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笑泉
周年,是中国人对某种事物追根溯源的回忆方式。西方人常常惊讶于中国人这种集体回忆的姿态。屈原即使死去了三千年也不会被忘记。
2016年是红军长征胜利八十周年。那支部队经过二万五千里的艰苦行军,到达延安,那是缔造共和国的一个重要开端;而2016年还意味着,中国共产党带领民众走过了九十五周年的历程。
在深入红色题材之前,一直在想着一个问题:时间。
每部作品都展现了一种进入世界的方式。虽然,我不能在时间之流中逆行,把从前消失了的鲜活重新拾起,还给世界;但我想以时间的方式,进入那个时代。
只是,这中间黑色的时间需要我去泅渡。
时间,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渺茫存在,竟把壮阔的历史溶蚀得片瓦不留?那些消失了的人物和故事,以及历史的主流与支流,都去了哪里?
在瑞金,你会觉得,时间的去处是一幢空空的客家围屋,就像是毛泽东的故居,除了板床、书桌、马灯,剩下的只有时间。
故 居
在毛泽东故居的门前,期望着这一脚踏进去,就能踏进那段翻天覆地的历史。但,任凭我敲门,任凭我把门上的锁撬下来,还是进不去。在整个红色写作中,我都会遇到这样无法破门的状况。
1931年9月,第三次反“围剿”的胜利,让中央苏区达到了全盛时期。这年的11月在叶坪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毛泽东被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主席。在这段相对稳定的时期里,毛泽东的生活里暂时没有了枪林弹雨。
但叶坪的生活仍很艰苦。那本来就是一个艰苦的时代,从领袖到百姓,都在受苦。刚刚到达叶坪的那个晚上,进一家人屋里一看,除了几个空箩筐,一无所有。警卫员向群众借了块门板,架在箩筐上当了床铺。后来,毛泽东、朱德、任弼时、王稼祥等住在了叶坪村谢家祠堂西侧的两层小楼上。从筹备建国,到当上国家主席,毛泽东在此住了三年。
故居原系一个土木结构的民宅,两层楼房,楼上设有回廊过道,俗称“走马楼”。楼梯、楼道、房间隔板,全是木质。毛泽东面临一些重大决策时习惯于抽着烟踱步,于是,木楼就会发出一下一下有节奏的声响,为他波动的情绪打节拍。
二楼东边毛泽东的故居,一床、一桌、一盏马灯、一顶斗笠、一个陈旧的文件箱。房间里,板床是原件,马灯是原物;桌子上方的墙上有一个朝东的小窗,是毛泽东当年所凿,是原物;剩下的只有时间。时间不是原件,用毛泽东的诗词说,“换了人间”。
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著的《毛泽东传》一书记载,国民党二十六路军地下中共特别支部组组织委员袁汉澄,回忆他所到过的毛泽东在叶坪的这个故居:“毛主席的住处极其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木桌,桌上除了笔砚,就是一摞摞报刊书籍。”
果然,毛泽东的床很薄,很硬。这么薄的床,让我想起一则安徒生的童话:真理被当作一粒豌豆,放在了第八十层羽绒褥子下。他就这样被真理硌着、垫着,夜不能寐?
今天的人们在豪华的办公室、舒适的家中,谁会想到在并不遥远的半个世纪前,共和国的创业者们是在怎样艰苦的条件下“唤起工农千百万”?
我想,那些选择了如此简陋的生活方式的人,一定是被这中间的精神魅力所深深吸引。就像马雅可夫斯基说的那样,在这样的生活里,死,并不困难。创造生活,却极其艰难。
我这个北方旷野中人,与这里的南方景色以及密集的历史元素,不但没有丝毫隔阂,反而有一种渗透感。似乎,我所看到的不仅仅是自然,不仅仅是乡村,而是历史人物外化了的心灵,它并非是撑开那些故事的外套和衣架,而是养育了他们的资源,是历史之魂得以寄宿的母本。
屋里的柱子在雨天流着水,冷风穿堂而过。天井里,水响得冷彻。我下意识地找了一圈,这屋子,什么地方可以放上一个竹竿?在这样的潮湿中,他是怎样晒干那双厚厚的或棉或麻的袜子,那件白色的对襟褂子?需要三天?五天?而他,却以自己为星星之火,烘干、燃烧了那个阴霾的时代。不知别人在故居看见了什么,而我看见了那些给世界加热的火苗。
天下最大的烈火,由最小的草梗引燃。这里,处处是当年的他们所接触到的精神环境。我在这里所看到的毛泽东,不是神坛上的毛泽东,而是那个经历风霜,伤过、痛过,坚持过、睥睨过、迷惘过,提着灯笼搜寻出路的人。
1921年开完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后,毛泽东回到韶山老家,在火塘边动员毛泽民、毛泽覃两个弟弟及全家跟他一起参加革命。舍小家,为国家;没有国,哪有家。就这样,一家人离开韶山冲,东征西战,举家革命,跟着他到瑞金安了家。长征时,留下来坚持游击战争的毛泽覃牺牲了,他的铜像矗立在瑞金烈士陵园。毛泽东留下的爱子毛岸红下落不明;姨妹贺怡为了寻找丢落在赣南的毛岸红,车祸遇难……
流走的时光灌满了这个宁静的小家庭,使它逐渐变得冷清。所有房间的门,一扇接一扇,永远地关上了。
在博物馆里,我看见一排排草鞋,不禁拿起一双来试大小。心想,得穿着这样的草鞋,去到下一站——毛泽东故居。似乎,穿了草鞋,就获得和他一起散步的特权。
但我还得重新把草鞋放回去,不打扰原有的秩序。此时,历史对我变得可感、可触。
到了他的故居,不等进门,就有乍然而起的一阵寒风,掠人的心旌。
我用今天的钥匙,试着去开那扇门,但锁孔已然锈死。只剩下寂静中日趋消瘦的旧木家具。
门开了。房间里井井有条,遗留着几分淡淡的烟草气息,仿佛他刚刚从这里起身一样,四壁皎然。
木楼上,传来他负手踱步的吱呀声。吱呀,吱呀,静静的沙洲坝。
这么冷的房间,没有火,没有酒,没有辣椒,用什么才能祛除这历史性的寒战呢?我顺手去伺弄那红红的火炉。在炉边,在一旁,看他收拾一堆旧信、一堆烟蒂,还有一册《诗经》。
在故居,总有一种心情一展开就被那些空缺的席位与断层的墙壁给弹了回来。只有不流外人田的雨水,滴答,滴答。
门外的绵江流经他的窗口,他披衣而起,点烟,传来一声带有浓厚湘音的咳嗽。身后,故居的门,在风中开开合合。历史,在伟人的空巢中,冰凉地坐着。
试试探探地坐在故居的一把空椅子上,那些逝去的年代,能够从床榻上起来吗?
我似乎还可以去点燃那支墙角的马灯,“哧”的一声,把往日的窗户重新打亮,定睛一看,看见那些早已离去的人们,影影绰绰。
第一任红都“京官”
为什么中国共产党能在山沟沟里打出一个红色世界来?为什么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的地点和中华苏维埃共和国的首都选在瑞金?这个令人困惑的问题,或许是每个来到瑞金的人都会想到的。
第三次反“围剿”胜利后,分布在湘、鄂、赣、闽、粤、桂、豫、皖、苏、浙、川、陕等十多个省的边界山沟中的苏区,连成了片,尤以毛泽东、朱德领导的红一方面军创建的,以瑞金为中心,包括赣南闽西数十县在内的中央苏区最著名。
之所以定都瑞金,与瑞金的地理位置有关:瑞金坐落在赣、闽、粤三省接壤要冲,与中心城市较远,较为偏安。1931年9月,第三次反“围剿”胜利后,在赣南、闽西连成的中央苏区,瑞金地域居中,是它成为红都的条件之一。
与瑞金的革命斗争历史有关。大革命时期,周恩来领导的南昌起义部队向潮汕行动时,曾过境短驻,帮助成立了中共瑞金支部,进行了土地革命的尝试。贺龙、郭沫若在瑞金经周恩来介绍入党。1929年,毛泽东、朱德率领红军向赣南、闽西进军时,两次路过瑞金,给瑞金以极大影响。
与群众基础有关。1929年初,毛泽东、朱德领导的红四军不得已离开井冈山。稍后,彭德怀领导的红五军也败出井冈山。不久,他们惊喜地找到了赣南闽西作为立足点,就是因为“这里有很好的群众”,这里的群众多是客家移民后裔。客家在长期的迁徙流离中,备受当地恶霸压迫,具有不屈的求解放精神。红军的星星之火很快在这里燎原。加之红四军、红五军中不少湘东南、赣西南的指战员,他们同属客家人。语言、习性都与赣南闽西各地群众相通,每到一地,都受到当地群众热情欢迎与支持。住得下,吃得上,工作开展得开,实在得益于红军对于苏区民俗的认同。因此,瑞金既被难以在井冈山立足发展的红四军确定为下山后的方向,又被确定为定都的地方。
更与邓小平在瑞金卓有成效的工作有关。
1931年9月28日,中午时分,一队快马停在叶坪的大樟树林中。从马上跳下来的,是毛泽东、朱德、项英、王稼祥。他们的原定行程是:25日从兴国水头庄出发,28日在叶坪宿营,随后到长汀召开“一苏大”。
毛泽东虽然四次来瑞金,但来去匆匆,听了邓小平细致的汇报,最后决定不再东移福建长汀而定都瑞金。全国第一次工农兵代表大会就在叶坪村召开。
根据指示,邓小平带着县里几个领导人在叶坪一带转了半天,最后,被西面一片茂密的林地所吸引:这里中间有一块开阔地,靠南面有一座谢氏大祠堂,只要略加修整,便可用作“一苏大会”活动场所,开展阅兵典礼和军民联欢。邓小平赶紧组织人员将开阔地扩充平整,修成一个万人“红军广场”,并用竹木、石头在西端筑成一个检阅台;组织人员将谢氏大祠堂打扫干净,进行拓宽,在正厅顶端布置一个主席台,大门上悬挂一颗大五角星,形成一个千人大礼堂;为了防止敌机轰炸,王稼祥、邓发找到长汀县委书记李坚贞,要她组织人马在当地布置一个假的“一苏大会”会场,迷惑敌机,防止敌人袭击红色中国的开国大典。
1931年11月7日,是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十四周年的日子,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在瑞金叶坪谢氏宗祠开幕,宣告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从这个日子,我能理解到毛泽东痛斥的“削足适履”:当时在战争间隙,情况瞬息万变,我们不是根据自己的情况而定会期,而是一定要赶在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十四周年的日子,来召开这次大会。
二十七岁时任瑞金县委书记的邓小平成了首任“京官”,陪同着三十八岁的中央主席毛泽东到红旗标语如海、口号欢呼沸腾的五个分会场视察。
六百一十名来自各根据地、红军部队和总工会的代表出席大会。作为东道主,邓小平因陋就简地安排代表们的食宿,准备大会的各种文件。
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成立,让瑞金的干部群众无不欢欣鼓舞。但建都以后,瑞金的地位提高了,担子也重了,住的吃的用的都要增加,这给原本薄弱的瑞金经济带来压力。既要保证中央机关的生活需要,还要保障红军的供给,也不能让人民群众挨冻受饿,就必须多想几种办法,打通几条路子来发展瑞金经济——这就叫,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县委书记邓小平要做的具体事务实在太多了:修水库水坝,办纸糟厂、纸烟厂、被服厂、硝盐厂,建立消费合作社、粮食合作社,组织劳动互助队、妇女耕田队、积肥冲击队,开展劳动竞赛……
邓小平在任瑞金县委书记的十个多月里,住祠堂、住庙宇,更多的时间里是住在群众家。百姓们看到他常穿一套粗布灰色中山装,一双布鞋,短短的头发,亮亮的眼睛,沉着,镇静,常常蹲在板凳上和群众围在一起,吃稀粥加青菜。他把很多故事留在了瑞金。
邓小平到达瑞金时,正值苏区开展第二次分田运动。
随着革命风暴的兴起,土地革命解救了灾难深重的瑞金人民,打土豪、分田地、废捐税、焚田契,“一切奴隶的枷锁在苏维埃政权的铁锤下都打碎了”,给翻身的瑞金人民带来了喜悦。毛泽东制定的“平均分配土地”、“抽多补少”、“抽肥补瘦”的土地革命政策是符合中国实际的,邓小平知道,要稳定局势,发动群众参加苏维埃革命和建设,必须彻底解决好农民的土地问题。
针对瑞金前两次土地分配不公,邓小平强调,在满足贫雇农土地要求外,不要侵犯中农利益,给地主以出路。
村里的地痞占着好田不松手,干部也得了一份好田,就对群众稀里糊涂乱划片。叶坪乡黄埠头村黄木生家分得三亩五分田,土质瘦,又无水源。人家田里收稻割谷,他的田里种红薯也尽长根不结果,起早贪黑的黄木生只怨自己命苦。
邓小平卷着行李到黄埠头村蹲了下来,将那些不称职的干部一个个撤换,挨家挨户地访,一块田一块田地看,重新丈量,将田按肥瘦水源分为甲乙丙三类,以原耕为基础,按人口和劳力进行重新分配,肥瘦分均,多少拉平。
黄木生来到自己新分到的田里,抓起一把黑黝黝的泥土:“这回我才算真正翻身了。”
《我的父亲邓小平》里记载,邓小平在给儿女们讲故事时说:“我在瑞金时搞土地革命,制定分田政策。有人说小孩子不应分田,我就对他们讲:四川的俗话说,‘三岁小子,吃死老子。小孩子吃得也不少呀,所以也应该分田。后来他们接受了我的意见。”优抚工作也是邓小平的一个重点。那时,劳动力和耕牛是当时困扰根据地人民的两大难题。由于大批青壮年参加了红军,苏维埃政府成立了犁牛合作社,有组织、有计划地调剂劳动力,将没收地主的和集资购买的耕牛调剂使用。各级苏维埃政府号召农民集股买牛。个人可向信用合作社贷款,农民也可租借别人的耕牛使用。有了人,有了牛,新政权还从长计议,大力开垦荒地,兴修水利。
1932年春,家住筠门岭小吉村的红军战士刘泮林在战斗中牺牲了,分到的田地无人帮耕。季节催人,急得刘嫂团团转。邓小平知道了,第二天派了几名干部战士帮刘嫂家翻地耙田,完成了抢种。
一个伟人,从根本上说,是一个极富同情心的人。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只是,在那个时代,邓小平的名字还必须穿越更多的阻力与干扰,才能被我们听清。最终,这个名字会从苦难中慢慢升起,升到我们一抬头就看见的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