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夏
1977年,冯沅君与王品青的恋情早己成了陈年往事。10月6日这天,己从台湾成功大学退休,时在台南的苏雪林,重读冯沅君的《旅行》《慈母》之后,在日记中写道:“沅君文笔当然远胜庐隐,不过与王品青恋爱如此深挚,一见陆侃如便幡然变心,致品青发狂而死,此事大出寻常情理之外。”(《苏雪林作品集日记卷》第八册,转引自陈思广、李灵《在亲近与疏离间——关于苏雪林与庐隐、冯沅君关系的一个考察》)五十年未能淡忘,足见印象之深。
周作人当年的看法就比较客观。他认为,“本来得恋失恋都是极平常的事,在本人当然觉得这是可喜或是可悲,因失恋的悲剧而入于颓废或转成超脱也都是可以的,但这与旁人可以说是无关,与社会自然更是无涉,别无大惊小怪之必要;不过这种悲剧如发生在我们的朋友中间,而且终以发狂与死,我们自不禁要议论叹息,提起他失恋的事来,却非为他伸冤,也不是加以非难,只是对于死者表示同情和悼惜罢了。至于这事件的详细以及曲直我不想讨论,第一是我不很知道内情,第二因为恋爱是私人的事情,我们不必干涉”。(《王品青》)
冯王之恋的最后失败,严蓉仙《冯沅君传》这样分析:“男方对女方确实钟情,但他学习成绩平平,生活散漫疏懒,性情缠绵偏执。这对一个处处争强好胜、事事不甘落后的女性来讲,确实难以忍受,她的头痛病因也许还和这有关。蹉跎了五六年的青春岁月,眼看早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她怎能不丧气不焦虑。女方欲结束这马拉松式的恋情,对方却不肯放弃,依然对她一往情深。本来恋爱阶段是双方磨合时期。行,则合;不行,则散。这个被普遍认可的做法,偏偏遇到个碰到南墙也不愿回头的痴情者,问题就变得棘手,结局也不容乐观了。”
陆侃如在冯沅君极度失望、灰心至极的时候,走进了她的生活。
陆侃如(1903-1979),原名雪成,字衍庐。江苏海门人。
陆侃如小冯沅君三岁。1917年,十七岁的冯沅君考入北京女子高等师范;三年后,也是十七岁的陆侃如进入北京高等师范。1922年初,陆侃如考入北京大学国文系。1926年北大毕业,又考入清华大学研究院。1927年夏,陆侃如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
冯和陆是北大校友。陆侃如入北大国文系的同年秋天,冯沅君入北大研究所国学门。两人又都是文学长材。文学研究会1921年1月在北京成立,陆侃如为首批会员。冯沅君的《隔绝》系列小说更让她独领风骚。北大读书期间,二十岁的陆侃如出版了第一部专著《屈原评传》,以后又有《宋玉评传》出版,在学术研究上己取得引人注目的成就。冯沅君则有《(老子)韵例初探》等多篇学术论文发表。北大校园里,两人会彼此闻名。1924年泰戈尔到北京后的欢迎会和演讲会,两人都会躬逢其盛。
冯沅君与陆侃如的恋爱开始于1926年秋冬。(两人1928年5月27日致胡适信中说:“11月24日是我们开始认识的纪念日。”)1927年5月在上海合影订婚。1929年1月结婚典礼在江苏海门举行。
冯沅君写给陆侃如的情书,后编为《春痕》,1928年10月由北新书局出版,陆侃如题签并写《后记》。陆在《后记》中说:“《春痕》作者告诉我:《春痕》是五十封信,假定为一女子寄给她的情人的,从爱苗初长到摄影定情,历时约五阅月。”从1926年12月27日至1927年5月20日止,五个整月恰是他们两人恋情发展的全程。
《春痕》是冯沅君情书的“选编版”,五十封不是情书的全部,每一封也不是原信的全貌。尽管如此,终归留下了一个知识女性的爱的心迹。陆侃如给冯沅君的情书,知者甚少。实际上,他的信虽未结集出书,但部分也己在杂志以笔名发表。
这要从赵景深的一篇文章说起。
1938年上海的《红茶》文艺杂志上,有赵景深的《嘤鸣小记》专栏,述人纪事,琐写文坛的新朋旧友。第九期《陆侃如和冯沅君夫妇》一文,回忆他与陆冯伉俪的情谊,说到他主编《文学周报》时曾刊登过陆侃如的《小梅尺牍》。
赵景深开篇就说:“陆侃如和冯沅君的结合,是使我羡慕的;犹之我羡慕最近结婚的姜亮夫和陶秋英一样。大约这就是陈望道说的‘同志爱吧?我的创作小说集《为了爱》里有一篇《苍蝇》也表示了这样的意思:‘法国浪漫诗人缪塞不是和女小说家乔治桑恋爱吗?英国白朗宁夫妇不都是会作诗的吗?我国赵明诚和李清照不都是会作词吗?我祝福他们俩永远相爱!他们俩的《中国诗史》以及以前陆侃如的《屈原》《宋玉》都是我所爱好的。最近他们俩的研究趋向于戏剧,更使我感到多了两个寂寞旅途的同路人。”
文中说,一天,陆侃如来见他:“侃如带着典型的江南公子的姿态,瘦瘦的个子,瘦瘦的脸庞,却又不是露出颧骨的,特别高的皮衣领,再加上华服和走路的潇洒,真有点翩翩然了。他把《小梅尺牍》,署上笔名‘小梅,给我在《文学周报》上发表。”
从这个线索,寻觅到《小梅尺牍》。陆侃如给冯沅君的情书,可谓“男版《春痕》”。《春痕》用的名字是“瑗如”(冯沅君)和“璧君”(陆侃如),《小梅尺牍》用了“小梅”(陆侃如)和“素秋”(冯沅君)更为女性化的名字。赵景深提醒读眷“《春痕》是沅君给侃如的情书”,《小梅尺牍》“这是可以与《春痕》合看的”。“我在此记下一笔,以免他日后人再替喜欢考证的侃如来作考证。”
《小梅尺牍》从1929年第三二0期《文学周报》开始连载,共刊九次,计十三号(封)。第一号写于1927年1月22日,第十三号写于同年3月7日,时间跨度不足两个月。每封信的字数多少不等,最长一封两千四百余字,最短的三百五十字左右,总字数近一万三千字。与《春痕》相比,自然是少。是陆侃如当初仅送去这一部分信件,还是不止十三封却因《文学周报》停刊而没有刊完?现在都无从查考了。
《小梅尺牍》十三封“爱之书”,展示了小梅(陆侃如)的心态,与《春痕》合读,当可全面看到两个年轻的“高知”热恋中的甜蜜和痛苦交织的心路历程。当时,陆侃如住在北平城外清华园,冯沅君在城内北大国学所做研究,在冯友兰家里居住。endprint
《春痕》中最早一封信是1926年12月27日:“你见了我的生命过程中留下的伤痕,心中颇感到不安。其实我现在的生活以之与往日相较,尚如九天之与重渊。从前是河流遇了阻力,现在是河流渐就枯干。从前是病而呻吟,现在是病而不能呻吟。从前是喜则狂笑,悲则痛哭,现在是欲哭无泪,欲笑无声。
(近来作不成诗,想亦因此)”(《今天a》)心情痛苦,悲观甚至绝望。1927年1月22日的《小梅尺牍》第一号信中说,读后“一时五内沸郁,百感交并,茫茫然感到有生以来从未感到的悲哀,不知涕之何从”。
新的感情带来希望和期冀。《春痕》1927年1月15日夜信:“悲愁总比精神麻木不仁好。若以欢乐喻甜,悲愁喻苦,我说:吃甜水也好,吃苦水也好,总比喝白开水强。”(《昨晚》)但她顾虑重重,迟疑不前,如履薄冰。《春痕》1月16日夜信:“我主张朋友间的情感要淡而持久。然而我们的友谊何以发展得如此快,我也不知道。鲜艳的花儿,祝你战过了一切风霜!”(《十四》)1月20日信:“过于鲜浓的食物,终不能多吃久吃。”(《这许》)
《小梅尺牍》中小梅对素秋总是劝慰和鼓励,化解她的忧虑和痛苦。第一号信中说:“我所怀疑的是‘鲜浓食物不能多吃久吃一句,为何不能多吃久吃?素秋,这食物是我的生命的渊泉,你为何这样冷酷呢?为何这样忍心呢?率性自始便不给我吃也好,为何略给我尝了一尝,等我要求大吃特吃时,却又拒绝我了?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又流了!”第二号(1月29日夜)信又说:“吃甜水未必是‘幸福,吃苦水未必是‘不幸福。亲爱的,我若能同你一起吃苦水,便是我最幸福的事了。遇见了你,我方了解人生的真义”。“请你看这‘鲜艳的花儿面上,努力忘却从前的一切!我们现在努力培养这花儿罢,努力抵抗现在的风霜罢,过去的障碍,不要再提起它了。”
爱苗在生长。《春痕》1月18日早10时的信:“昨晚月色极佳。阿兄忽动雅兴,携嫂嫂同我三个人往北海去。”“不知兄嫂此时心中作何感想,我在欣赏幽景的时节,心头仍存个吹不散的人影儿!”(《前天》)小梅为此而感念不忘:“我再翻阅你游北海的信及诗。我何幸而为素秋‘心头吹不散的人影儿!”(《小梅尺牍》第一号)
旧历年邮局放假,双方都是在既写信又等信的焦急中数日子。四天中间,《春痕》存2月2日夜、2月3日夜、2月3日夜9时写的三封信《小梅尺牍)厦有‘连上四封”的记录。信件来往之繁密,可见爱火升温之疾速。
《小梅尺牍》第四号(2月3日)信中小梅坦陈了他对素秋感情的“三期”:
我对你的感情可分三期。从我初闻你的名至初认识你,这五年中我对你的态度是“敬”。我知道你的学问,知道你的才调,便异常倾慕你,异常注意你——所以前信告诉你,说你的可爱的姿态在五年前便已印在我的心上。此时敬中是否有爱的分子,我自己也不大明白。这是第一期。我认识你后的第一个月中,我读到你的悲伤的诗,看到你的悲伤的信,我不期然而然的对你表无限的同情心,便想竭我的力来感化你,鼓励你,告诉你世界是快乐的,告诉你前途是光明的。Friendship is everything,我妄想可以帮助你。这时我对你的态度是“怜”,这是第二期。但是我失败了,我不曾同化你,却已被你同化了。我不知道怎样会渐渐的抛弃了“甜水”,甘同素秋一起吃“苦水”。我们的通信一天勤似一天,我们的友谊一天密似一天,渐渐的“心有灵犀一点通”,渐渐的“为伊拼得人憔悴”——我自投罗网了,做了万能的“爱之网”的俘虏了。素秋,这是第三期,我对你的态度不用说是——是神圣的“爱”字。
爱情千回百转又微妙复杂。第六号信(2月7日晨7时半)小梅又诉说心神不安:“但愿素秋不要把我当作小孩子,把神圣的爱情当作骗小孩的糖块”。2月8日素秋即作了回复。(这封在陆冯之恋中至为重要的信,《春痕》却未收录,后以《EPOCHMAKING……》为题发表,收入《劫灰》一书。)信中说:
你怕我把你“当作小孩子,把神圣的爱情当作骗小孩子的糖块”。小梅,知我爱我的小梅,你知道我看了这话,心中是何等难受。小小梅,我惟其不肯以“神圣的爱情当作骗小孩子的糖块”,所以六七年来不知得罪多少人;我惟其不肯以“神圣的爱情当作骗小孩子的糖块”,我方害这场小病;我惟其不肯以“神圣的爱情当作骗小孩子的糖块”,我要你态度镇静,我怕“鲜艳的花儿”战不过一切风霜,我不轻易答应你的要求!
接下来说了她与王品青相恋六年后分手,“我自伤无知人之明,自寻这场苦恼,原想此生不再爱人,不想最近又遇你”:
我认识你——学问上的认识——是你在E报发表论文之后。但此时我想象的你许是“道貌岸然”的人,那知见了面却是个活泼的青年。
突然而至的新的爱情使她惊喜交集,“一方怕蹈从前之覆辙,一方不免梦想着这次可全始全终”:
我并未想到你会对我发生了“爱”。待你冒雪进城看我,信上说了些热烈而缠绵的话,我了解你的意思。但我自己很吃惊,我又遇见了奇迹,我的生命之流中又添了新水.我很怕,我怕我此后的生活将更痛苦,而且又害了你。
信末写道:
你也许看此灰心,认为我是个反复的人而将两月的交谊一笔勾销;那也好,免得天真而欢乐的你为此一无可取之薄命女子而误尽一生。也许你感激我的真率而更迷沉于“爱”之海中。小梅,知我而爱我的小梅,一切由你!一切由你!
这表白无疑是“定情书”。10日,《小梅尺牍》第七号信即再次表示“我是永远真心爱你的”。冯陆爱情之车进入了“快车道”。
2月25日,新的爱情在发展。《小梅尺牍》第九号信:“昨日下午别后,回想临别时的甜蜜的……不但使我魂销意荡,且感激至于泪下。秋这样爱我,我此时便死去也毫无遗憾了。秋,‘下不为例之约,我自当遵守,无论如何,总请不要忘了这痴心的梅。”这封信是2月26日下午6时写的。同是这一天,晚上8时30分,《春痕》的信则是:“璧,璧,想想你昨天在××所对待我的神气,简直像小孩儿向大人要糖果一般。我真不解何以故我对于璧的爱的给予如此容易,虽然当时我心中不愿。璧呀璧,眼看岸儿愈离愈远,我们己卷入爱之波涛内了!”(《璧璧》)
5月,冯陆爱情水到渠成。订婚照上陆侃如题词:“红楼邂逅浑如昨,白首同心一片丹。”两人最后进入婚姻的殿堂。
1932年夏,陆侃如和冯沅君同去法国巴黎大学留学。1935年夫妻双双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后回国,在大学担任教职。1947年秋,应山东大学之邀,同赴山东大学文学院中文系执教。1974年冯沅君去世,四年后陆侃如逝世,1996年合葬于江苏海门三阳镇。两人无子女,有《陆侃如冯沅君合集》(十五册,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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