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1975年出生,山东淄博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小说见于《中国作家》《山花》《山东文学》《阳光》《小说林》《作品》等刊物,有小说被《小说选刊》转载。曾获第五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
1
一个炎热干燥的飘满麦子香的下午,热风在树林间穿梭着,阳光从树林那头的甜水河慢慢地向树梢上爬,映着成片的树叶子都是好看的金黄色。两只布谷鸟飞过来,盘旋了三秒钟后,落在了一根手腕粗的树干上,远远看就像两片泛黄的杨树叶。它们好像飞累了,也仿佛是一对情侣,小巧的嘴轻吻着、私语着,显得那么悠闲、甜蜜。过了一小会,河堤那边传来了一阵慢悠悠的刹车声,树底下有只落单的野兔子听到刹车声竖起身子,嗖地腾空跃起,冲向河边,扎进了岸边的灌木丛里。这时,有个人过来了,他顺着林间小路慢慢走着,上身穿着皱皱巴巴的已洗掉颜色的白汗衫,下身是一条灰不溜秋的长短裤,肩上挎着一个深灰色的大布袋。看上去他有二十出头,大个子,脸庞泛黄,大眼睛,高鼻梁,尖尖的下巴,给人以俊秀、憨厚的印象。
大个子走到一块青石板旁停下来,把布袋子放下,跑向甜水河。他像三天没喝上水的人,捧着河水大口大口往肚子里灌,头发和汗衫也沥啦湿了,河水顺着他的发梢往下滴答着,也滴答到了肩膀上、膝盖上、胶鞋上。喝完,他又把手插进水里,搅动起来,水哗啦哗啦作响,形成一个大大的漩涡,有几根嫩绿色的水草被翻出水面。接着,他好像搅累了,又出神地望起波光粼粼的河面,右脸颊则被河水映成了漂亮的古铜色。
不知不觉,夕阳已把天际染得鲜红鲜红的,树叶也被染红边角,有几只早收工的尖尾雀忽悠着落在树梢上,头高高抬起,像在观察周围的情况。河水静静地淌着,偶尔会有几条大青鱼翻着跟头跃出水面,造成一阵清脆脆的哗啦声。在河堤的路上,有三三两两拖着疲惫双腿的村民经过,无精打采地瞟了眼正在发呆的这个小伙子。
这时,河面上起来了一些风,水面荡漾,热风变得凉爽了,杨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来避暑的尖尾雀和布谷鸟越来越多,有几只突然放开喉咙唱起歌。太阳已经完全爬到了摇摇晃晃的树梢上,有几缕温柔的红光避开杨树叶投射下来,使得地面上的落叶跟着闪出亮晶晶的红光。
2
小伙子离开甜水河,下午六点他才走到丰城矿的矸石山。
在来之前,他小叔已给他联系好,来这里找一个叫秦哥的人——他的生意做得很大,承包了丰城矿的矸石山,人也很仗义,还月月开钱。
工人的宿舍是五间简易的白色板房,地板上铺着水泥地。每间板房有前后两个大窗户,有一个小门,头顶有一个吱吱乱叫的吊扇。房内四张小床,中间有一张小桌子,上面一堆乱七八糟的扑克牌。房内对角拉了两根细绳,工人们的衣服挂得垂头丧气的。
吃完晚饭,秦哥摇摇晃晃进来了。他是个小胖子,脖子上的肉一大堆,手脚却很小,溜光的头,右脸颊有一道明显的黑疤。他粗声粗气地问:
“你小叔……他放心让你来这里?”
大个子拘谨地站起身,嘿嘿笑着回答:“秦……秦哥,是俺小叔让我来找你的。”
秦哥两眼眯了一下,表示了赞同,又斜着眼使劲瞅大个子,把大个子看得慌了神。他低下头,接着又抬起,小心地看着秦哥。
“你多大了?叫什么名?”
大个子又腼腆地笑了,眼睛眨巴几下。“我叫,槐树,大名王槐树,二十二了。”
“哦,看上去也不是很傻嘛……”秦哥转过头,嘟嘟囔囔地说,仿佛是在自我安慰。
王槐树右脚踢着桌腿,低着头,因为着急脸红红的。突然他肩膀抖了两下,像钟表的发条被拧紧了,结结巴巴地说:“秦哥,我不是傻……我小叔说了,我就是脑子……反应得慢些。不过,小叔还说我手巧呢……我会修各种电器!”
秦哥哈哈笑起来,脸上的刀疤笑没了,旁边两个工人也笑。
秦哥转过脸对着槐树,满嘴喷着酒气说:“记住槐树,反应慢没关系,只要他妈的不偷懒磨滑就成!”
“小叔,都交代我了,让我听话,干活勤快些……”
秦哥挥了下手没再让他继续说,摇晃着出去了。
同屋另两个人一个叫猴子,一个叫大保,和槐树年龄差不多,都二十出头。两人简单地和槐树聊了会,就开始赌一种叫“三张”的牌。房间内很热,两人都光着膀子,头顶上的吊扇吱扭扭地转,吹下来的风也是汗臭的热乎乎的。槐树靠近自己的床,甩掉布鞋,哎呀一声躺上去,脸上则挂着灿烂的笑,满是兴奋的样子。
“槐树,你打不打牌,赢钱的?”大保突然问他。
“你净废话,他会打吗?赶快亮牌吧!”猴子催促道。
“我不会打。”槐树闷了一会说出话。因为顺利找到了活,他脸上的兴奋劲还没消下去,“我光会看,可我小叔会打哩。”
接着,他扭头看起了门口。这会的夕阳彻底下山了,门口的光线变得柔和起来,慢慢地红光退去,灰色的光线塞满了门口,照出很多活蹦乱跳的煤尘粒。有两只公鸡探着脑袋瞅了一眼房内,接着掉头走开,门口留下几个清晰的爪子印。
猴子和大保还在赌着牌,可能是猴子输得多的原因,两只眼睛像充血一样红丝暴露。他伸着头、瞪着眼、聚精会神地盯着大保的手,仿佛想看清大保翻过来的牌到底是什么。这时门口出现了斜斜的阴影,有个老头靠在门框上,边抠牙边乐呵呵地看着他俩玩牌。
猴子瞟了一眼,随即骂起来:“我说我怎么老输呢,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站在这里。快滚吧!”
“你是新来的?”老余头看见槐树了,转移话题,“刚到的?好好好,跟着秦哥干,保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槐树赶紧坐起来,嘿嘿笑着点点头。
老余头说完朝里迈了几步,坐在猴子身边,掏出一个小酒瓶,对着瓶嘴滋溜喝了一口。
“大个子,秦哥人很好的。”老余放下酒瓶,舔着嘴唇说,“不过,有时也好发脾气,但总的来说是个大好人哩!告诉你吧……你知道,秦哥每到月底是怎么做的吗?会给手下工人煮肉吃、喝大酒,一个月一次。想想,天底下还能找到这么好的老板吗?”
“老东西,你又喝上了?”猴子连头也没抬说。
槐树笑了笑,因为他听到了有肉吃,眼里闪烁出泪花,仿佛真看到了一锅香喷喷的大肉。大保动动手,麻利地洗起牌,猴子又点上一支烟。
“看你挺年轻的,”老余沉思着说,“我嘱咐你几句。记住,在这里干……啥都好说,关键一条:千万别去招惹那个花椒了,也别和她靠什么近乎、打她的主意,秦哥知道会很生气,后果也很严重!”
“啥花椒?”槐树好奇地问。
“秦哥的小老婆呗。哈哈哈……”猴子愉快地笑了一声。
“总之,你只要记住我的话就行,秦哥人真的很好、很好的。”老余出神地望着牌说。
“我记住了。”
“她呀,简直就是个小妖精,还他妈的喜欢勾人呐。”大保插进话。
“嘘,小点声,”老余瞭了眼门口说,“秦哥听见了非把你的狗头拧下来。”
老余接着站起身,挪到门口,朝外张望了一下。“秦哥的大老婆其实也很好,可有啥法呢?我想……她管不了,也不敢管。怎么说呢?我觉得秦哥还是喜欢小老婆,她年轻、模样俊呗。”
槐树看着老余头说,一声不吭。现在,太阳的余辉彻底收回了,夜幕的灰色面纱漫无边际地扯起来,朦朦胧胧,飘渺轻柔,慢慢地、轻易地笼罩住了矸石山,也罩住山下的这个小厂子和这些简易的白色板房。大门口的黄灯被谁按亮了,引来数以万计的小飞虫,有的翅膀忽闪忽闪发着蓝光,风也比白天凉爽了,可板房内依旧闷热熏人。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刹车声、汽车喇叭声、石子被轧的咯吱咯吱声,接着又传来一声高喊:
“老余——狗日的老余,开门哩——”
“咱们的队长回来了。”大保弹了弹牌说。
老余猫着腰快步走出去,比他刚才进屋时利索多了。
大铁门哗啦啦被推开,两辆卡车呼啸着进了院子,扬起的煤尘灰立刻被风卷到天上,接着砰砰两下关门声,有人跳下车。
“强子回来了?”
“回来了秦哥。哎呀呀,天他妈的真热呀!老余,把毛巾拿来!”
“一会来我屋,强子,陪我再喝点。”
“好!我先洗洗脸,秦哥。”
“熊样的,你也不问问俺哩,俺也回来了。”
“看见你了宝贝,快进来吃饭。”
“槐树,一会你就能见到秦哥的小老婆了。”猴子笑嘻嘻地说,“听见了吗?刚才那个娇滴滴说话的就是。他妈的骚着呢!”
“听说她和强哥也有一腿。”大保衬了一句。
“净说废话!”猴子挖苦他,“你难道不想和她有一腿吗?就连老余也想和她有一腿,你不想?你不想,他妈的就是你那个东西不行了!”
“你想,你他妈的去想吧,我睡觉了!”大保气哼哼地扔了牌。
这时,渐行渐近的矸石车叮叮当当从矿里开过来了,细铁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车厢间哐当哐当的撞击声。过了一会,矸石车咔嚓嚓像是停了一下,接着又叮叮当当响起来。不一会车子就到了矸石山下,又是一阵哐当哐当的声音。刹住车后,绞车开起来了,嗡嗡嗡嗡的,似五万只苍蝇同时在叫。钢丝绳颤悠悠弹性很好的样子,牵引着矸石车吱扭吱扭往山上爬,一直把矸石车拉到山顶,随即矸石车翻了斗,把矸石倒出来,矸石顺着山坡哗哗地往下淌。
槐树还不习惯这种声音,就问大保:“这些矸石车,倒矸石时都这么响吗?”
“嗯。习惯就好了……一夜得两趟。”
“他妈的真热,你俩睡吧,我出去冲个澡。”猴子光着上身出去了。
没一会,他又急慌慌跑回来:“大保,把大裤衩穿上,小妖精来了。”
大保嘟嘟囔囔穿衣服。
“花椒姐。”猴子嬉皮笑脸叫了一声。
“哦,你要去洗澡吗猴子?听说你屋来新人了,还是一个傻子?我看看。”
“他不傻,花椒姐,就是脑子反应慢些。”
“是那个大个子吗?”
槐树局促不安地扫了女孩一眼,看上去她很年轻,和自己差不多。身子瘦瘦的,乌黑的长发披到肩上;小巧鲜红的嘴,因为经常抹口红的原因,有一层红色渍在上面;鼻梁挺挺的,显得面部生机勃勃;上身一件短短的小黄褂,下身一条牛仔短裤,长度刚遮住大腿根,衬得两条腿笔直圆滑;她的眼睛染着黑黑的眼线,忽闪忽闪着,发出亮晶晶的光。她扫了一眼猴子后,就把目光定在槐树身上——上下左右看起来没完。
槐树看到花椒看他了,低下头,双脚局促、不安地来回搓着地。
“我问你猴子,他傻得厉害吗?我怎么看不出来?长得还挺帅呢。”花椒带着好奇的劲头笑嘻嘻地问。
“我叫槐树,我不是傻子。”槐树好像被她的话激怒了,低着头说,“我小叔说了,我不傻,只是脑子反应慢些。”
猴子和大保张着嘴,愣在原地。
“是吗?看来我说错话了。”花椒扬起下巴,双手抱着肩,斜倚在门框上,两条好看的长腿交叉叠着,“对不起,对不起了。你叫杨树槐树的槐树?”
女孩说完,摇晃着身子咯咯笑起来。
“花椒,花椒,进来吃西瓜啦!”秦哥突然喊了一嗓子。
女孩调皮地拍拍手,把叠着的腿拿开,拽了下短裙,“我要去吃西瓜了,再见啦槐树。”
“再见,花椒姐。”
“看来呀,咱们的槐树被花椒迷住了。”猴子吹了声口哨,幸灾乐祸地说,“大保,咱俩可得看好他呀,别他妈的捅了马蜂窝了。”
3
第二天一大早,天边出现了大片大片的鱼鳞云,青白色的,早霞穿透薄薄的云层,投射下一根根发着红光的柱子,仿佛云层被打穿几个窟窿眼。矸石山静悄悄地趴在那里,偶尔会有几块矸石从山顶突然滑下来,带起一溜青色的灰尘,像山体着了火的样子。山下的几间板房和山体相比,显得精致、渺小很多,犹如玩具盒子靠在一只成年的黑熊身旁。这时,山下的小院里突然响起了哨子声,一股一股的,有些力不从心,又像心不在焉地在吹。老余吹完,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嘴头子,咕哝了几句谁也听不见的话,一头又扎进了烟雾缭绕的锅炉房里。
“起床了,槐树。”大保坐在床沿,低着头,像在打盹的样子,“猴子,现在几点了?”
“五点四十。”
槐树好像被吓醒了,一脸的无助。他开始慢腾腾地穿衣服,因为睡得沉的原因,左腮上印出一片菱形的格子印。
这时的外面声音嘈杂,有男有女说着话。
三个人出了板房,像三个出来放风的囚犯,槐树这才注意到院子里不光他们五六个男人,还有四个年龄大的妇女,看上去近五十岁。槐树这会彻底醒了,恢复精神头,两眼炯炯有神地瞅着这些人,仿佛自己和他们一样,已是这里熟练的拣煤工。
“出发吧,”队长强子站在大门口喊,“都要注意安全!大保,你教教新来的咋拣,一会咱们回来吃饭啊。”
太阳现在正慢慢地往天上爬,照得矸石山朝阳的一面亮闪闪的。在他们正走的小路上,两旁长着一溜生命力顽强的小嫩草,和灰扑扑的路面相比,显得格外的嫩绿,也被照射得发出柔和的光。而空中飘着的一些热风中,却带来一些干燥的有颗粒的细小煤尘。
一行人踢踢踏踏、嘻嘻闹闹、松松垮垮地来到山下,被分成两批乘坐绞车上去。电机嗡嗡叫着,钢丝绳颤悠悠的,拽着绞车慢慢往山上爬。槐树抓着车箱边,头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晃,一会又朝后面看那根颤巍巍的如擀面杖粗的钢丝绳。
“好玩吗,槐树?”猴子大声问。
“好玩,好玩……看,家雀子都飞上来了呢……”槐树惊奇地喊。
“傻瓜,那是布谷鸟。”
“都坐好了!”队长强子喊了一声。
……
大保先教槐树认哪些是矸石,哪些是煤块。另外,废铁丝、铁条、铁块、木板、螺丝也不要放过,都能卖钱;在安全方面,主要小心脚下的矸石,别打打闹闹绊倒;还有,就是放屁、愣神的事,也要先看清脚下的路再说。
槐树听着,点着头,又新鲜地转圈看起来。实际,丰城矿的矸石山只有六十米高,像大馒头似的蓬蓬松松地趴在农田里。周围是平坦的麦子地,一条细细的铁轨连着它和丰城矿的井口。从山上看,铁轨犹如两根直直的黑里发亮的长绳子。
早上的活从六点干到九点就结束了。
一行人又松松垮垮、有说有笑、满脸通黑、破破烂烂地回到住地。老余头已经把饭做好,正倚着大门口懒洋洋地瞭望着这些人。秦哥这会正检查货车,把车头掀开了。
听到脚步声临近,秦哥转过身:“强子,今天怎么样?”
“挺好,秦哥。有一千五百多斤,还有两百来斤的废铁块。”
“那个王槐树咋样?干活利索吗?”
强子瞟了眼身后说:“还行,还行吧。”
“他傻一点我倒不怕,再说咱们这个活……也用不了多聪明的人,只要他妈的手脚勤快点就行。”
“那是。我洗洗去吃早饭了秦哥,你也赶紧来。”
秦哥摆摆手。强子进了自己房间,一会披着毛巾、趿拉着拖鞋出来了。花椒突然推开门,喊了声:“强子,你去洗澡呀?”
大保和猴子努努嘴给槐树看,槐树没吱声。猴子脱着汗衫说:“看见了吗,槐树?大白天她就这样,以前还不知道勾过多少男人呐。咱们的秦哥肯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的。”
“可她长得真好看呐……”
“槐树,”大保愣了一下,随即气急败坏地骂起来,“我怎么给你说的?不许想她,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惹事了?”
“我不想惹事,不想惹事。”槐树举着手,退到床跟,“我就是实话实说,什么也没干呀!”
“是的,你没干。说不定哪天你就把我俩也连累进去!”
“关键是,你他妈的得躲着她、避着她,”猴子插进话,“可不能因为这事得罪秦哥,记住了吗槐树?”
槐树吓得脖子抖起来。
这时有人已经冲完澡,踢踢踏踏往厨房走。
猴子说:“咱们快去洗吧,再晚他妈的连点鸡毛也不会剩下。”
厨房里烟雾缭绕,地面、墙壁黑黝黝的,像照相的底片,一张大桌子趴在屋子当中,四周稀稀拉拉摆着几张油渍麻花的长连椅。工人们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蹲着。老余叼着烟卷正给秦哥盛汤,一根油腻腻的手指头已经插进碗里。
“秦哥,这小子别看不机灵,可真有劲,”他们仨一进去,强子指着槐树说,“那么重的筐子他搬着跟玩似的,之前我咋搬也搬不起来。”
“是吗?改天我看看。”
猴子得意洋洋地说:“秦哥,这小子不光有劲,还会修家电呢。他说他没学过,自己琢磨琢磨就会了。”
连椅吱扭扭响了两声,花椒把嘴撅得高高的,一脸的好奇。
“是吗槐树?”秦哥恶狠狠地咬着煎饼问。
“俺小叔说的,说他以前下地干活时,就把我留在家里,听收音机、看电视玩,后来我听坏了……就把它们拆了,自己又琢磨好的。”
“不太多见,不太多见……”强子嘟嘟囔囔说。
花椒愣神地听着,把半个包子一下塞进嘴里,咽下去后,突然打起嗝,槐树嘿嘿笑起来。秦哥把汤端过去,花椒喝了一口,还是打。老余赶紧去倒水。槐树把自己的汤碗放下,随即噢了一声,声音洪亮地在屋里翻滚跳跃起来,震得屋顶的灯泡似乎都要摇晃了。
“干什么呀?你吓死我了!”
槐树嘿嘿笑着说:“俺小叔要是打嗝,我就这样喊。你看……你不是好了?”
“秦哥,这招还挺管用,我不打嗝了。”
猴子和大保斜睨着眼瞅着槐树,气得呼呼喘闷气,真想把碗扣在他头上。
这会儿天已经热起来了,知了没头没脑地叫着,太阳光照得门口的地面明晃晃的,像里面盛满了水。几个拣煤块的妇女吃完饭,站起身,叽叽喳喳朝外走。猴子盯着门口笑嘻嘻地小声说:“你们看看虹姐的屁股,是不是越来越大了?”
一屋子的人嘎嘎大笑。
“能把你塞里面去,你信不猴子?”大保笑着说。
马柱的嘴唇微微张着,好奇地瞪着眼,鼻孔呼呼喘了两下,他没明白怎么回事。他看看猴子、看看花椒、看看大保,又看看秦哥,把头低下了。
4
星期六下午,整个矸石厂大院静悄悄的,太阳还在不知疲倦地照着,把板房顶晒得如八十度的开水,停在院子当中的卡车发出明晃晃的刺眼的亮光,车顶仿佛也有蒸汽往上升腾。几只没人管没人问的小笨鸡张着翅子溜着墙根找食吃,把墙根的湿土翻得露出肚。
王槐树浑身冒着热气坐在吊扇下摆弄牌,当摞成小屋样子时,牌立即就被吊扇的风吹倒了。接着他又摞,又倒,又摞,又倒,重复六次也没把牌摞好。最后他生气似的把牌摊在桌上,手抹了把脸,汗水顺着手指间淌下来。
猛然间,槐树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他站起身,把汗衫穿上,悄悄出了屋。顺着声音他找到厨房,老余正在吃力地砸连椅上的楔子,锤子有些大。槐树魁梧的身板几乎塞满整个门口,老余怔了一下,抬起头,槐树友好地咧嘴笑了。
“你没跟他们出去玩吗?我以为就我一个人没去呢。”老余说着指指门里,示意他进来。
“我不会打牌……就不想去了。”
“不去也好,”老余蹲下,用斧子劈着小木棍,“能省些钱呐。秦哥几乎每个周末都带他们去镇上赌几把,已经养成习惯了。还有强哥、猴子也好这口。”
槐树盯着老余的笨拙样,嘿嘿笑了。他夺过斧子,轻巧地把木棍削成楔子,叮叮当当几下,就把楔子砸进连椅腿里。
“哎呦呦,槐树,你也会修这个?”
“嗯。我小叔教的。”
“难怪手这么巧,真是看不出来呐,你小叔是木匠?”
“我爹没死前是木匠,所以我小叔会一点。现在我爹死了……我小叔就不会了。”
“你爹死了?那你娘呢?”
“让拖拉机砸死的,和我爹一块,掉到了桥下。”
“唉呀呀,老天爷,你娘也没了?真是可怜呢……你跟着你小叔过的?”老余用黑乎乎的手掌摸着下巴,身子朝前倾着,边看连椅腿边咕哝说,“要说人呀……指不定哪一会,就会被阎王爷领走的。”
槐树也跟着朝前斜倾着身子,他因为找到人和他说话,激动得脸红扑扑的。老余看完连椅腿朝后一靠,撞到槐树的额头,仿佛碰上一块大石头,旋即被弹了出去,双膝跪在地上。槐树吓得张起胳膊,赶紧把他拉起来。
“没事,没事。你可真有劲呀,小子。”
花椒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瞧着眼前的一幕咯咯地笑。
老余有些恼火:“你怎么突然来这里了?”
“秦哥回来了吗?”
由于天热的原因,花椒脸上的妆被汗水浸湿了,显得脸蛋像刚洗完澡的样子。她正用自己的右手揉着左手的指甲,目光从老余的身上撩向槐树的脸。槐树着迷地看着她,又把眉头低下。花椒看他俩都不说话,叹声气,继续说:“秦哥他们就知道自己痛快,把我一个人留下,光闷都闷死了,找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你还是走吧!”老余心虚地抬起眼来,“再说他们都不在,我怕秦哥会生气。”
花椒突然发作起来:“老余,连你也躲着我?我能吃了你吗?能不能?你说话呀?过来槐树,给姐修修电视去。”
“实话给你说吧,花椒,”老余慢条斯理地说,“我们犯不着和秦哥过不去,惹他老人家生气,你说是不是?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哩。”
花椒默默观察一会,突然大笑起来:“你他妈的少说这些风凉话!我怎么了?我就是秦哥的小老婆了怎么样?你出去说呀,出去宣传呀,我不怕!死老头子,你是不是不想在这里干了?”
槐树目不转睛地盯着花椒,嘴巴张得很大,一脸迷惘的又觉得好奇的样子。老余气得脸一会白一会红,突然低下头,蹲下了。
花椒不依不饶,逼近老余,瞪着眼。老余一动不动地蹲着,像个受审的犯人,喘气声似乎也小了。槐树则是好奇地盯着花椒,脸上挂着似懂非懂的表情,他那张俊秀的脸也显得更加生动。
板房外面,太阳光依旧灿烂地照射着,矸石车叮叮当当响着,似风铃般刺耳,两只小笨鸡垂头丧气地迈着步子从门口经过。突然,轰隆隆传来一阵摩托车声,接着停下,有个声音高喊起来:
“秦老二!秦老二!”
花椒愣了一下,随即挥挥手,老余领着槐树出来了。是煤贩子皮盛带着两个人正在大门口喊。
“是皮盛呀!”花椒笑嘻嘻地说,“秦哥不在,出去了。”
“少他妈的装蒜!”皮盛个子很小,蹦着才跳下摩托车,他摇摇晃晃拉开铁栅栏,手胡乱指着,“快喊他出来,我他妈的有话要说!”
“是真不在。”花椒冷冷瞭了皮盛一眼,又看看老余,“你喝酒了皮哥?不信你问老余和槐树。”
槐树听见花椒喊他的名字,嘿嘿笑着抬起头,看看花椒,又瞧瞧摇头晃脑的皮盛,笑得更厉害,嘴角咧了起来。
“大个子,你他妈的笑什么?你说,你他妈的笑什么?”
槐树看皮盛仰着脸、晃着脑袋、垫着脚尖和自己说话,一副滑稽小丑的样子,又嘿嘿笑了两声。皮盛顿时恼火了,他像个木头墩子似的逼近槐树,挥舞着手说:“你他妈的笑什么?你说,你他妈的是不是想找揍了?”
老余一看皮盛发火了,忙喊道:“皮哥,他是个傻子,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你他妈的说什么?”皮盛不满地瞪了老余一眼,“你说他是傻子,你们……他妈的是不是想看我的笑话了?秦老二赌博欠我的钱,半年了没还,他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是不是把我当傻子耍了?过来大个子,你他妈的也笑我是个傻子了?”
槐树毫无办法地瞧着皮盛,慢慢朝后退了两步。突然的,皮盛抬起一个拳头照着槐树的面颊挥过去,槐树本能地抬起胳膊挡,皮盛哇了一声后退几步,捂着手腕叫起来。他的两个手下一看皮盛踉跄,忙把他扶住,接着要上前。皮盛张着胳膊拦住他俩,回过身来,从摩托车后座抽出一根木棍。
“你干什么皮盛?”花椒大叫一声,“他真是个傻子,你会把他打死的!”
槐树吓得朝后退,嘴里喊着:“姐,我害怕。姐,小叔,你快来呀,我不想打架,我不想打他……小叔,你快来呀!”
“你他妈的还想打我?”皮盛恼怒地骂着,一步步逼近槐树,“我让你打!我让你打!我他妈的非打死你不可!”
花椒和老余吓傻了,看着槐树满脸满胳膊的血,也不敢还手,就知道一个劲用两个胳膊护脸,还惊恐地喊着小叔小叔的。花椒突然涌出了泪,她看着皮盛没有停手的意思,就着急喊了一声:“槐树,把他踢开,把他踢开呀!”
槐树像是听到了指挥信号,张开胳膊护着,胡乱朝前踢了一脚,皮盛就像条狗一样被他踢出去了四五米,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皮盛的两个手下一看大哥被踢倒,跑向摩托车,从后座抽出棍子,大骂着冲向槐树。花椒仿佛吓醒了,尖叫着不停地拽头发,原地跺了两下脚后才跑回屋给秦哥打电话。老余已经瘫在地上,双手拍着大腿,嘴里发着无声的哀叫。这会儿,槐树的腿上、背上、头上不知挨了多少下。他吓得呜呜哭着,突然抓起墙角的铁沙网当作盾牌舞起来,然后像扔玩具似地扔了出去。
皮盛的两个手下被槐树的力气彻底震住了,丢下棍棒,拖起皮盛就往外跑,摩托车也顾不得骑了。老余这会好像失忆了,停止拍大腿,嘴巴张成圆形,惊魂未定地指着皮盛他们的摩托车,光眨巴眼。花椒打完电话跑出来,槐树则捂着脑袋哆哆嗦嗦蹲着,血水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滴答,把他脚下的煤尘溅起一个个血坑。
“槐树,槐树!”花椒拽着他的胳膊大喊大叫,“快,你快起来呀,快起来,看看你骨折了吗?老天爷,你浑身都是血呢!”
老余则像烂泥似的怎么站也站不起来。
这会的时间仿佛静止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太阳光肆无忌惮地照着。
过了一大会,门口嘎吱吱一阵急刹车声,秦哥带着工人们跳下车。他站在门口两眼扫射着院子:门口停着三辆摩托,老余坐在地上,花椒傻站着,头发凌凌乱乱,槐树则捂着脑袋蹲着,胳膊和头上还在滴答血。
“槐树,”秦哥大叫着问,“怎么弄的这是?你和他们打架了?你说,到底怎么了?”
槐树看见是秦哥,像看到了救星,他捂着脑袋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想,打架,是他想找我,打架的,我踢了他。”
花椒哭着说:“秦哥,是皮盛过来找事的。我说你不在,他骂骂咧咧,又看槐树不顺眼,就拿棍子打槐树,最后槐树把他踢倒了。就这么……他们跑了……”
秦哥挥了下手:“好了好了,让我想想……强子,你跟我到房间来。”
5
甜水河的水傍晚是金灿灿的,发着亮光的水面荡漾着网状的波纹,太阳又爬到岸边的树梢上,把树梢上的叶子染成了金黄色,在靠近树干的部位,太阳光已经无力穿透树叶投射到下面,而从地面升腾起的夜幕已悄悄把树干包裹住。
一只孤独的小野鸭笨拙地划着水,间或呱叫几声,游到岸边。它左右瞅几眼,开始往岸上爬,哧溜溜滑下去,接着又往上爬,又是哧溜溜滑下去,连着滑倒三次后,响第四次它才爬上岸。
树林里突然扬起一阵热热的疾风,杨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小鸭子戛然止步,缩起头前后瞅瞅,然后像个特务似的小心翼翼朝前迈腿。地面旋起的干树叶打着圈地碰在树干上,随即滑落下来,在树下形成一个个大圆堆。如来时的速度一样,疾风突然消失了,杨树叶又如往常一样微微地晃动起来。
花椒领着槐树从河堤下到了岸边,找到一块青石板,两人坐上去。
“花椒姐……”
“怎么了?”
“咱们咋来这里了?”槐树已经从刚才的惊恐中恢复过来,歪着头问,“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先歇一会咋样?”
槐树点点头,高兴地用脚掌拍着石板。
“槐树,刚才秦哥从皮盛的哥那里回来了。他说皮盛的哥——就是皮军,明早让你去他那里,你愿意吗?”
槐树张开血瘀的嘴微笑着,突然又把笑容收回去,莫名其妙地盯着花椒看,眼里涌出泪花。
“你们不想要我了,姐?”
花椒伸出左手抓住槐树,她自己的手指则痉挛地一个劲抖动。
“你还记得皮盛吗?”
槐树点点头,他脸上的五官因为夕阳的照射,显出模模糊糊的土黄色。这会他正一动不动看着花椒。
“皮盛的哥哥皮军,就是咱们丰城矿最大的煤贩子,想要你……”花椒抑制不住了,哽咽着说,“为他……弟弟报仇,说要亲自见见你。就在刚才,皮军收了秦哥的三万块钱医药费还不解恨,说非要亲自见见你……他才放过秦哥和他的厂子……”
河水哗啦哗啦响了几声,一条大青鱼翻滚着露出白色的肚子,带起了几根深绿色的水草,瞬间又沉入水底。网格状的水面好像被扯开一个磨盘大的洞,没一会,洞口就晃晃悠悠地长在一起,水面又恢复原来的网格状。
“我害怕,姐,我觉得这里好冷,我想回家了。”
“现在不行,槐树,事情还没弄完呢……”
“那什么时候能结束?我也想……想我小叔了。”
“我知道,槐树。要不等这事过去后,我陪你去看小叔咋样?咱们开着秦哥的车去?”
“真的吗?”
“嗯,姐姐不骗你。”
这个时候,夕阳收起最后一抹红,夜幕沿着水面铺散开,慢慢移动着,铺满了整个河面,接着向树林袭来,一会儿工夫就包围住树干和树梢。尖尾雀和布谷鸟此起彼伏地叫着,有一只野兔刷的一声贴着地皮跑过去,枯树枝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槐树还在盯着花椒,他脸上的五官已被夜幕笼罩,一双大眼睛还忽闪着发出微弱的光。
“我饿了,姐,”槐树突然说,“咱们回去吃饭吧。”
“可你得先答应姐,明早你去皮军那里一趟咋样?在他那里呆一个上午,下午我就去接你。”
“花椒姐,我知道你们……不想让我在这里干了,是不是?可我真的想在这里捡煤块,好挣钱给我叔叔花……”
“放心槐树,我会让你在这里干的。只是得先把这事处理完才行。你现在,抬起头看看姐姐,姐姐漂亮不?你喜欢姐姐吗?姐姐也喜欢你,所以姐姐说话会算数的。”
微凉的热风缓缓掠过树林,树梢轻盈地舞动起来,热风经过水面时把网格状的水面吹得皱皱巴巴的。那只落单的小野鸭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呱叫了两声,把花椒吓了一跳。槐树则忽闪着大眼睛俯下身,把小鸭子端在手掌上,轻柔地抚摸起它的羽毛。
“槐树呀,你现在还有闲心摆弄它呀?快扔了,扔了!”
“姐,我看它一个人挺可怜的,想把它带回去,放在秦哥的鸡窝里咋样?”
“把它扔了,槐树!听见了吗?”
听着花椒提高声音,槐树莫名其妙地紧张了。夜幕中他看不清花椒的脸,但他感觉到花椒生气了,就悻悻地摆了下头,把小鸭子掷出去。小鸭子凄厉地呱叫着,嘭一声栽在黑乎乎的水里,随即它浮出水面,惊恐不安地呱叫着游走了。
“槐树,”花椒说着,张开了胳膊,“你相信姐姐吗?姐姐也喜欢你。你是不是也喜欢姐姐?转过身,姐姐想让你抱抱了,对对对,转过身,抱住姐姐……轻点槐树……姐姐身上是不是很香?”
“我害怕,害怕抱你,姐。”
“害怕什么?姐姐又不吃你!你这样啊槐树,对对对,轻一点,轻一点,你胳膊真有劲呀……”
“因为大保、猴子……让我躲着你……”
“为什么?他俩吗?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姐姐才不稀罕让他们抱呢。”
槐树咯咯笑了。
“你只要听姐姐的话,明天去皮军那里,你做什么姐姐都愿意……听懂了吗槐树?”
不远处的桥底下,一条伤痕累累的小渔船停在那里,花椒领着槐树到了跟前。有根锈渍斑斑的铁链子拴着船头和小树。花椒让槐树把小树掰断,抽出链子,两人上了船。槐树靠着船头,花椒依偎在他胸口,慢慢的,小渔船摇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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