍旁边有个雅致的公园。
这里常有活动,话剧、音乐、合唱、电影、亲子游戏等等,相当多彩多姿。园中养了羊和一些家禽,池塘还有鸭子,是小孩的好朋友。每回从公园旁边走过,看到它们与飞来做伴的鸽子一起晒太阳,都觉得心情平和。
但我也只能从旁边走过。公园门口贴了告示:这是儿童公园,只给儿童和带儿童的大人进入。我没机会“借”到小朋友,所以总是在栏杆外张望。
为什么会有这样奇特的规定?公园北边的纪念馆提供了答案。
就像诸多大城,以前的伦敦繁华却也罪恶,路上不只有冻死骨,更有出生就遭遗弃的婴儿,以及勉强存活却奄奄一息的孩童,人间即是炼狱。贵妇衣香鬓影,街角臭气冲天,多数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位叫做柯朗(Thomas Coram,约1668-1751)的船长却看不下去。
“难道就这样见死不救吗?”他不富有,却有决心和毅力,花了17年时间辛苦奔走,终于募来可观资金,得到英王颁下许可,在1739年成立了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慈善法人机构,位于伦敦的“孤儿养育院”(Foundling Hospital)。养育院在1741年开始收纳孤儿,来年9月建立正式院宅后就定居于此,直到1920年代迁往郊区。
市中心精华区空出这样一块地,各方势力都来觊觎,要盖大楼或建商场。当地居民不愿这段历史就此湮没,争相请愿募款,最后加上善心人士资助,终于保留此地作为公园并成立基金会管理。如今,这个地方叫做“柯朗园地”(Coram's Field),依然维持专属儿童的传统,旁边还盖了儿童医院。即使很多人不曾造访公园北边的纪念馆,也不清楚柯朗是谁,但当年的善心义举,至今仍然被记得。如果你是音乐爱好者,更该知道柯朗和他的孤儿院。
为什么呢?因为作曲大师亨德尔就是孤儿养育院的大力资助者。他先是在1749和1750年亲自到养育院指挥演出,后者为了启用养育院礼拜堂的管风琴,更上演了鼎鼎大名的《弥赛亚》。此次演出之轰动,不只使亨德尔被选为养育院管理人,以后他更是年年在养育院指挥《弥赛亚》慈善演出直至过世为止。他的爱心并不因此而写下休止符——亨德尔不只捐给养育院一份《弥赛亚》手稿,更在遗嘱中写明,无论何人何地,只要在版权时间内演出《弥赛亚》,就会有一部分的版税捐给孤儿养育院。这份遗嘱、亨德尔手稿和诸多乐谱,目前都存放在公园北边的纪念馆,吸引全世界的爱乐者造访。纪念馆每周日下午有小型音乐会,柯朗园地也不时上演亨德尔《弥赛亚》或其他作品,感谢作曲家当年的爱心。
亨德尔的爱不限于此。从壮年时期开始,他不仅把怜悯注入他的音乐,更赞助社会救助与慈善事业。《弥赛亚》在都柏林首演时,他就将部分收益捐给三家爱尔兰慈善机构,包括“救济受监禁债务人之慈善音乐协会”。透过这些义举,亨德尔告诉世界,音乐能够启发和造福他人。当我经过柯朗园地,我知道那是好几代人的慈善、努力与记忆承传。这个世界充满残酷,但仍然有人持续守护着最初的良心,在两百七十多年后的今日化作洋溢公园里的孩童欢笑。
文资保存,不是盖一些假的故居、立一些造型浮夸的雕像、刻一些言不由衷的碑文,而是真真实实守护初心,让岁月积累成文化。从“孤儿养育院”到“柯朗园地”,到传唱世界的《弥赛亚》,今日的公园说着一则流传近三百年的慈善故事。虽然安静,全世界都听得到。
(作者为音乐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