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婷
人到中年,海清需要更开阔的历史观,像捋顺一个个剧本一样,来梳理自己的人生。
海清把见面地点安排在北京东二环的一个茶馆里。一进门,她就热络地招呼我坐下,像熟人见面一样,分享她刚刚经历的一次“小别离”。“刚下飞机,还没见我儿子呢。”她向我展示儿子的最新进步——叠衣服,还当着我的面打开手机,和儿子短暂地视频通话,看起来丝毫不避讳记者,与宣传人员口中那个“多聊表演和新公司,尽量不要聊家庭”的海清判若两人。
但当我们真正进入采访话题时,海清变得有些拘谨。她声音很小,有些问题会认真思考好一会儿。我们在“这个问题不想聊了”和“还是聊别的吧”之间不停地兜圈子切换话题,试图寻找深入交流的可能性。
海清
黄磊成为我们的突破口,聊起和“师父”有关的话题,她会变得格外兴奋。在刚刚播完的电视剧《小别离》里,她和师父黄磊扮演一对中年夫妻,这是毕业后他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合作。“一开始,紧张死我了。”海清进组后的第一场戏就要和黄磊斗嘴,她穿着一件印着香蕉的家居服,火急火燎地训斥考试失利的女儿。黄磊变着花样安抚,甚至不惜色诱。后来,这个桥段因为含有“性暗示”,在送审后被剪掉了。
第二天,海清又要和师父拍一场吻戏。前一晚,她在微信群里呼唤同学,让大家来助威打气,“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抱冤,有想做替身的就赶紧上”。第二天,拍摄现场真来了六七个女同学。
电视剧《小别离》剧照
毕业15年,海清依然保持着这种看起来有些夸张的怕老师的习惯。“早上迷迷糊糊醒来,看一眼手机,一大堆睡着时收到的微信。我顺一眼,看到师父的微信就立马精神,其他的信息都先不管,第一时间回他,回完了还能踏实睡一会儿。”
海清有一个大学群,某一天,不知道谁把黄磊也拉进来了。她一看,吓坏了。“我说,谁啊?疯了吧?把他拉进来干吗?说完我就退了群。”退群后,海清做了所有想回避老师的学生都会做的一件事——她另起炉灶,开了个新群,把同学们拉进来,有黄磊的那个群变成了过年过节打招呼、送祝福的“死群”。
黄磊本人也感受到海清对他的怕。《小别离》刚拍时,每到吵架的戏海清的眼神都不太对,一副分分钟会服软认错的样子。
因为怕老师,海清对黄磊言听计从。“《小别离》就是他找的我,当时连剧本都没写好。师父说:‘这戏你得接,你信我吗?我说:‘我信你。”拍完《小别离》,海清还被黄磊拉去客串《深夜食堂》。黄磊让她演一个60岁的患有老年痴呆的大婶。在这之前,海清非常抗拒演年龄差距较大的角色,在上一部电视剧《女不强大天不容》里,她甚至不想演20岁出头的女大学生。“但这老太太我演了,因为是师父叫我去的。换其他任何人找我,我都会觉得对方疯了,我唯独没法拒绝老师的要求。”
海清对黄磊的怕和尊重源于家里的“规矩”,也源于对黄磊知遇之恩的感激。
刚出道时,媒体就对海清的家庭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她出生于江苏著名的京昆世家,是在南京曾显赫一时的甘家大院的后人,如今的南京民俗博物馆使用的就是当年的甘家大宅。名门望族规矩自然多,而生于曲艺世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旧观念也早在海清心中根深蒂固。
黄磊曾说,海清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她如此看重与黄磊的关系,除了规矩,也因为师父对她有恩。
海清是黄磊留校任教后亲手带出的第一批表演系本科生。刚入学时,海清一度不信任年轻的黄磊,害怕自己的四年大学时光葬送在这个“长得很帅的明星”手里。但令海清没想到的是,毕业之后,把自己从迷茫和低谷里拉出来的正是这个看起来不靠谱的小老师。
大学刚毕业时,海清的路走得不顺利。她接过几部戏,但都不温不火,没能被观众记住。她也参演了丁黑指导的《玉观音》,那是海岩小说改编剧最火的年代,那部剧捧红了饰演安心的孙俪,也让杨瑞的扮演者佟大为家喻户晓,但海清扮演的钟宁没能让她大红大紫。虽然之后有很多“大姐大”的角色找上来,但海清不甘心重复,推掉了一些送上门的机会。
最不济时,她曾没有戏拍,没钱生活,一度回到南京老家“啃老”,偶尔会幻想天上掉个馅饼砸中自己。
最终,海清幻想中的馅饼是黄磊送给她的。当时,黄磊买下了《双面胶》的小说版权,准备把它改编成电视剧,他向导演滕华涛推荐了自己的学生海清。
滕华涛曾偶然看到过海清在《玉观音》中的表演,觉得她的台词节奏很好,对这个女孩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不要太好看的女演员,不希望这个角色太脱离生活,如果女演员特别漂亮,观众会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老海恰好符合我想要的这个感觉。”滕华涛说。
从黄磊和海清提起《双面胶》中的女主角丽娟起,海清等了5个月,才等到角色敲定,电视剧开机。“其间也推掉了一些工作。一来是觉得这个剧本好,真实,血淋淋的;二来是师父让我演的,我得等他。”
这部没有什么大腕儿参演的戏却让海清一炮而红。这部戏让她与编剧六六、导演滕华涛结缘。《双面胶》之后,他们又接连合作了《王贵与安娜》和《蜗居》,几次合作的电视剧或收视率居高不下,或引发社会话题,没有一部剧不是掷地有声。
《蜗居》播出后,本刊曾撰写过一期封面专题,标题为《明星:虚价时代》。杂志的封面图是文章和海清——当时最热门的电视剧男女演员。我和海清提起这期杂志,她尚有印象,还兴奋地想找来这本老杂志留作纪念。
“但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拿到过最高价。”海清说起影视圈的“钱规则”,“有时候好剧本找到你,他们会说,我们要把钱放在制作上;会说,这剧导演好,演员配置特别好,所以能不能价格低一些。”甚至就在几天前,有剧组找海清演戏,对方兜了个大圈子,把手里的这部剧夸了个遍,最后开出的演员价码是“没有预算,包个红包”。
今天的电视剧市场已经不是海清的“国民媳妇”时代了。“小鲜肉”当道,网络IP剧一波接着一波,很多真正有潜质的好故事和好剧本都被扼杀在创作阶段了。“有时候,收视率是万恶之源。现在很难再找到《蜗居》那样的剧本了。《蜗居》首轮播出时收视率不是特别高,它被我同档期播出的另一部戏打败了。经过这么多年,谁还记得住那个电视剧?但大家都记住了《蜗居》。但在今天,这样的电视剧根本就拍不出来,剧本很可能在创作阶段就被灭掉了。”海清说起市场现状,越说越觉得无趣,说多了又难免得罪人,她草草地结束了话题。
海清对行业的感慨源于她对角色、对剧本的上心。滕华涛说,海清是特别喜欢和导演讨论的演员,筹备《王贵与安娜》时,他不仅把海清当成演员,更把她视为电视剧的主创。
“海清有个问题,开机前,我们必须把她表演的定位和方式捋顺了,不然她会困惑。”滕华涛说,一开始,海清不想接拍《王贵与安娜》,她不喜欢安娜这个人物,觉得她不可爱。当时,海清在南京住院养病,滕华涛为了说服她,冒着南方的暴雪跑去找海清聊剧本。“我就住在她医院对面的酒店,每天她从医院过来,我们就坐在酒店里一场戏一场戏地过。每场戏的心理状态、拍摄方式都预先说清楚了,把她的困惑解开,后面就顺了,前期要留给她的准备时间特别长。”
一旦顺了,海清就是个特别让导演省心的演员。“有时候,要临时调整一场难度特别大的戏,其他演员要事先打招呼,海清不用,我可以帮她决定,她都是准备好了的。”滕华涛看过海清的剧本,乱得不成样子。她用各种颜色的笔标记台词,也不知道这些记号遵循的是什么逻辑。
《小别离》里,海清饰演的文洁思念出国念书的女儿,每天以泪洗面。在微博上,海清写过她对这个角色的理解和塑造方式:“前年飞机上遇到好友,瘦得脱相,问她怎么了,她哭诉和去国外念书的女儿分别已经半年,还是无法适应。我边安慰边哄她开心,她边想忍住眼泪边道歉失态,我记住了这个画面。”
因为有生活、接地气,海清的表演常被视作本色出演。演员张译曾在《抹布女也有春天》和《女不强大天不容》里与海清合作,他对海清这种最接近真实生活的角色塑造方式十分钦佩。“她的表演有把生活的尺子,这把尺特别精准,把她在戏里的台词状态放在生活中,你不会觉得她在演戏。对于演员来说,这非常困难,摄像机架在那儿,你就真实不起来,这个需要非常严苛的后天学习和训练,海清做到了,她既真实又节奏准确,让观众觉得舒服。”
任何事情都有正反两面,因为过于真实的表演,海清的发展一度受限。《双面胶》《王贵与安娜》《媳妇的美好时代》等家庭剧捧红了她,但也一度把她禁锢在“国民媳妇”的定位里,很难在表演上另有建树。
海清的经纪团队曾反复叮嘱我,尽量少提“国民媳妇”“虎妈”这样的词,“真的有点太老了”。
几部“婆媳剧”之后,海清刻意回避类似的角色邀约,就像她曾经拒绝掉一个又一个钟宁式的“大姐大”一样。“我不只演了婆媳剧,《双面胶》之后,我去演了《落地请开手机》,《媳妇的美好时代》之后,也演了《追捕》,还有后来的行业剧《心术》,《北京遇上西雅图》里的女同性恋,我演过很多类型的电视剧、电影。”海清也不希望把自己的形象固定,但显然,与丽娟、海萍和安娜这些经典角色相比,海清的其他尝试略显薄弱。
从那些摘掉标签的尝试中可以看出,海清并非如她所说,在事业上毫无野心。闲暇时,她会在家里拉片,最近拉了李安的《色·戒》,觉得梁朝伟的演技“绝了”。她还喜欢科恩兄弟,盼望有机会演一部那样的电影。她也刚刚自立门户,成立了新公司,但未来发展方向还处于保密阶段。
“你知道吗?演员跟她的职业要一直保持激情,有羞涩、有未知、有惶恐,有所有复杂的初恋般的心理,这太难了。”在《女不强大天不容》里,她要和不相熟的杜淳演夫妻,她说,“鬼知道我要经过怎样的千山万水才能抵达那样的心境。”而在《小别离》里,她又要和师父黄磊演夫妻,她又说:“鬼知道我要克服多少障碍,才能和他拍一场吻戏。”“这些波动都是好的,我要非常努力地保护这种感觉。”
对于这些努力和野心,海清不太提及,聊起来也是一带而过。更多时候,她喜欢嘻嘻哈哈与我聊家常。无论在微博上,还是面对媒体时,海清最不顾忌的就是与人分享她和儿子蛋妞的生活趣事。
海清每年的工作安排并不饱和,一年一部戏,最多两部。每年七八月,她都要为儿子预留档期,陪伴他整个暑假。“这个夏天我们去了欧洲,7月份又让他上了一个国学的夏令营,还让他去学游泳。”每天晚上,海清会陪蛋妞看《哈利·波特》,背唐诗宋词。两个人常常玩得兴奋过度,海清的妈妈迫不得已会出来呵斥。“我妈说,再玩就把我关起来。”
孩子让海清有机会任性,也让她偶尔反思自己。今年的欧洲之行,他们去了罗马,在著名景点“真理之口”前,蛋妞死活不肯下车。他难过地对海清说,自己说过谎,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厉害的武器会检测出来,他不敢把手伸进去。听了蛋妞的话,海清觉得惭愧:“我只是去合影的,已经不走心很久了。”
在演艺圈,已经成名的小花旦结婚生子或许是锦上添花,但一个女演员,在未成名前先结了婚、生了孩子,演艺事业再想上个台阶就难上加难。但海清是个例外,这其中有机遇,也和她身上独特的烟火气有关。
人到中年,海清也开始有了困惑。她曾和六六抱怨,自己有中年危机了,那么多小鲜肉和小美女被捧出来,她开始找不到未来的方向。六六一边劝慰她,一边邀请她到上海听台湾大学的吕世浩老师讲《史记》。人到中年,海清需要更开阔的历史观,像捋顺一个个剧本一样,来梳理自己的人生。
几年前,海清把曾留守南京的父母、孩子都接到了北京,她成了一家五口的管家婆。从买车、买房到修手机、修空调的大事小情,她都要一手操办。“人到中年啊,和在家里被所有人占用时间相比,在剧组里拍着喜欢的戏,过有规律的生活,那简直就是放假休息。”
她偶尔会怀念曾经孤身一人北漂的时光。“有一天,家里没人,只有我和助理两个人。我突然说,哇塞,我们又回到了三四年前,只有我们两个人,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想干吗就干吗,天啊,太幸福了。”
而如今,海清别离了当年的自己,她的生活被另一种幸福填满。每个想睡懒觉的早上,蛋妞“咣当”一声推开门,一下子扑到床上,边推搡海清,边嚷嚷:“妈妈大懒猪,大懒猪,还在睡觉,太阳都晒屁股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