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窑

2016-09-29 05:53尚元
飞天 2016年8期
关键词:曾祖母外公

尚元

吃过三碗小米干饭,外公继善拉着一辆破架子车上路了。临走,他揣上了两封信。

那天是农历腊月初八、节气到了大寒之后的第四天,很冷,冷到一大清早继善的堂二嫂子喜鹊就发现门口老槐底下的磨盘裂开了缝,同时昨夜搁上去的一簸箕麸皮撒落一地,顿时就嚎着跑进来向继善的父亲告状。她一口咬定是继善和我外婆作的祟,于是,我那瘸了腿的外曾祖就掂起一条扁担满院子追着继善和孩子们打,不光打人,还打牲畜,人鸡猪狗无一幸免。他虽然在早些年掘窑的时候塌坏了腿,但借助一根榆木根削制的歪牙拐杖,每当在这样的时刻,跑起来如履平地,丝毫不输常人。手里抓起什么就是什么,从来不考虑是在执行家法还是在演绎家暴,总之,只要一不小心就闪到人们身后,用一条经常教训牛羊的皮鞭,实实在在地往任何一个家庭成员的身上招呼下去。空气里一声干裂裂的响,犹如燃放了一枚鞭炮。

万幸,今天抓起来的是扁担,而不是杀伤力更大犹如长了眼的鞭子。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执着扁担,身体的不协调影响了发挥。等撵出门外,鸡狗猪羊都缩进了圈舍,大人小孩都逃到了槐树旁边、崖面以下。那里有条从乌鸦沟里流出的清渠,外公在溪水边的石崖下淘了两眼泉,一眼供人挑水做饭,另外一眼饮牛喂骡。水里时常沉着牲畜的粪便和蹄印,春夏时分,一马勺下去还能舀出许多圆头胖尾泥黄的蝌蚪。清早担水的庄民放下肩头的担子,袖着手蹲在半坡上,口鼻里喷出白气。满桶的人多半是想借故休息,空桶的人纯粹是想瞅一眼热闹,不过所有人都感恩我外公的好,这种观望自是善意的。他们不敢和我外公开过分的玩笑,只有一个人说:“继善儿,大清早的就带上我的小孙子们藏猫猫呢?”此人便是外公本家一位名叫蛮牛的汉子,辈分大但年龄和继善差不多,我外公曾经救过他垂危老姐的命。还有人想安慰我外公,便转了话题说:“陈大夫,今早你又把泉淘了一遍吧?水又清又旺,我存贵大大有你这样的好儿真是福分。快进屋吧,今早比昨个冷得更紧了。”继善此时还不忘宣传一下医疗卫生知识,说:“蛮牛叔,桂叶嫂子,公社里这几天下了通知,叫预防流行性感冒,回家了都把门洞敞着,通通气,手脚也要洗勤一些。”

善良的庄稼人深信不疑地应了一声,像听到了权威教诲。可那时候我的外公才四十岁,他们清楚外公的为人,更清楚继善家的历史。他们的眼睛自是雪亮的。

此时,我的外曾祖扔掉扁担,扶着拐杖站在老槐底下,余怒未消。他咆哮道:“不孝逆子,别回来了,看我打折你的腿!”继善的三个子女当中,大舅已经十二岁了,冲着高处的瘸脚爷爷说:“你瘸了一辈子,也想叫我们都瘸吗?多亏你瘸了,要不早把我们打死了。”

“畜生——”外曾祖气得直跳脚,把拐杖从上面扔了下来,架在半崖的枣枝上。继善回头嗔斥儿子:“闭嘴!有你这样跟爷爷讲话的吗?”大舅流下了清亮的眼泪,说:“爹,你成了瘸子就不能到集上给我买大红灯笼了。”继善看着三个流着鼻涕、皴着脸蛋、穿着破棉烂袄的孩子眼睛红了,搂住他们幼小的身子讪笑道:“买得,买得,一人一个,爹就是瘸了脚也像你爷爷一样拄着拐杖去。”这时候,我外婆这个坚强的农村女人才深吁一口气,喟叹说:“如果新磨子拉回来就再也不淘这糊涂气了。”这是几天来她说的唯一的话。

外婆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她的日子似乎永远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劳动,黑明昼夜地干活,一刻都不闲。她人生得高大,干活也得劲,歇下来就要心慌,手里只有握住锨把锄柄之类的东西才觉得心安理得。可即便如此,在这个有着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里也难免受些闲气,所以她选择不说话。外曾祖站在老槐底下还在骂,很快寒冷的天气在他凌厉的八字胡上织了一层凌霜。多年以后,我瞻仰老人家的遗像,纸面上透出的是任何一位离世老人都有的慈爱笑容,唯独对他的髭须印象深刻,仿佛剪刀的两片黑刃。继善领着妻小躲在崖面底下,他们知道,正在气头上的老人一刻不离去他们便一刻休想进家门,即便老人消了气还有喜鹊要乱上一场。这日子啊,哪里是个头!什么时候才能安安稳稳地蹴在自己的窑里喝口高粱面糊糊?凹凸不平的路面仿佛铁石蒺藜,一家人就这么立在坡道上,猫腰跺脚,鞋底撞击地面,希望给脚一丝温度。然而这样的安慰往往事与愿违,带给他们的将是寒冻和硌脚的双重考验。慢慢的,脚就暄痒麻木,不知疼冻了。外公蹲下来,抱住三岁小舅瑟瑟如鹿的小身子,把他皲了裂子粗黑的小脚掖进怀里,肉贴肉挨着,暖出了全家人的眼泪。

茜家沟大队的半山腰上,早晨罩着薄薄的烟霾,空气里充斥着柴禾与牛粪燃烧的味道。腊八一过就入了年,在这重要的一天,庄稼人要赶制一顿像样的伙食,犒劳他们一年来的辛苦。家家户户的窑洞里,风箱“哐当哐当”富有节奏,只要停顿片刻,便能听见马勺刮蹭锅底的声音,然后是“嗞啦”一声爆鸣。光景好的人家捧出宝贝油瓶,用细棍蘸几滴油星炒一盘浆水菜叶,光景差的就全年不见荤腥,用辣子醋水浇着干饭吃。大锅里升腾起白色的蒸汽,火窑里常年烟熏火燎,黑漆漆的洞室云遮雾罩,做一顿饭人要咳喘半天。我的外曾祖母、也就是继善的母亲是在这个时候才发现早晨混乱的一幕场景。

她点着两只麻雀般的小脚出现在老槐树下。

那年,老人已经快六十岁了,耳朵背,但眼睛好使。清早,她穿好出门的衣裳,那是一件黑布大襟罩衫,勉强遮住袖口乱飞的旧棉,下身穿着筒子棉裤,扎着裤管。外曾祖母看到怄气的老伴,看到被赶出家门可怜的孙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她擤了一把鼻涕,啜泣起来,女人越老哭得越有味道,蕴着委屈、伤心以及更多内容。听惯了喜鹊的哭能辨出有种表演的成分,可是老人的哭令人扎心,再大的纷争都要在这个时候停止下来。

她无数次用这样的方式挽救了大舅美好的童年记忆。

外曾祖母说:“继善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不顾儿的面还该顾媳妇的面。今天本是个好日子,你打吧,打死了一家老小就不用跟你受罪饿肚子了。”曾祖不说话,悻悻地哼了一声。老人继续嗫嚅,“他大舅捎来信,叫我回凤翔过年哩。你的心就这么硬?我都四十年没回过娘家了,骂天骂地,打鸡打狗,你这是给我脸子看哩。”

“住嘴——”曾祖哆嗦着胡子喝道。

外曾祖母吓得赶紧住嘴,掉光牙齿的嘴巴陷成了坑。曾祖说:“你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日子,哪有腊月走亲戚的?我陈家就是穷得过不了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女人往娘家门上派发。要去也该是正月里去,沽满一瓶黄酒,打上三斤豆腐,体体面面地去!人家凤翔那边也好有个茶饭备上。”

外曾祖母听清了老伴的话,一边抹泪一边絮絮叨叨:“你嫌丢人,我腊月二十三之前回来别人还有啥话说上?我给你生儿养女,四十年了,也不知会死到哪天,能回趟娘家,就是钻进土堆里我都笑呀!”

“妇人——妇人——”曾祖说,“你生下的好儿!去了就别回来了。”

曾祖的话里有了另外一层意思。他明显在生外公的气,因为一天前继善已经向大队的宝堂支书请了假,准备用架子车拉母亲赶一趟凤翔县城。如果没有外公陪,六十岁的老太太是走不了一百多公里山路的。曾祖的话同时也在向祖母发出最严厉的警告:胆敢出去,就别想再进家门!

按以往,只要外曾祖说出这样的话,事情就没有商量的余地,可那天,在这个决定两个舅舅前途命运的特殊时刻,外婆却勇敢地站了出来。这个整天只知道埋头干活沉默的女人说:“爹,让我说句话吧,我娘去凤翔娘家坐坐,回来顺便把新磨子拉上,有了新磨,也算是咱家今年新添的一项家什。等明年开春,新庄子落成,我们就把你和我娘接过去,咱们一家就能另起锅灶了。”

外婆的话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曾祖思忖片刻,吹吹胡子趔着身子返回了院子里。虽然他没有再说什么,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是老人在儿孙面前做出的一次艰难妥协。

冬日早晨的太阳没有多少光泽,更没有一丝温度,雾蒙蒙的,风硬硬地刮着地面,夹杂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我外公望着河对岸店坊坡萧瑟的山景,就有眼泪掉下来。

一九二九关门闭首,三九四九冻破石头……雪片仿佛麸皮一样没有温度。

很多年后,两位舅舅以及我母亲经常会说起外公从凤翔拉回来的石磨,它在陈家历史上所做出的贡献不可小觑。2005年泾川县新博物馆落成,大舅陈宏君先生受邀从美国飞回来参加揭牌仪式,十几串带着礼炮的万头爆竹齐声放响,炸得青烟弥漫、炮屑横飞,街边停放的汽车“嘀嘀嘟嘟”受惊乱叫。大舅剪断彩球,宣布了一个思虑已久的决定:他要将磨子捐献出来!他说那是块无价宝,改变了他的人生,是时代发展的见证。他要把磨子摆在这里,以便更多人都来瞻仰这块曾经沾染过外公鲜血的石头。

大舅还以外公为原型,创作了四幅油画:《磨合天地》、《笼织经纬》、《佛济苦难》、《灯照乾坤》,说的是一个普通农民的故事。

1974年,传统的腊八节。《礼记》载“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那天,庄稼人把瓦瓮反扣案板,将各种粮食清底,几乎也只能兜拢出一顿饭的食材,据说是五谷八样,煮成一锅,是为腊八粥,有合聚万物、调和千灵之意。那年那天,外公肚里装着三碗干饭,拉车从店坊坡往上去的时候,力气很足。车体上绑着十只鋬笼,大笼套小笼,从后面看简直是一个移动的大柴垛,只有在车厢的中心位置,给曾祖母和一团烂旧棉絮留出了空间。这些笼都是外公亲手编织的,到了集市卖掉,换几个往返的盘缠。外曾祖母拥着烂草叶般的棉絮,内心不免兴奋,不停地述说当年逃荒的故事,而在外公的记忆里,重走这条路,同样让他感慨万千。那时候外公年龄小,经常饿着肚子,跟一群脚夫从凤口往宝鸡运物资,一走就是三天两夜,很多时候既要掌握手推车的平衡,还要努力保持清醒的意识。第一次去长武县的凤口镇验工,他才十岁。现在的小孩,十岁能干什么?可十岁的外公已经是家里的劳力。因为个子还未拔开,犁地的时候连犁把都握不到,外曾祖就削掉半截犁拐,外公犁地磨地,已然是个顶用的小把式。十岁那年,外曾祖打窑遇上塌方,残了一条腿,继善就接替父亲,跟两位叔叔到凤口的货运队赶车挣钱。刚去时验工的主任根本瞧不起他,一个没有掀把长的孩子下得了这等苦力?外公赖着不走,非得领了活不可。一直到了中午,货都装上了车,主任才觉出来这孩子的来头。

主任第二次把继善叫过去,看他的手。外公挽起袖子,亮出两只不似少年的手。主任同意了。

货站交给年少的外公一辆手推车,车上驾着两箱青霉素。

临行前,主任拟了担保书,让继善的两位叔叔画押,如若路途破损,承担连带责任,照价赔偿。外公走在中间,独轮车的木轮子吱呀吱呀涩涩地响。从长武县的凤口镇到凤翔县城,走的这条商道就是1974年外公拉母亲回娘家的这条路,正好经过茜家沟。民国时期,陕北的烟土、草药、毛皮、粮食等物资从庆阳地区的董志塬运过来,一路沿西兰公路直抵西安,另一路在长武停留,下西兰公路,向南沿小路运往凤翔所在的宝鸡。人们在千百遍的摸索中找到了一条便捷山路,起始之地便起名凤翔路口,就是现在的凤口镇。这条路长一百多公里,从凤口镇向南过黑河、达溪河,沿灵台县的南川穿越陕甘边界泾渭流域的分水岭,翻宝玉山,过羊引关,出大峡小峡到汤房庙,走五曲湾,下十里马头坡,便到了八百里秦川的后方。外公第一次上长路,力道掌握不均,一路扭扭歪歪,满身是汗,但人走在中间,前面有人引,后面有人赶,丝毫不能怠慢。他和叔伯走一样的路、吃一样的饭、干一样的活,脖子上担一根麻绳,手推一辆木车,艰难地行走在漫漫长路上。第二天傍晚,商队终于来到羊引关下的两亭寺。一天的精力早已耗尽,大人还有脂肪燃烧补充体力,又瘦又小的外公全凭毅力坚持,他知道,要是第一次干砸了活,连累两位叔叔不说,往后的活就别想领到手。可再坚强的意志又怎么能弥补上百里路上超负荷的体力消耗呢?终于在两亭寺的破庙外,外公头晕眼花,望着一干脚夫停车歇马拂尘打土的重重身影晕倒了,连人带车,一起撞向地面。

两位叔叔以及同路的人都围了过来,赶紧往他嘴里灌水,外公呛了一口才醒。他的第一句话就是:“药!药!”人们不懂,以为外公要吃药。那年头哪个下苦力的脚夫还吃药?除非快死了才瞧大夫开方子,抓几付草药。只有两位叔叔明白,安慰他说药好着呢,只是箱子破了。外公一听,挣扎着起来要看究竟。木箱摔坏了角,封印也撕裂了。外公哭了,显出孩子幼嫩的一面。这下怎么交得了差?凤翔那边的验货十分严格,怕是两个叔叔一年的工钱都不够赔偿。货运队的脚夫啧啧议论着,简直闯下了弥天大祸。虽然也有人怀疑是否真的摔坏了里面的东西,但那时候,竟没一个人敢打开来看看。

据说那是装在玻璃瓶中面粉一样的东西,有人说比金子还贵。

外公一夜未睡。两亭寺的破庙是货运队第二天夜宿的地方,这是经验。头天中午出发,必须在天黑前趟过黑河,上独店塬,那里有个名叫李武的人,开了家店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说的就是灵台县的独店乡。第二天最为关键,要走一百二十里,天黑之前赶到两亭寺支锅造饭,好好歇息一晚上,蓄积足够的能量第三天翻越宝玉山。外公躺在草铺上,望着满天星星,听此起彼伏的鼾声。货运队的脚夫下牛马般的苦力,都知道在吃饭问题上不敢精细打算,因为肚里少了一粒粮食就有可能在羊引关前连人带车翻下山,所以出行前除了带上干粮还带了锅灶米面,就为第二天晚上有顿热饭吃。外公早就听两个叔叔说过,第二天晚上是脚夫们最难熬的,人们宁愿把这顿饭叫做“断头饭”,意思是上了宝玉山就没回头路。

外公就是在这样复杂的心情下吃了“断头饭”的,姓张的领队还叫他尝了一口黄酒。第二天,十岁的外公把麻绳往脖子上一担,天不亮就上路了。推过手推车的人都知道,独轮车一只轮子支撑厢体,走起来十分灵活,要靠人的两只胳膊把持车辕,必须不偏不倚,最关键的是绳子要勒紧绷直,三点固定一个平面。连续两天赶车,外公的脖子被绳子磨出了血口子,汗水一浇,有种断头的感觉。

看来“断头饭”有一定道理。

外公肚里觉不出饥饿,但眼前一直黑影浮现,时而金星闪动,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走到这里,山明显和黑河川老家的山不一样了,山势险峻,路是千百年来靠脚踩车碾开辟出来的逶迤山道,宽不过两米,满是乱石。独轮车的木轮一弹一跳,车夫们在路上尽量避开一块一块高出地面的石头,扭来扭去,整个队伍像蜿蜒的蛇。一旁是往下掉石头的山崖,一旁是深不见底的沟谷,狼的嗥叫在山谷中回荡,风吹树木,碧波荡漾。此时的外公是没有心思欣赏周围的风景的,苦难的岁月早早把他推向了成人世界,任何童趣诱惑对他都起不了作用。他已经不想怎样幸运地在凤翔货站蒙混过关,而是想怎样把这车青霉素赶到羊引关外。十二点前,人们都说,这个点就差不多了。他几乎行尸走肉般存在,机械地挪着步子,每一块石头都是挑战。他只有走,没有领队的命令谁敢休息?一鼓作气拿下这程再说,如果中途休息,就有可能再也起不来。外公满身汗水淋漓,衣服湿透了,两块肩胛骨从脊背上逼出,贴着汗衫,这个时刻只有一种感觉:杀头。

羊引关是宝玉山上一座窄长的隘口,犹如刀劈斧削,站一人往下砸石头,就能把一彪人马阻于山下。不知哪个朝代在关口修了一座庙,虽然远离人烟,但香火旺盛,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个女人。货运队每走到这里总要歇息个把钟头,这要视情况而定,时间早则长,时间晚则短,总之剩下四十里下山的路,就是轻轻松松,一路车急人快了。领队在庙里进香,脚夫们不讲究,也要去给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娘娘胡乱磕几个头,然后满满地吁几口旱烟。队伍最前面已经有人把推车停靠在了关下,领队站在娘娘庙前喊:“加一把劲吆,羊引关到了!”外公看着期许几日的场景,天旋地转,内心的信念支撑着他,即使勒断脑袋,也不能停止向前。

他差点像在两亭寺前那样倒下,幸好背枪的押兵及时出现,把枪换了个肩膀,用手牵住车,骂他是不是不想要命了,死到半路还要老子抬?

押兵叫王三有,也许同样是个孩子。在往后的日子里,如果碰上外公赶车,三有都要在羊引关前擅离职守,对外公施以援手,直到1948年在淮海战役中牺牲。

站在羊引关向南远眺,目光跳不出层峦叠嶂的山。外公第一次站在异乡陌生的地界上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原来世界上不全是黄土,还有青山,石头山虽然好看却不能长庄稼,走到哪里还是茜家沟好,荒山荒洼只要开出一片平地,就养活得了人。外公虔诚地跪在娘娘庙前的蒲团上,向领队要了半根香,郑重地插在神龛前。那时他还不能分清佛与道的区别,只在嘴里喃喃自语:佛祖保佑,这箱货一定要验过!如果下次还来赶车,一定再磕几个头!

从此,外公心里就有了佛。

中午时分,外公抵达独店乡,遇上大集。按计划他要卖掉十只草笼。

1974年,陇东地区的农村集市渐渐复苏。岁末,庄稼人将积攒了一年的自认能换做钱使的各种物件拿到集市上,卖掉或者换几样急需的东西过年,公社干部睁只眼闭只眼,已经不再强加干预了。集市就设在独店公社大门口,外公将十只草笼摆成一绺,有人询价,就叫买主随便给几个钱,结果九只小笼不到一个小时就被人拎走了,换了一块三毛钱。剩下的大母笼摆在架子车前没人敢要,连个问价的人也没有。外公说随便给钱,为了赶路,还什么钱不钱的,赶紧处理掉。这样又过了一个小时,大笼像被施了魔法,无人问津,倒是旁边一位挽着篮子的妇女似乎门路活络,她拦住过路人神秘兮兮地嘀咕几句,然后到公社的土墙后面交易,不一会儿,路人就怀揣一只手急匆匆地离开了。

外公嗅出篮子里的东西,肚中仿佛钻了只蚰蜒,那种香气令人垂涎,终身难忘。

外公向妇女表示,愿意用大草笼换她篮子里的油饼。

妇女想了想说,换两个差不多。

外公同意了。

女人又说,换两个不成问题,但要想馋嘴,可以再往油饼里夹两片肉。女人撩开绿色盖布,篮子里除了四五个焦黄的油饼外,还埋着一只白色的搪瓷缸,里面是梳子厚的肥肉片。外公和女人商量,用一个油饼换肉,夹到另一个油饼里。那女人答应了。

外公把油饼夹肉呈给曾祖母的时候,老人终于热泪盈眶。她说:“油饼夹肉,有福不可重享受!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拿鞭子抽。”外公说:“娘,你能享几天福了,快吃吧,小心被叫花子抢走了。”正说着,天上扑下来一只花鹞子,两只翅膀像簸箕般大,曾祖母受到惊吓,攥着油饼的手松开了。花鹞子抓住油饼飞到空中,肉片散落地上,又招来了四五只猛禽。饥饿的肉食鸟在天上打斗,在地上争抢,油饼一会被叼到天空,一会又掉到地上,集市上穿着老布黑袄的庄稼人都定住了,看着眼前神奇的一幕。

曾祖母嚎啕大哭:“油饼!油饼!肉!肉!”

人们这才意识到鹞子嘴里叼的是什么。有人冲过去想驱赶落在地面上的恶鸟,希望能鸟口夺食。很快就有更多的人参与进来,一群馋疯了的人追逐着一群饥饿的鸟,人群一会儿仰天兴叹,一会儿发疯似地奔跑,直到那群恶鸟滚下独店塬草枯木黄的深沟大壑。

在人们与鸟争食的时候,外公悄悄来到女人面前,花了三毛钱,重新买了稀罕的吃食,不过这次更狠,是一个油饼外加两份肉。他把吃食掖进怀里,拉着架子车上颤抖的曾祖母离开了公社门前的集市。他们出了独店乡,一路向南,站在塬边能望见川道里的灵台县城,达溪河绕城而过,城北有荆山,山下有“灵台”,是西周时期文王伐密凯旋所筑的祭台。外公在一棵古老的据说是尉迟恭拴过马的“三异柏”前停车歇脚,然后掏出油饼。老人喜出望外,她亲眼看见油饼夹肉被可恶的鹞子叼走了呀,可眼前的美味实实在在。外公把油饼塞进母亲怀里,自己咽了一口唾沫。得赶紧起身了,现在的出行不是三十年前替人赶车,他有权利做主。更重要的是腊月的天太短,要按计划过灵台县城,晚上住在城南五里枣树台的亲戚家。曾祖母倒坐在架子车上,两只瘦手捂着油饼用牙花一点一点刮、一点一点蹭。她心情太好了,不再说以前逃荒的故事,而是说上一次同时吃油饼和肉,还是十二岁那年在卧牛城党毓琨的府上……

田畦上又稀又薄的麦苗缓慢后退,空气中飘零的雪粉已经不见踪迹。冬天雪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出门前对下雪的猜测叫外公这个庄稼汉又一次沉重地叹了口气。塬上呼啸的冷风在吼,打着旋儿,吹起地面的浮土,在空中卷成一个个浑黄的漩涡。

在这条行走过成百上千遍的乡村小路上,外公肩披麻绳,躬身拽车,拖着年迈的老母亲艰难地向前走。有时候我会想,那何尝不是一道风景呢?

民国三年正月初五,外曾祖母杨氏出生于凤翔县糜秆桥乡杨安门前。那些个散落在关中平原、千河之滨的小村子大多以姓氏命名,这也门前,那也门前,光是糜秆桥乡就有十二门前之说。

曾祖母十二岁那年四月,军阀刘镇华围困西安城,杨虎城与李虎臣联合,开始了“二虎守长安”。九月,冯玉祥五原誓师,率部入萧关,由宁夏过陇东入陕,援解西安之围。那时候我的外曾祖母被他的父亲用三枚“袁大头”卖给了关中刀客党毓琨的小老婆当丫鬟。那是个妖魅的女人,外号“小白鞋”。据老人回忆,父亲卖她不是为了粮食或是看病,而是为续一口鸦片烟瘾。进府后,“小白鞋”对她们这等下人并不算坏,有时还能领到奖赏。一次,“小白鞋”差她给全聚钱庄的阿贵送信,回来后便问了她的生辰,并赐给她桌上吃用过的饭食,那是未吃完的粉蒸肉和油饼、水果之类。第一次吃这些东西,肚子受不了,拉稀,但也让她饱了三天。以后,曾祖母就经常给阿贵送东西,成了“小白鞋”联系阿贵的信使。第二年,“小白鞋”突然给了她五十枚银元,叫她去与阿贵完婚,以后不要回来了。“小白鞋”说要打仗了,叫他们赶紧离开凤翔城,往东北方向逃,过了羊引关就安全了。年轻的外曾祖母拿着沉沉的一包银元去见阿贵,告诉了“小白鞋”的话。阿贵不信,苦苦地等了一年。

战争真的爆发了。

1928年,冯玉祥部将宋哲元攻打凤翔城不下,令人挖地道,于城下埋了七口棺木的炸药,破城而入。盘踞城内的党玉琨部五千士兵被俘,党毓琨本人也被乱枪击毙,“小白鞋”服毒自尽。

阿贵带着我的外曾祖母跑出卧牛城,一路向东北方向逃,后来在麟游山区落了脚。

关中平原东有函谷关、武关,南有散关,西有萧关。羊引关虽然难比“关中四大关”之险要,但也算渭北平原从陈仓地区通往陇东的咽喉。相传,陕西长武县有个女子嫁到凤翔一户人家做童养媳,经常受到婆家的侮辱打骂。可怜的女子去放羊,不小心让一只老母羊崴了腿,回家后,婆婆罚她饿饭,把她关进羊圈里。半夜,女子又冷又饿快不行了,瘸腿的母羊就用犄角拱她,然后撞开圈门走到外面,还不住地回头向她“咩咩”哀叫。女子明白了母羊的意思,就跟着出了门。天太黑了,根本看不见眼前的路,羊引她一直来到宝玉山上,那里有一条羊踏出来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女子并不知道沿这条羊场小路能回到娘家,她坐在山的豁口处,再也不走了。

天亮之后,有人发现牧羊女子死了,脸上带着笑。人们说她羽化升仙了,去了极乐世界,就在这里修了一座庙,她坐过的地方取名羊引关。

从此,凤翔通往陇东的捷径才被人发现。

曾祖母和阿贵在麟游山里过了一年,阿贵因感染破伤风死了。曾祖母的第二段婚姻就跟那位可怜的牧羊女一样,充满了坎坷与不幸。阿贵死后,十七岁的曾祖母无亲无靠,被人介绍给汤房庙的一户人家,男人叫汤鹤龄,是位儒雅的国民党上校军官,待她很好,可一年四季也难得回家几次,曾祖母就和婆婆小叔过活。婆婆对她特别苛刻,凡是汤鹤龄捎给她的棉布、银元等物一律没收,对她动不动就打骂,还说她是党毓琨的小老婆,凤翔城里逃出来的女妖精。小叔子狼一般盯着她,她觉着迟早要出事。怀孕那次,口寡,没征询婆婆同意,就用汤鹤龄捎回来的糯米蒸了一碗粳糕。婆婆骂她是馋死鬼,嘴里得有个马粪塞上。

她说,米还是汤鹤龄捎回来的,为啥不能吃?何况肚里还有汤家的孩子。

小叔子二话不说就往她脸上扇巴掌,把她打倒在地。婆婆拽住头发把她往门槛上磕,要她吐出粳糕,看是个红的还是个绿的。头磕在门槛上,“咚咚”作响,这时肚子被人跺了一脚,小叔子骂道:“别以为肚子大了,就敢对我妈说这么硬气的话,指不定还不是我哥下的种!”她感到肚子一阵痉挛,有东西在体内游动,要钻出来。突然她觉得身下爆炸了,一股热热的带着腥味的东西流了出来。

六个月大的胎儿淌成了一摊污血。

后来,她经常挨打,打得一次比一次狠,伤得一次比一次重,那段时间她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要说这世上还是有好人,坐在车厢里的曾祖母对外公说,汤家有位佝偻身子的老光棍爷爷告诉她,赶紧走吧,这样会要了你的命。

年轻的曾祖母说要等男人回来,男人对她好,以后跟汤鹤龄回凤翔城。

佝偻爷爷说:傻丫头,前面打死过一个、打跑了两个,你都是鹤龄娶进门的第四个媳妇了。

于是,十九岁的外曾祖母选择了逃跑。

那是个有着一轮明月的夜晚,她摆着两只小脚从村子里跑出来,钻进了周围的玉米地里,整整三天三夜。白天趴在庄稼地里,观察过往的行人,听他们说话,判断他们要去哪里,晚上才敢出来,根据观察到的情况逃跑。渴了舔玉米叶上的露水,饿了就吃生玉米棒子。她想起佝偻爷爷的话就害怕,只要被歹毒的小叔子抓住就只有死路一条。

曾祖母想起“小白鞋”的话:过了羊引关就安全了。

整整三天三夜,小脚女人都没有跑出汤房庙村。在密密匝匝的玉米地里,叶片比刀片还锋利,脸被划出五麻六道的血口子。她撞见了一头野猪,结果可怖的模样把野猪都吓跑了。第四天,小脚女人听到了一支叮当叮当的驼队,才从半昏半迷中醒来,她知道,驼队开进的方向一定就是羊引关。晚上她沿着驼队踏过的山路走,终于在第五天来到了一处飞檐斗拱的神庙前。

曾祖母当年逃跑的路线就是十多年后她的大孩替人赶车的那条路,也是1974年我外公拉着她回娘家的这条路,只不过方向相反。小脚女人一路流浪,有一天走到了茜家沟,严重的风寒与营养不良使她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她趴在陈家门前的老槐下再也走不动了,她看到一个没有痛苦和饥饿的世界在向她召唤,便微笑着闭上了眼,身体化作紫色的烟霞升上了天。

是我外曾祖救了她。外曾祖除了是个打窑的好手,还是个略懂些医术的大夫。

恢复健康的小脚女人再也不走了,像一块浮木靠在了泥土上,并以一种令人惊叹的生命力扎根、发芽、开花、结果,成了一棵孕育生命的树。外公于小脚女人进门后的第二年出生,以后这棵树还将孕育出我的三个外公和两个姑姥。

那年是1934年,民国二十三年,也是陈家历史的元年。

从陈家历史的元年算起,外曾祖母操持了上下五代人的生活。四十年,少半个世纪,起初她不敢见人,门前的这条路经常有商队经过,她怕有人认出她。解放后,新中国提倡男女平等、婚姻自由,曾祖母才敢在夜里放心踏实地去睡,起码不用再担心有人从火炕上把她抓回凤翔去。人老以后,情感变得丰富,在她五十岁以后,经常能梦见卧牛城里夹着香烟的“小白鞋”,能梦见两眼痴情的阿贵,也能梦见待她像妹妹一样的汤鹤龄,但梦得最多的还是汤家小叔子一双绿莹莹的狼眼。

她经常从梦里惊醒,醒来后发现是在做梦。那些人、那些事都消散了,也许糜秆桥乡杨安门前的哥哥还活着,她突然想。于是曾祖母在大舅的记忆里总是站在老槐底下,一有生人经过,就问他们是不是从凤翔那边过来的。她能根据来人的口音判断,准确性八九不离十,终于在她六十岁的那天,一个肩挎褡裢的玉米贩子接上她的话,说他认识一个叫杨麦仓的人。

十个月后,那个叫杨麦仓的人捎来了一封信,字是工整的小楷:

水莲亲妹,见信如吾:闻妹尚存人世,兄涕零雨下,深感惊慰。但因腿脚不便,又亟待见面,急火攻心,遂卧床不起。妹可有后人否?同来凤翔,欢度春节,以诉四十余载思念之苦而虽死无憾。无以见面,备一石磨,聊表心意。

下到灵台县城时天已擦黑。一个外乡人拉着架子车走在街道上,车厢里是年迈的老母亲,叫人一看就知道是要去投奔远路上的亲戚。两个轱辘的家什确实比手推车方便,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不用考虑地形方便。解放后的二十多年里,外公在庄稼地里走习惯了,现在连人带车搁在硬硬的沥青路上,反倒走得别扭。街道两旁低矮的平房里透出电灯辉煌的光,外公认识字,知道那是国营食堂和招待所。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天太冷了,没人愿在一条萧条得只有标语口号的路上消磨时光。走着走着,他的影子出现在了前方,身后两盏强大的光源把曾祖母的乱发照得纤丝毕现。小脚老太太说:“太阳出来了,追着我们跑。”

外公停住,原来是灵台城里的大明星回来了。

灵台城里一共有三辆大明星。除了这辆来往于县城和地委之间的班车外,还有一辆解放牌卡车和一辆北京吉普。人们把三个大明星分别叫做铁壳子、大鼻子和黄秋鞋。

这是他们见过的最亮的灯。到了城南五里的枣树台,天完全黑了,只听见村子里的狗叫声。外公凭着多年的赶车经验和灵敏的直觉,拉车往狗吠的岔路方向走。

有狗的地方一定有人烟。

外公认定了一户人家的大概位置。

“二姑,二姑——”

寂静的隆冬深夜,人们都睡了,或许还醒着,坐在火炕上拉话。灯是不必点的,在那个年月里,煤油是紧俏物资。

静,是那样安静,狗在吠,能听见黑暗中牲畜咀嚼草料和喷鼻的细微声响。

有人咳嗽了几声,私语的声音窃如秋虫。

低处亮起了昏黄的光,是窗户的形状。

“吱呀——”门开了,光变成了一盏灯。

“像是继善的声音?继善——”

外公赶紧搭腔:“二姑,是我。”

“我的个大大,你从哪来?”女人问。

“我和我娘去凤翔,天黑了——”

外公没有再说下去,女人就喊:“建军,建军,快快,茜家沟来亲戚了!”

煤油灯从低处游上来,停在外公眼前。这时女人也和车厢里的老太太搭上了话。

“他妗子,你怎么来了?”

“我回凤翔娘家。”

沿着倾斜的地洞,女人引着外公下到地面。这是一处地坑庄子,头顶呈现出四方深蓝的夜空。凭着感觉,外公辨出姑妈家的方位布局,三孔窑洞中间设灶,左首起居,右首养畜。虽然墙上生着黑色苔衣,但外公的记忆还停在当年崖面那层新鲜的黄土上。

姑妈家挖窑的技术来自茜家沟的陈家。

女人提着煤油灯进屋,光又变成了窗户的形状。这时,建军爹才从门里出来,边走边扎腰里的麻绳。

“都来了啊,快进,快进!”

我外公放下架子车的辕杆,把老母亲搀下来。坐了一天车,曾祖母几乎不会走了。

女人把灯放在炕栏杆上去锅台后面生火,为远道而来的亲戚烧水做饭。老太太坐上火炕与忙碌的女人说话,都是关于茜家沟那边的话题。外公站在脚地上洗脸,巨大的身影在窑壁上晃来晃去。对于眼前这户人家来说,因为他们的到来,漆黑的夜晚被一盏煤油灯戳破了。

院里传来脚步声,一只手电筒的光伸了进来。来人看不清脸面,雪亮的光束在外公和曾祖母的脸上扫来扫去。老太太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陌生人照,外公急忙用手遮眼。

黑漆漆的窑壁,煤油灯消退了光芒,只听建军爹说:“支书,这就是我家来的亲戚,是建军他妗子和表兄。”

陌生人应了一声,问:“你们从哪里来的?”

外公的声音有些抖,说:“茜家沟。”

陌生人的声音并不凶,但明显带着例行公事的询问:“沟多了,到底是哪里的茜家沟?”

外公这才反应过来,说:“泾川县黑河公社茜家沟大队。”说完,又补充道,“就在独店乡往北去的川道里,我们和长武人连畔种地。”

“介绍信给我看看。”

外公赶紧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片递过去。手电筒的光变了个方向,映亮了雪白的纸片,上面是纯蓝水笔字。陌生人念道:“凤翔杨安门前:兹介绍我大队社员杨水莲和陈继善过来看望你大队杨麦仓,情况属实。一九七四年腊月,黑河公社茜家沟大队。”

陌生人念完,又对号入座地询问了他们的名字。

建军爹说:“都对着哩,他们去凤翔,晚上就在这里歇一晚上。”

陌生人说:“谁管去哪不去哪,我只认这个红色的章子,有砣砣就是真,没砣砣就是假。”

陌生人走后,曾祖母还闭着眼,等着别人发落她。她是被前几年夜里经常出现的手电筒吓成了病。建军娘就骂建军爹:“你看你把他妗子吓的!我以为你干啥去了,跑起这事来倒不用人教。”

建军爹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几天形势又紧张了。”

建军娘不再与他计较,问我外公茜家沟那边怎么样。外公告诉她黑河川道里查得没有这么紧。

“娘,娘,来人走了,没事了。”我外公说。

离开茜家沟第二天的早晨,外公钻出地坑庄子,告别枣树台的姑妈,走在了灵台的南川道里。

他心里又添了份踏实,那是怀里姑妈赠送的两枚熟鸡蛋。

南川的这条路比三十年前宽了,能走“大鼻子”。民国三十六年,这条路只容得下一个吱呀吱呀的木轮。外公多数时间是从凤口镇往凤翔地区运毛皮、草药以及定边的食盐,但到了后来,情况就发生了急遽变化,车队调转方向,开始源源不断地从宝鸡向长武运送一种更为稀罕的物资:军需。十三岁的外公推着手推车混迹在赶脚的队伍里,仿佛驼群里钻进一匹趵蹄的马驹。领队有时步行有时骑骡,但总背着一把三八大盖。押运的士兵更多了,以前跟着两个哨,现在是整个警卫连。以前主要防范土匪,土匪听见放枪就跑,现在是赤匪,听说遇见这帮人基本就没有了活路。

赤匪比土匪强大,要货不要人。

年轻的外公自从在娘娘庙里磕过头,就找到了后来为之笃行一生的坚定信仰。他闻不到时下战火临近的硝烟,因为在他的理解中,叫做日本鬼子的矮脚倭寇被打回到了鸡嘴之下的东瀛四岛,他们的天皇跪着与委员长签定了战败条约。对于传说中无恶不作的侵略者,外公有一出清晰记忆。那是他赶车不久,在凤翔城内的货站,呼啸的日本飞机像密密的牛虻从头顶上空飞过,四架一组,一组四架,排着整齐的“人”字攻击队形;防空警报发出急促尖利的蜂鸣,像是从云端传来;城内已经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稀饭,炸弹在慌乱奔逃的人群之间爆炸,像一连串粥泡儿破裂,溅出灼人的气浪。巨大的冲击波撕开人脸上的肌肉,拔光人颅顶的毛发,直把人往天上抛。空气仿佛又浓又烈辣辣的锯末,呛一口就要窒息而亡。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听到的只有爆炸,看到的只有烟火,耳朵失聪与眼睛失明交替发生或者共同作用,十岁的外公感到呼吸困难。人们都在跑,却找不到地洞躲藏,炮弹在地面爆炸,大地发出痛苦的痉挛,人们脚下拌蒜,跑一阵就要趴下,趴一会就赶紧逃跑。在同一个方向上,一座巨大的仓房爆炸开花,土飞尘扬,碎石、瓦砾、木屑、弹丸以及玉米颗粒和小麦种子四散飞袭,残肢断臂和人血纷如雨下,跑在前面的人应声而倒……

外公的一位叔叔就是在这场著名的“凤翔大轰炸”中死掉的,获得抚恤费三十元。之后,日本飞机就再也没有来过,来了也过不了西安城。外公在宝玉山上为死去的亲人焚香祷告,每次来去都有个简单仪式,对那些在轰炸中烧焦的众多尸体,外公寄予的是同样一种情感,他们都叫做天下苍生。

然而1945年以后的兵荒马乱,外公却毫不知情。

其时内战已经全面爆发,蒋介石许以陕西省政府主席一职诓诱马步芳之子马继援移师陇东,逼近子午岭,联合胡宗南部围剿陕甘宁边区的八路军。国民党西北行辕前进指挥所就设在平凉城,而马少香以整编82师师部驻守泾川。民谚唱道:

马家队伍占泾川,马粪攒了三尺三。

大火烧了宝鸡县,将军出了羊引关。

后面撵着个胡宗南,前面等着个马继援。

平凉西峰两条线,中间留个豁豁边。

设下个口袋叫咱钻,忘了花所个大眼眼。

屯子镇上闹翻了天,毛主席收复了宝塔山。

这段历史是外公后来从大舅的教科书上读出来的。当年他像只尥蹶子的马驹在赶脚的队伍里寻找自己的兴趣。王三有藏了一本线装的戏本《金沙滩》,小小年纪竟天天唱秦腔:“吃王家爵禄受王管,国家有难臣怎安。忽然一计涌心起,启奏宋王听心里。这才是手不动红红自染,把千斤重担卸我肩。慢步我出了大佛殿,见众家儿郎站两边。大郎儿把兵书看,二郎在一旁捆雕鞍。三郎气得团团转,四郎不住骂奸谗。五郎执手把佛念,六郎望的太平年。七郎吃了豹子胆,八郎年幼打花拳……”外公一有机会就跟着王三有哼唱,不知唱词只模仿发音,总念得三有心烦意乱。

三有说:“你■娃懂什么是吃王家俸禄受王家管?”

外公摇头,嘴里唱声不断。

三有十分瞧不起外公这等脚夫苦力,勒紧他的枪说:“去去去,推你的车去!”

我外公继续唱,连着一段杨继业的唱词。休息下来的脚夫士兵都静静地听,连王三有都不再讨厌他,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把戏词唱进了许多人的心里。

王三有将怀里的戏本扔给了外公,但外公并不满足,他想要识字,唱更多的秦腔。这次三有不客气了,踢了外公一脚,骂他滚,并说:“你那么想识字,就叫你爹送你去找何秀才!”

何秀才是长武的一位老先生,专教人识文断字,不收分文。

我外公没有去找何秀才,他找到了背枪的领队张贤官。张领队是位清癯的老头,对一群冒臭汗的车夫不屑一顾,却对外公有些好似后辈儿孙的疼爱,他曾经给外公喝过一口黄酒,让外公骑过两回他的青口骡子,并摸着外公杂乱的头发说:“我有你这么个小杂毛就好了。”

张领队对着戏本唱戏,唱不来就念戏词。外公在一旁聆听,默默记忆。他不懂意思,更不识文字,但外公有个好办法,把发音和文字对应编号,两三年下来竟囫囫囵囵认识了七八百字。

张领队也可以是何秀才,他送给了外公一样礼物,是电池里的碳芯,可以当笔涂字。外公永远忘不了张领队送给他笔芯的那只手,那只干瘦的手蘸着弹孔里汹涌而出的血写下了一个字:跑。

外公认识这个字,学会了“脚”,就学会了“跑”。

南川道里阴冷的北风打着旋儿,像一块粗粝无形的砂纸,打磨着外公四十岁的黑皮老脸,他的两只手仿佛生铁钳口锈在车辕上,而且这两块黑铁疙瘩随时都准备挣破表皮,裂出一道淌血的口子。外公一点儿也不觉得冷,眼里扑簌扑簌落下两颗浑浊的泪,像秋天的蚱蜢跳进了枯草。炙热的情感来自火炭一般的内心,记忆像张贤官张领队的血一样咕咕汹涌。外公不由得打了一声逆呃,倒吸一口凉气。

冷风噎喉,他感到食道与胃凉气逼人。

推着手推车的外公感到腹痛难忍,前边是人,后边也是人,整个队伍走在五王殿的荒岭上,他已经忍受了十多里路程,盼望着骑着骡子的张贤官能喝令休息,也好叫他行个方便。终于他忍无可忍,叫了张领队一声爷。

“我想屙屎,我肚子疼。”

张领队骑着高头青口骡子,说:“就你事多,懒驴上磨屎尿多!”

队伍临时休息。外公躲在山路底下的一株核桃树背后去屙屎,头顶上响起了一阵枪声。他提起裤子就要上去,士兵经常会对着沟里撞出来的野猪或獾放上几枪。这时,高头骡子的马镫倒托着一个人下来,稀稀拉拉的枪声又响了几下。警卫连的士兵在明处,放枪的人在暗处,士兵背靠背,端着手里的家伙,不知所措,盲目还击。

一截手指粗的腐朽枝桠从核桃树上掉下,落在了外公屙的那泡屎上。外公的心一紧,想到山道上埋伏了人,打黑枪。又一个士兵应声倒下。

青口骡子拖着张领队停在了核桃树下,悠闲弹蹄。外公看到他先前刚叫过一声爷的那个人扭曲变形骇人的脸,嘴里的血倒于流面颊,创作出一幅鲜活生动的彩色油画。

外公一点一点靠过去,晃他的身子。“爷——爷——”

张领队还没有死,胸脯上的弹孔血流如注。他睁开眼看外公,就从口袋里摸出那根碳芯,手掌鲜红,手背上的血管清晰可见,仿佛爬满了蚯蚓。

外公知道碳芯是给他的,这是他的第一支笔。

张领队已经不能说话了,用手蘸血写字,写了个“跑”。

两名士兵又在枪声中相继倒下,突然出现的冷枪把这些平日里训练有素、誓死效忠党国的士兵打懵了,因为谁射击的子弹越快谁就越是显眼的靶子,就是前一个脑袋开瓢的下场,几乎在同一瞬间,士兵们就达成了默契,好似听到了内心无声的发令枪,四散奔逃。脚夫们钻在车底下,喊道:“我们是民不是兵,别打我们!”

山坡静悄悄的,子弹拖着长长的颤音游向山巅,受惊的山鸡“呱呱”乱叫,叫响了山谷空荡荡的回音,青天白日,乾坤朗朗,风呼啸着,好似山间游荡着无数索命的阴魂。

车夫们不敢轻举妄动,趴着,不知是在等生还是在等死。一枚子弹精确击中了推车上的麻袋,麦粒儿簌簌地往下淌,仿佛漏斗流沙,接着几乎所有的麻袋都中弹了,放枪的人把战利品检查了一遍才止住手,看样子收获颇丰。

一场伏击胜券在握,放枪人要等到天黑才出来清理战场。

稀疏的枪声像暗夜中的流星归于沉寂,甚至若不是眼前淌血的死尸作证,人们不会想到曾经的一刻有过亡命的危险,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外公认出那个字的意思和脚有关,是“跑”。领队叫他跑?那一刻外公丢下还未咽气的张贤官,握住细小的碳芯往山底下跑,人们惊奇地发现公然逃命的外公并未饮弹倒毙,他瘦小的身体所承载的贫贱性命不值得放枪人用一颗黄亮亮的金属子弹去终结,龟缩的走卒似乎也明白了放枪人要货不要人的道理,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死尸还了魂一般,都在同一时间跟着十几岁的少年狼狈奔窜了。

背后再无枪声。

外公从五王岭的枪战中逃出来,就看到了久违的宝玉山直逼入眼。

那时候,天光泛黄,暮色围拢,灰白的雾霭沉入山林,皇天与厚土交融色,近处枯木横斜,远处暗影绰绰。阴冷的青气在山野流窜,枯败的蒿草在疾风中歪斜。外公身上浮着一层黑灰,沧桑的老脸仿佛树皮蒸干了水分,碰一碰就要剥落,身子一挺一挺的,眼里透出牛一样凝滞的光,人与车艰难行走在隆冬腊月的荒山野岭上。昔日的崎岖山道如今辟成了铺石子的盘山公路,以前往下滚石头,现在炸裂的岩石就悬在头顶,好似随时准备砸下来。车厢里的曾祖母安安静静,在两亭寺公社冒烟的土房下,老人吃完两颗熟鸡蛋。外公到供销社去讨水,水泥柜台后面站着两个年轻的售货员,浓重的煤油味充斥屋内。外公说:“同志,给倒杯水吧!”

年轻的同志说:“水?这里不卖水。”

另一个同志说:“酒倒是有,就看你买得起吗?五毛一瓶,高粱大曲。”

外公买了瓶白酒,剩下的一块钱花去一半。外公用瓶盖斟酒,给曾祖母暖身子,老太太喝过两口,就不再打抖了。外公也喝,嘴对着瓶子“咣咣”三咽,虽然他内心有着对佛的敬仰,但在吃喝二字上并不忌口,算是俗家弟子吧。按照计划,他要在两亭寺的破庙夜宿。但三十年世事变迁,庙早已破败不堪,只剩下残垣破瓦,神像烂了身子掉了脸,趴在地里嘴啃泥,连拴马的柏树也被人砍做了柴禾。佛尚无容身之地,人哪来避难之所?外公放声唱了一句“慢步我出了大佛殿,见众家儿郎站两边”,撩开长腿,拉车上路了。

他要在天黑之前上宝玉山,那里的娘娘庙或许可以歇脚。然而就在宝玉山兀立在眼前时,他突然觉得气氛安静得可怕。

“娘——娘——”

外公意识到车厢里还有个年迈的老母亲。恍然转身,他看见老人拥着破旧棉被倒坐在车厢里,耷拉着头。外公吓了一跳,急忙丢下车辕。

“娘——娘——”

他摇晃母亲,老太太慢慢睁开眼,怨道:“啊呀,你这是怎么了,遇上狼了?”

外公这才放下心,说:“我见你半天不言喘了。”

曾祖母用舌头舔一舔嘴角的涎水,说:“你这娃,人刚睡着,梦见你大舅一家给咱们包饺子哩,羊肉馅,又肥又鲜,我老太太正吃得香哩。”

外公笑了,调转车头,把曾祖母搁在眼前,推着车走。这个举动并不是习惯使然,而是他真的怕遇上狼。七十年代的陇东地区,乡下流窜的狼比现在城里流浪的狗还多,它们会跑到村子里觅食,咬死鸡羊,连小孩子也敢下口。大人带着小孩走路,一定是要小孩在前,大人在后。有时候走了许多里地,等进了村子才听远处有人喊:“狼——狼——”路人回头,发现不知何时起后面真的就跟了一条狼。据说,万物生灵日久成精,狼成了精就会学人的样子直立行走,它们跟在人的身后,用前爪拍击行人的肩膀,人们以为是熟人打招呼,只要转头,就被狼咬住了咽喉。我最爱听大舅给我讲关于狼的故事.他说村里的蛮牛,他叫爷爷,我应该称作蛮牛太爷。老太爷年轻的时候去凤口赶集,那是九月的阴雨天,迷迷蒙蒙的雨丝把塬面润洗得葱葱茏茏,玉米高过人头,棒子吐着缨络,秸秆叶片刷着人们的脸,泥泞的夹道笔直向前。行人看不清左右十尺开外,只能望见前后百米之间。周围全是玉米棵子,风吹绿浪如海波荡漾。蛮牛太爷走了一路,找不到说话的人,心急,见前方有个灰色的影子,总与自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老太爷话繁,就放快脚步,心想以他的脚力追那人还真有些费力,看样子该是个裹了小脚的丁当女流。终于追上了,那物顶着草帽,拄着拐杖。蛮牛太爷拍她的瘦肩,说:“一双小脚走得还真快。”结果那东西转过头,原来是匹狼,与蛮牛太爷四目相对,但见獠牙雪白、舌头鲜红,毛发间斜立着一对晶黄残酷的三角狼眼。蛮牛太爷惊叫一声:“啊——狼——”

那物迅速恢复狼形,奔突进玉米地,丢下了草帽与拐杖。人把狼惊跑了,狼把人吓瘫了,蛮牛太爷一屁股跌坐在地,玉米地里发出嘶嘶呜呜的哀鸣,犹如鬼哭狼叫……

西边消逝了最后的光亮,暮色掩上,月出残云,山野幽暗。老太太又睡着了,面带微笑,嘴里流出涎线,打着轻微的鼻鼾,在梦里享用着娘家亲人为她赶制的香气四溢的羊肉水饺。外公继续想那些关于狼的故事,脊背上凉气森森,好像脖颈后面呲着吹气的狼嘴。他想,如果有什么毛手毛爪搭肩,无论如何都不敢回头。可外公毕竟喝了酒,心里一片热烫,头上也是一阵阵眩晕,武松能打吊颈白额猛虎,他今就捉条狼回去。狼有什么怕的?不过是条会咬人的狗。

外公想起他从货运队逃回来的1978年。

马继援的部队占领泾川已经三个年头了,连年战乱,百姓家中缺衣少粮。国民党实行保甲连坐,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户按地丁课税,家家少不了贡献草料、粮食和大洋。我曾祖这个穷得掉虱子的庄户人就为了两块地丁银子被保长拴在了碌碡上,保长限他三日凑足银子,否则就抓他充军,丢到青海的马队里喂牲口。曾祖没有用他后来擅长的鞭子去造保长的反,而是蹲在地上抱住头哭。那时保长家场院的大树上拴满穷苦民伕,除了说一些求爷爷告奶奶的贱骨头话,他们就只会哭,顿时场院里哭声震天。如果蹦几颗眼泪能当银子使,哭倒是个好法子,可眼泪除了浪费水资源,起不了半毛钱作用。保长就着大葱一边吃馍一边骂人:“狗日的,哭啥呢?马回回要粮要饷,连草料都摊下来了,有种就去泾川城里哭,要哭动了马回回,咱就不在这里受饥寒。”

民伕们还是哭。

“哭,哭球呢?”

民伕们继续哭。

保长不耐烦了,把最后一口馍和剩下的一截葱塞进嘴里,夺过家兵小乙的长枪,对天放了一响,“砰——”

枪管口吐白烟,保长竖手而立。

全场肃静。保长的嘴巴像驴屙屎前蠕动的屁眼,腮帮子鼓囊囊的,食物在嘴里咀嚼不过,又急着给民伕们训话。保长吐出绿花花的一团稀物后说:“哭,怎么不哭了?哭给我看呀!”

“砰,砰——”

又是连续两声枪响。

“不哭了?怎么不哭了?这年头眼泪不准事,纸票子都不准事了,准事的是袁大头,是这东西。”保长把枪举过头顶,枪口指天,“你们摸摸是脖子上的脑壳硬,还是这三八炮的子弹硬?三天,给你们三天时间,要再交不上来,就别怪乡党不客气了!”

确实是这样,伪乡政府催粮“三日限”,马家队伍抓兵“一夜齐”,家有兄弟二人,必有一人为兵丁。曾祖是个瘸子,不属于优等兵源,此前以马易人,已经捐献了一头黑叫驴。

也是隆冬腊月,外公担着一担柿子去凤口集市卖,他要用卖柿子的钱救赎被绑在碌碡上的曾祖。十五岁的外公走在后来蛮牛太爷遇事的那条笔直的小路上,后面跟着一条饥饿的母狼。那狼垂着干瘪的奶袋,正要用十五岁的外公的血去滋养他的小狼崽。母狼跟踪了很久,始终不敢贸然出击,因为他惧怕外公肩上的枣木扁担。幸亏机警的外公及时嗅到了狼嘴里喷出的恶臭,与狼对峙在雪地里。他手握扁担护身,狼像狗一样蹲地吐舌,只要一转身,狼就潜行身后,死死将他跟住。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蛮牛太爷才从凤口方向走来,他看见外公与狼周旋,大喊一声“狼——”

狼望见猎物来了帮手,眼里流露出失望与不舍。蛮牛太爷跺脚撵狼,狼夹着尾巴溜了。

事后,雪地里满是外公的葫芦足迹和狼的梅花爪印。太爷拍拍外公的头说:“继善儿,你上哪?看狼不吃了你。”

我外公都不晓得怕是什么滋味了,木木地说:“狼差点把我吃了。”

太爷说:“我再迟来上一锅烟,你爹就见不上你了。”

外公说:“卖不了这担柿子,我就见不上我爹了。”

蛮牛太爷抓起一个柿子往软里捏捏,咬一口,涩得连吐唾沫:“呸呸,这货色送人都要下话,还卖?”

外公说:“就剩这一树柿子还能卖钱,其他的都卖光卖净了。”

蛮牛知道曾祖被保长拴在碌碡上饿饭,也瞧见了外公卖柿救父差点命丧狼口,就往两笼柿子上美美地浇了一泡尿。

“狗日的马继援,老子叫他吃屎(柿)喝尿!”

一股白热的蒸汽从柿子堆里升起,表层的白霜在热力的作用下顷刻融化,生柿子经过尿液淋浴,立刻鲜红可爱、招人垂涎了。

外公就这样担着柿子来到集市。凤口镇有东西两道门,之间不过千米距离。外公担着柿子走过西大门,金黄的柿蛋儿立刻惹来了许多人。人们举着钱争抢,那是国民党的法币,成千上万也不算个大数目。外公卖完一担柿子担满两笼钱,兴冲冲地走到东大门时,这种形同废纸的钞票就宣告了彻底作废,人们已经开始在用一种更值钱的货币“金圆券”了。

“慢步我出了大佛殿,见众家儿郎站两边。”

宝玉山上传来外公的声音。

四十岁的外公从他瘸腿的父亲那里至少继承了两样手艺:掘窑和给人看病。

说起看病,我舅姥爷家有种古老的炼丹术,传儿不传女,传内不传外,连枣树台的亲戚都休想沾半个字的光。这秘方是祖上医活了凤口塬上有名的财东王世泰家的大黑骡子,财主见我祖心地纯善、适合行医,便交出一剂良方,专治各种痈疽、疔疮、下疳和疮疡。祖上原本只敢给牲畜下药,自从得了秘方,就开始以悬壶济世为己任,到了外公这里,已历三代。他不但能治疗乡下人的头疼脑热和伤食风寒,还凭此秘方为人搜脓拔毒、去腐生肌、接骨正形,逐渐朝外科骨科的领域发展,很受家乡人民欢迎。

偏方学名“升药”,是在地上挖一土坑取火,将白矾、火硝、硫磺、砒霜、水银、全蝎、蜈蚣、毒蛇、朱砂、雄黄等物盛入瓷碗,两碗对接、盐泥封口,用文武火煅烧八炷四香的时间,待碗内药粉蒸发凝结后刮下敷用,疗效甚佳。外公凭着古老的以毒攻毒的手法,不知治好了多少贫苦乡下人的难缠病。当年,蛮牛太爷的老姐患上痈疽,一口牙齿掉光掉尽,满嘴黑汤黄脓,仿佛六月天里腐烂生蛆的臭肉。蛮牛特地从几十里路上将她背过来,靠在我舅家的老槐树底下,连院子都不敢进了。我外公得曾祖亲传,已是乡里有名的赤脚医生,赐一剂三仙红升丹,便叫那妇人起死回生,吃到了来年新产的粮食。后来一番磕头拜谢,转危为安的妇人非说我外公是药王重生、华佗转世什么的,无以为报,竟把一株本地稀缺的剑麻送到了茜家沟。大舅说,其实那混合着多种毒物的偏方并不神秘,《外科经鉴》上有详细记载,也不是谁的独创,只是那个时候人们把外公当成了神医,把他的红升当成了仙药。

外公的美名以几何形式广泛传播,七里八乡就有了继善的佳话,说他是神医,能聚天地之精气,炼救世之仙丸,免费听诊,对症施药,救人于疾难,简直就是活在乡民当中的菩萨。黑河川里走一遭,乡卫生院庭院冷清,落着麻雀,远道而来向我外公求医问药的人却络绎不绝。门前的老槐成了那个年代茜家沟的一道风景,仿佛朝圣者觐见的圣物,一见此树,来人的病情顿能轻缓一截。他的药架上不但有阿姆西林、安乃近、青霉素等常见西药和各种中草药,还敬供着药王和几尊菩萨的神像,香炉吐烟、青气缭绕,颇有点玄秘气息。外公身上经常混合着泥土、佛香和草药的淡淡味道,在外人看来,即使两脚插在泥地里,也是个隐世的神仙形象。

赤脚医生陈继善站在宝玉山上,身披薄雾,头顶朝霞,一身轻松。这里是信仰的发源地,他不会想到少年时那次冒失的叩头,会为今生埋下怎样的种子。此刻,他腹空如鼓,寒冷的空气使他周身麻木,但内心的热气正在向外蒸发。一夜,外公和我上了年纪的曾祖母没有找到当年栖身的庙宇,只能偎着一堆篝火坐到天亮。曾祖母老糊涂了,一上长路就满眼瞌睡,似睡非睡的,仿佛丢了魂,拥着烂棉被喃喃自语。啊哟,我的老哥哥,你还活着,老妹子就来看你来了——外公第一次以闲散的心境观望苍莽的大山,眼前是一幅江山如此多娇的壮丽美景。在阔别多年的圣灵面前,外公磕头作揖,往泥土上插了三炷香,拜谒他的精神家园。这家园已经不复往昔,然而多年内心修持,佛已立于内心,让他固执地信守一个简单道理:人活着该有所敬畏,众生平等,心诚则灵。

我把它叫做信仰。外公不懂这个词,但我敢肯定他比我更理解其中的道理。

外公在火上给小脚母亲烤热了一块高粱面馍,从随身携带的葫芦里盛出一碗凉水,解决了这顿再简单不过的早餐。他拧开所剩不多的白酒,仰脖吞咽,却感到内心世界一片冰凉,关于宝玉山的记忆,外公还有很多。

“四川成都有家乡,弟子接驾到凤翔。宝玉山上有圣母,威灵感应照四方。”

当年外公叩头的娘娘庙,供奉的是九天圣母。诗中所提接驾女子一人姓刘,一人姓陈,据说那陈姓女弟子就来自茜家沟。外公在来往之间,和庙里的主持说上了这层意思,主持对外公的礼遇便不能等同一般。1957年春旱,一冬未见落雪,麦子到了该拔开来长的四月,还是一拃高的黄苗。外公自觉有种使命,加之内心强烈的愿望,便带了焚香祷告的器物,只身一人前往宝玉山九天圣母庙祈雨。我无法想像那是怎样一个场景,主持以娘舅家来人的身份接待了这位祈雨的香客。全村人都不知道,但我知道,他们都眼巴巴盼着下雨,却没有个祈祷的场所。

那次的祈雨没有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世界上没有神,只有希望。

那日外公请回一尊九天圣女神像。

那年经历春旱后,雨水渐增,夏粮丰收。

茜家沟的人忙着收成,我外公却在干一件令人不解的事。他不顾曾祖的跳骂,把农事丢给外婆,掂一把老镢头,来到“城”上,钻进黄土里挖窑。他要为神建一处安身的庙宇。

“城”是“同治回乱”时乡党民团修建的防御工事,沿小河渠口依山势夯建的土基城墙。《泾川县志》有“同治七年七月,回军抢收小麦,民间缺粮,斗麦十二串。官兵与马化龙相持,激战于黑河川”的记载。我想挖窑的技艺到了外公时代大概达到了顶峰。“城”上有废弃的洞室,但太矮太小,难以安放外公心目中高大的神明。一个庄稼人,在自身都无处安放的时候一心想着要安放他的信仰,从这个意义上讲,外公已不是个普通农民。

他用了十年时间,挖窑筑洞,遍植松柏,用祖上传承下来的精湛技艺,在荒废的“城”上建设了一座庙,请回来众多菩萨,安放其间。有的窑洞左右有耳室,互连互通,但都遵守着外公所坚持的秩序,一神一位,披红搭彩,案前供奉香火,好生伺候,不敢怠慢。村子里谁家有红白喜事,都来到城庙里祷告,寄托哀思,倾诉心愿。直到1968年秋天,玉米从地里掰回、天气凉下来才中断。

广播里播放“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有时候广播又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坏蛋。”外公琢磨着这两句话,呵呵笑着,心想倒是这么个理,曾祖挖窑伤了腿,现在他继承祖业,他就是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一天晚上,大队在城庙下的大场院里召开社员大会,学习传达上级的最新政策,公社武装部杜大飞部长莅临指导。杜部长年纪不大,戴着干部帽,嘴里咂着纸烟,亮着宽泛的额头,眯起一双黑豆般的小眼坐在台子最中央,旁边是支部书记宝堂。桌子是从小学里抬过来的,盖上了红布,像那么回事。村里仅有的三盏马灯把黑头攒动、声音嘈杂的会场照出几枚昏暗的人头,照出后排看热闹的蛮牛太爷黑洞洞的大嘴。杜部长不停地抖腿,桌布也跟着抖,放大的影子一跳一跳,晃得人眼花缭乱、心里作呕。民兵小分队在会场戒严,防止阶级敌人搞破坏。会议从晚上八点开始,一遍一遍学习报纸。劳作一天的社员们困顿地打着哈欠,都想赶紧结束回家,上热热的炕头,四仰八叉地睡觉,缓解身体上的疲乏。对于庄稼人,国家的大政方针距离他们太远了,比首都北京还遥不可及,他们只关注眼前利益,像往常一样灌灌耳音,一拍屁股走人。他们哪里知道,一场运动的序幕才刚刚开始。

月上枝梢,鸦雀归巢,天凉好个秋。

支书宝堂是人民代表,公社书记的红人,茜家沟历史的符号。他带领全大队搞基建大会战,填平了三条旱沟,治理出了二百多亩标准化梯田,粮食年年增收,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过。虽说是个农业上的行家里手,可干起政治工作劲头也丝毫不减,搞革命,促生产,样样精通,是个人才。他把干瘦的头埋在报纸后面念社论,念几分钟,就要分析形势、谈谈认识、教育人民。他还不断用白瓷缸子喝水,以便让大家看清上面的无上荣耀:全县基建大会战先进个人。

我外公蹲在黑旮旯里,数着宝堂喝水的频率。数了几十下,心思就跑在了一边,他想有这些时间完全可以到城庙上去,借着月光好把平日撂下的活再扫扫尾。

月光洒在地上,像一层窗户纸。

外公悄悄潜出去,带走了他的影子。他虽通晓医术,在村卫生室替人看病,宣传卫生保健知识,按成年男丁记工,但革命生产大于天,任何人都不能偷社会主义的懒,这样一来其实身兼两份工作,经常参加劳动。他参与了宝堂领导的长达八年之久的基建会战,修建了南坪塆。外公的热情不在于人挑马驮、战天斗地的大场面上,而是在于偷出夜里睡觉的时间挖他的“城”,为了使理想世界更加丰富多姿,他还在城庙宽敞的地方种了金钱草,当观赏的花来养。

我外婆这个劳动惯了的大脚女人质问外公,有种花的工夫不如种点菜,花能当作饭吃?

外公无数次回答她,花是花,菜是菜,你们不懂。

外公就这样上了他的城庙,看见低处亮着光的场院里惊飞了几只黑影。

“间谍在窃听我们的动员讲话,抓阶级敌人!”

背枪的民兵在惨淡的月光下发现了脸色同样惨淡定定站立的外公,把他摁倒擒住反剪双臂后,人们反倒更加惊惶失措起来。

“陈大夫?是你?”

我外公诚实地回答道:“我去‘城上做做活,晚上惯了,有这么好的月亮。”

民兵有来自邻村的,也有本大队的后生,他们放开外公,敬若神灵。有人替外公拍打身上的灰土,以示歉意。

“你们在那啰嗦个蛋哩,把人带上来我瞅瞅!”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发自主席台上的杜部长。

我外公大大方方地走下去,心里却在咚咚捶鼓。

场院里人未乱,声已杂。

蛮牛太爷说:“他是陈大夫,贫下中农,哪里是敌人?”

支书宝堂也急忙放下缸子,赔上笑脸,对显威的年轻部长解释:“乌漆麻黑的,误会误会,这是我们村的陈大夫,有名的神医。杜同志新来黑河,不谙乡情,慢慢就知道了。”

“神医,哪门子的神医?”杜同志并不给人民代表、公社书记的红人宝堂支书面子。

宝堂也不知怎么讲了,笑得一脸难堪。“杜同志小小年纪,怎么也谢了顶?你要不信,叫我们村的陈大夫开一道方子,保管你长出马鬃一样的长毛,哈哈。”

杜同志的黑豆眼并没有像宝堂预期的那样弯成一对蚕豆。大家都笑了,就他没笑。

“支书同志,我们在谈工作,你跟我开的什么玩笑?我这叫为革命事业熬干了头。今天会议的主题是什么难道你忘了?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你敢保证你们村是个例外,就没有阶级敌人?”

突然出现的场面让社员猛然警醒。人们都准备回家,谁也没有顾及现场的“最高领导”还要在末尾处作重要讲话。

鸦雀无声。

“依我看,党中央说的对,牛鬼蛇神就在我们身边。这个人就是牛鬼蛇身里面的神,神医,就是神!”

宝堂插不上话,只把缸子端起来喝水,公社领导今天定是吃了火药!

“我从县上带来了新政策,要抓几个典型,揪出几个批判对象。你们村要确定任务,公社派我来也是这个意思。我看这个连上级精神都无心领会的神医就能算一个,民兵同志们,把他扭送上来!”

突然的变故使外公不明就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只是想去“城”上转转,却要扣这样大的帽子,其实他完全可以撒谎,以解手搪塞。然而倔强的外公却指了指城庙的方向,说:“我不是神,神在我们头顶!”

杜同志一拍桌子,宝堂支书的白瓷缸子跳起半尺高。

“你是什么人?民兵同志,把他绑了!”

民兵们相觑而立,不吱一声。

“抓革命,促生产,两条腿走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猴年马月才能迈进共产主义?我看你们村早该补补课了——同志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残酷无情的,是暴动。民兵同志,还等什么?把他绑了再说!”

还是没有人敢动,全场也没有一丝声音。杜同志的厉声斥责惊起了树巢里的乌鸦,嘎嘎啼叫,绕枝扑棱。

“你们——你们这是要对抗革命吗?好,你们要搞独立王国,好得很,好得很呐!”

这时候,蛮牛太爷首先站到了人前头,“小同志莫生气,我敢拿我这颗大脑袋担保,陈大夫是好人,真正的贫下中农,我们的阶级兄弟。要绑就把我绑了去!绑了他,村里有个头疼脑热的,谁给看病取药呢?”

“小同志莫生气,小同志莫生气……”全场纷纷传起劝慰之声。

“好,你们有能耐,你们的能耐大得很哩,我不管了……”

后来,我外公被定了个牛鬼蛇神和“五类分子”的帽子受到批斗,与这天晚上的争执关系不是很大,完全是因为他不识时务,咎由自取。

城里的红卫兵小将打着旗子来到村里“破四旧”,我外公握着一把铁锨日夜守护在城庙前。他私下经营的世界成了为他定罪的有力证据。供神修庙,升药炼丹,还敢说不是牛鬼蛇神?养花种草,植柏插柳,不事生产,还敢说不是反革命的资产阶级情调?既然晚上能偷偷摸摸挖窑挖洞,就同样能挖地道挖隧道,千下万下,就会挖倒社会主义大厦,就能挖到台湾、挖到苏联,里通国外,协助资本主义武装渗透!

外公抱着绝望之前的一丝希望拦住领头的小将。小将嘴上长着稀黄的茸毛,头戴旧军帽,上身军绿,下身灰蓝,腰间扎着用一截铁丝续接起来的生牛皮带,远处看像细尾束腰的蜂,近处看像引着颈子的鹅,是队伍里派头最足的人物。

“滚,给老子闪开!”小将脸板得像木头。

我外公退到一旁,他们紧追不舍。老子一词正当流行,毛头小子、大辫子姑娘最爱给人当老子,老子天下第一。“小将们,娃娃们,你们人生的路还长,这事可不能干啊,你们砸锅捣炕都行,庙里的神可动不得呀!”

“妈了个巴子!”领头的小将像一位大旗插上城头不可一世的世子,我外公像个城破之后阿谀求生的降官,他挺了一辈子的腰杆在那一刻硬挺挺地弯了下来。但错就错在外公把他们当成了不谙世事的孩子,而自己则延续了一个医生应尽的职责。

小将一把抓住外公黑棉烂袄的半边衣领,把他搡倒在地。农活精细女红粗糙的大脚女人为外公绾制的六枚布带纽扣三枚拔线、三枚脱套,露出外公脖下枣红的V形晒痕和胸膛上大片的黄土本色。外公肋骨嶙峋,像一层一层羸瘦的梯田,这一顺势动作含有大量的表演成分,他要展现弱者的不堪一击,达到乞降的目的。

外公躺在地上,衣襟对缝,仿佛铡刀卸刃,只剩下一截镶着马钉的木槽。

“妈了个巴子!老子一路砸过来,没见哪个狗日的挡道,你是个什么东西?老猪头,阴魂不散的封建亡灵,牛鬼蛇神的代言分子,老子就要把你们的旧世界砸个稀巴烂!”

领头小将一声令下,喽啰们蜂拥向前,他们踏过开着小黄花的金钱草,冲进窑洞,一脚踢翻供案。洞室内灰飞尘扬,斜刺进来的阳光里,悬浮着乱如蝇团的尘埃。神像多半是村民从家中的旧物器皿里挑选出来的,少半是外公从其他庙宇恭请进来的,大的不过一尺,小的不过一寸,都是瓷质石胎。小将们将菩萨身子或扔或抬,弄到外面,见到了久违的温暖阳光,开始了一场嘻嘻闹闹的娱乐比赛。他们像扔铅球一样,甩开膀子把神像往墙上砸,黄土柔软,顺势卸力,石像把墙面击出一个个白点,淌下一些迎风即散的干土。

掉在地上的神像在笑,观音在笑,圣母在笑,老君在笑,始祖在笑,药王在笑……孩子们也在笑,笑声在树梢间流窜,在天空中荡漾,连山里的崖娃娃也跟着笑。

只有一个人在哭,就是我的外公继善。小子们笑疯了,我外公也哭够了,他爬起来,终于找到了一百多年前抗击回乱遗留下来的最原始的武器——一枚黑河里捞出来的粘着泥块的卵石。外公先是砸掉了个头最大的石佛老君的头,接着又抢到了核桃大小的观音菩萨,一石头下去,那东西就像蛋壳一样碎成了一包渣。他见佛就砸,不甘人后,如癫如疯。完了,他还用镢头挖塌了窑面,用铁锨铲断了树头。干起毁灭工作,建设者往往要比纯粹的破坏者更具有彻底精神,可是,最后一点意气用事让他晚节不保,成了全乡全县臭名远播的反面教材,成了批斗会上的常客,但或许也正因为本性流露,成就了陈继善一个真正意义上人的形象,黑河川茜家沟的社员联名上书,上演了一幕请愿县长的历史闹剧。

外公用那枚砸毕神像的滚圆石头敲烂了领头小将的头,因为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正在往佛像破碎的慈眉善目上滋着一注黄晶晶带泡沫的尿。

三天之后,一辆军黄色的吉普车趟着黄尘开进了茜家沟,停在了我舅家的老槐底下。车上跳下五个闪着帽徽、领章鲜红的蓝衣公安,人人腰间挎着枪。

庄民们看稀罕,从草垛、粪堆、矮墙后探出黑色的脑袋,坠着眵粒的眼睛在清早的太阳底下睁得奇大,汽车开进小河渠还是头一回,这么大的阵势,泾川城里也难遇一次。

外公多少是个读过史书的人,对纲常伦理、王法道义心明如镜。他自知闯下大祸,难逃一劫,回到家后给我瘸腿的曾祖磕头,给我的小脚曾祖母磕头,凡是他叫叔叫娘叫爷叫奶的长辈都给磕了头。磕完,就着浆水菜丁吃了五块玉米面椽头馍,喝令我外婆用一根麻绳将他绑在了老槐树上,三天之内,水米不进,束手待擒。

外婆是个农业好手,拴牛捆草,业务熟练。但当她要捆这个打伤红卫兵小将,并且被围殴得遍体鳞伤的丈夫时却迟疑不前。外公靠在树上,两眼厉光,声音洪亮,连脾气大如雷公的瘸脚曾祖都害了怕。

“你不捆我难道要别人动手?”

我外婆颤颤悠悠,像触了电,浑身无力。她绾出活扣,将外公绕身三圈,连同百年的槐树一起缠了,最后打了一记漂亮的营钉结。

“松松垮垮,这是缝被子扯线呢?抽紧了!”

外婆赶紧照做。外公或许痛快,但此时的大脚女人却万分悲痛,丈夫走了,留下老小怎么办?坚强的外婆哭了,眼里噙满泪水,仿佛下雨天房檐上的水滴,珠珠不断。

“妇道人家,哭什么哭?杀人要偿命,打人要伏法,自古至今的道理。”这是我瘸脚曾祖的声音,他又换了种口气对儿子说,“人生谁能不经事?放心地去受法受罚,男儿敢做就敢当。”

外公聆听着父亲的教诲,点点头。

汽车停在我舅家门口,一枚银灿灿的手铐把自缚于树上的外公带走了。铁器冰凉,咬人的腕,三天不食水米的外公眼花缭乱,不能自持,像被抽了筋砸了骨,那感觉让他想起少年时代吃了“断头饭”,要上羊引关。

不得不说宝堂是个人才,蛮牛是个义汉。为了救茜家沟的神医陈继善,蛮牛太爷追着远去的汽车跑了三里地,可惜没追上。他还胆大包天,扔了一枚适合长距离飞袭的扁平石头,可惜逆风偏出没能击中。更大的遗憾或者幸运在于车子一路绝尘,公安人员根本就没看到窗外还跟着一个袭击无产阶级专政车辆的造反分子,要不然,外公和太爷的命运又将发生难以卜知的改写。

宝堂斥责蛮牛:“你这叫害人,不叫救人!”

蛮牛说:“我就想知道,抓了继善儿,谁给茜家沟的人看病?”

宝堂不发声,让我外婆去给他盛一碗水。

蛮牛说:“喝你个马尿,这时候了还喝水!你不是支书吗?你不是代表吗?你不是跟公社的大胡子喝过酒吃过肉烧过高香拜过把子吗?”

“胡书记被打倒了。”

“我不管,反正你得救救继善。茜家沟我就服一个半人,一个是我的继善儿,还有半个就是你。你要把他捞回来,我就服你们两个。”

“别吵!”宝堂接过碗喝了一口说,“让我好好想想。”

当夜,在我外公熏着佛香的窑洞里,借着油灯黄豆般的火光,宝堂支书饱蘸墨水,用一杆秃头蘸笔写下了《关于茜家沟社员陈继善失手打伤红卫兵革命小将的情况说明》,这文不对题、口语满篇的文字,模仿公文,实为请愿,极尽对我外公的开脱之辞。说了我外公对全村人的重要作用,说了他的高尚品行,还说了那天打伤小将实属意外,说我外公看见伟大的红卫兵小将佛光浴身、紫气罩体、身披金甲、脚踩祥云,一时不辨人神,才发生了误会,如果错说一句,就免了他的支书一职。另有众多社员亲眼所见,愿做担保,恳请县长酌情发落,以昭大德。

蛮牛焦急地搓手,这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江湖义气浓重,他欲咬指画押,却被文化人宝堂制止。宝堂取出伺候村印的油墨,蛮牛一把摁下五枚肥腻的红指印。宝堂说:“法不责众,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蛮牛挨家挨户连夜上门,庄民们起身点灯,眯眼辨读,人们心里都在纳闷:这样能救陈大夫吗?

后来,外公在泾川城里被关了三天禁闭,住了两天招待所,五天之后,黄色的吉普车把他送了回来。这次跳下来的除了外公和蛮牛太爷,还有县长梁德年,但看热闹的庄民谁也不认识。

梁县长正是当年外公在凤口验工时遇到的货站主任,解放前是个地下党,解放后当了人民政府的县长。梁县长人老腰弯,干瘦腿短,一根纸烟叼嘴前,革命气质大大减。他本应该站在老槐下发表一番振奋人心、热情洋溢、鼓舞革命生产的讲话,然而他却一骨碌钻进了外公接待患者的土窑洞,上了我舅家肮脏流油的热炕头,一夜未归。

县长听过陈继善的好名声,看上了我舅家的红升丸。

外公以医者的身份为他治疗了不齿于人的梅毒症,并为他保守了三十多年的秘密。即使梁县长被人打倒,外公遭人游斗,叫他揭发如何为泾川城里妄想长生不老的最大走资派续命疗伤,外公都只字不提当天晚上的情景。批斗者变本加厉,给他脖子上拴铁丝。挂水桶,层层加码,看他的腰杆还能否挺直,看他的嘴巴还有多硬。这场灾祸殃及了蛮牛太爷,唯独宝堂幸免。蛮牛说:他来到了县政府,好似进了大观园,分不清东南与西北,辨不来左右与乾坤,只见丫鬟如云、猛士林立。他一步一挪,不敢看王八蛋县长的麻子脸。他请我抽前门烟,叫我喝茅台酒,我把信一放,一口气就跑回了黑河川。县长派人携官印,我偏不做那三齐王,家有四分自留地,听咱继善儿子唱大戏……

“狗日的陈蛮牛,老子捣烂你的牙!”

十一

1974年农历腊月十一,历经三天跋涉,外公拉车出羊引关,下马头坡,一片开阔的冲击平原呈现在眼前。头顶有架银灰色的飞机,像一只大鸟。

外公立住,用手遮光观望。老太太问飞机里坐的是谁,外公说毛主席和周总理正在开会呢,江青正在午睡呢。

一入娘家地界,老太太的话也多了。经过汤房庙的时候,她把脸遮住,怕人认出,但又不甘心,在被子里与外公说话。

“儿,你说那户人家还有个后不?”

“谁?”

“汤家,说不定能遇上。”

“遇见了咱也不认识。”

四十年不相往来,再恩爱的夫妻都要冷成两座山上的石头。2005年,我和大舅陈宏君踏上这条路追寻前人的足迹,我采撷写作素材,大舅寻找创作灵感,各有各的目的。我们曾在汤房庙作短暂停留,我格外关心这家人的下落,却听到了人世间众多悲剧惨案中的一个:老太太到死也不知道,解放前夕,她曾经的那位封建婆婆和狼眼小叔子遭遇山匪洗劫,早已绝户,尸骨无存。村人说,汤鹤龄跟着老蒋去了台湾,另娶了妻室,但每日遥望海峡对岸,思念大陆家乡,泪流不止。

这是陈家历史性的一刻,外公拉着我的外曾祖母来到糜秆桥乡杨安门前打听一个叫做杨麦仓的人。他拿出那份字迹工整的信请人看,遇到的第一个人就告诉了他结果。

“你们是从北山那边过来的吧?终于到了!”

那人引着外公来到村西一处烂庄子前,房子年久失修,半边顶子塌陷,四墙漏风,只剩下锅台和土炕藏在尚能遮雨的横木之下。

炕上睡着一个人,等着咽最后一口气。不用说,这便是杨安村的五保户杨麦仓。

老人骨瘦如柴,双目紧闭,气若游丝。他也许能用模糊的意识感知亲人的到来,闻他们的气味、体会切肤的感觉,但要睁眼看看、摸他们的模样,却做不到了。老人用尽今生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展开一根手指,而这个举动最终要了他的命。

顺着手指的方向,外公看见烂柴下面埋着一盘尘封的新磨。

老人脸上的肉跳了一下,咽了气,诡异的笑昙花一现。

还未相见就已诀别,来不及享受重逢之欢,来不及诉说岁月往事,甚至来不及痛哭流涕,亲情就已阴阳相隔。血浓于水,情重于山,世事沉浮转眼便成彼岸之花。人世间的悲喜跌宕啊!

老太太终于知道哭了,她哭得假情假意,如病猫哀嚎。当年离开哥哥时她才十二岁,记不得家乡的许多事,也想不起哥哥的模样,只知道他比她大八岁,名叫麦仓,小时候抱过她。外公面色酱紫,不知是激动还是悲伤,对突如其来的情况不知该做出怎样的表达。

这时候,破鞋一般的烂房子里钻进一位老者,戴着老花眼镜,镜腿上系着细绳,套在脑后。来人说:“节哀。节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有生一日,就有死一天。”

此人是杨安村的老先生,清末秀才。那份信就是他代的笔。

老先生说起了当日情况。

那天,玉米贩子传来茜家沟小脚太太的口信,杨麦仓老汉起初不信,后来贩子说起羊引关外、说起凤翔路口、说起茜家沟、说起小脚太太的名字杨水莲,家门前有棵大槐树。杨老汉不能不信,在他三十多年的生活中,从来都是孤独一人,世上再无亲人,突然听到亲妹子还活着,是怎样的兴奋与不安!水莲妹子,你没有死啊!

当年凤翔城破,党毓琨手下五千兵卒被俘。宋元哲公开杀降,屠刀一挥,五千人头落地。卧牛城内哀鸿遍野,血流成河。那天他去看了,吓出了一裤子的屎和尿。无辜百姓和缴械的士兵都不放过,一个小小的府上丫鬟,助纣为虐,哪有活着的道理?能有全尸,就是苍天体恤。悲喜过度的五保户没有挺过这道坎,竟一头栽倒了。是村里的老先生替他料理后事,了结心愿。他写了上述一封信,但不能言明真相,只说盼望来人欢度春节。

五保户毕生的心愿是用家中唯一值钱的石磨磨出让他永远也吃不完的白面,可惜石磨一日不曾用,他却偏偏名叫麦仓,这个笑话杨安村人人皆知。当他死期将至时,他想到这盘石磨或许该有个好的归宿了。

老先生退到屋外,给死去的五保户烧化了几张纸。杨麦仓魂魄归天,驾鹤而去。接下来,四十岁的外公以孝男身份为老舅入殓治丧,没有仪式,没有棺木,只有一领精席,杀了一只咬不动肉的老公鸡。

外公又一次把头抡得分外响,脚下长方形的浅坑显出清晰的雏形,头一起一落,所到之处,黄土翻涌,锋利的铁刃在松软的土地上游刃有余,每抡一次,携起的泥土就会随着头飞向半空,然后落在他的肩上、衣领上。挖够了,他会换一把家什,摆开弓箭步,将铁锹插进去,提身摆臂,奋力把土扬出坑外。他一声不吭,头撞击泥土的声音清晰而有规律,仿佛大地跳动的脉搏。他曾经给神挖窑、给人挖窑,现在要给鬼挖窑。他的手艺让糜秆桥乡杨安门前的人暗自惊叹,村民们都为省了一份力而庆幸,也为死去的五保户庆幸,能躺到这样好的墓穴里,死了比活着强。

地里起了一座新鲜的坟茔。

戴眼镜的老先生对我外曾祖母说:“看我老糊涂了,才记起令兄生前说过,你的生辰是正月初五,民国三十八年你爹杨九酒后溺水而亡。”

十二

外公拉着此行最大的收获往回走,他要赶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八清早出发,只有两天时间。

小脚太太在前面蹀躞而行,二百斤的石磨压得车胎贴住地面。外公望着小脚母亲的身影,想起蛮牛太爷说过的狼精,终于发现一只狼如果拄着拐杖走路,应该就是眼前小脚母亲的样子。令他欣慰的是,此次凤翔之行,按照来时的想法,他用十元钱为我的外曾祖母补齐了一嘴瓷白的假牙。外公心里分解着时间上的安排,像一个裁缝要将整块布料安排得当。

两天时间,二百斤重的磨子,是个挑战。他的计划是,晚上夜宿宝玉山。

黄昏,他来到羊引关下。尽管无数次从这里经过,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心焦如焚,也从没有像今天一样费力。汗珠悄悄湿了棉袄,车轮发出干涩的响,仿佛绳子陷进木头,拉大锯。

走啊!不能停下!

老天!千万不要爆胎!

人受得了,车受得了吗?

老太太不见踪影了,只有他在山间转。在外公朴素的观念里面,经常有些连哲学教授都无法比拟的观点:人活着就要受苦受难,才能换取等量幸福,如果此生遭遇不公,定是前世做了孽事。人要吃麦子,就要被一年四季最毒的太阳晒,那是在向天赎罪。万事万物,都暗合自然造化,你说那盘石磨,就是天地合体,混沌之物;你又说那草笼,看似平常,却横为纬条,纵为经枝,就是地球的形制;还有那许多事,好事坏事,祸福相依,心中有灯,就是希望……

继善背上的汗水已经打湿了棉裤腰,他的力气快要用尽了,但这条路还茫茫无尽头。路要怎么走,这个老脚夫自有技巧,宝玉山就是今天的终点。近了,近了。剩下的路明天再说。

不能停下,一鼓作气!

不能爆胎,娘娘保佑!

他拆开石磨,将上盘推出一百米,卸下,再返身去推下半盘,走不动就拐“Z”形路线,以借外力。羊引关下的最后一百米是在璀璨的星辰下完成的。

勺子北斗,四角发亮的猎户。

外公感到肺部闷胀。上盘磨子,他拐折尺形走,每到三四米的拐点处,便踢出一块事先预备好的石头顶住车轮,然后借机休息,铆足劲再推。一百米走了一个多小时,到最后车子干脆就像蹒跚的公鸭,轮子仿佛圆规的两只脚,交换画弧,一步一步被外公扭制着上去。剩下的半盘石磨,将是累死骆驼的稻草?外公想,当年批判游斗加迫害他都没有对艰难的前途绝望,区区一块石头算得了什么!外公搬起剩下的半盘石磨上车,车子像一头犟牛,顶着他后退。

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此时山间响起一声清脆的车铃,推车赶上来的是个年轻女子。借着月光,外公看见她长相标致。

外公说:“搭把手吧,妹子。”顿时他感到车子在牵着他加速往前跑,外公手搭车辕,漂浮在地面,如踏在云端。

上到山顶,曾祖母已经在来时宿营的娘娘庙外生起了火。篝火跳跃,映红山林。外公向年轻女子道谢,女子莞尔:“我其实没用劲,你走得快,我都搭不上手。”

女子两眼流光,转身消失在黑色的大山中。

第二天外公下了宝玉山,一路在想,女子超凡的气质怎么能给人如此温暖的感觉?却只记起了她的满眼月光、如水波澜。

农历腊月二十八,夜,怎么会有月光?我外公失口叫道:娘娘!

外公在最后一天的时间里,将行程划分为十几个小段,按时间分解任务。每一小段他都当作一段重大的里程来走。等下了店坊坡,听到冬日里黑河仍在喧响的水声时,他听到了灵魂与身体的对话:辛苦你了,前面不远就是家!

开门来的是十二岁的大舅。

农村的夜晚,不因为大年三十这个特殊日子而辉煌。夜,黑,夜,静,狗都不叫,它们熟悉外公的气味和声音。堂二哥的窑洞里吹灭了灯。

“爹,你怎么才回来?我妈和奶奶给你留了好吃的。”

我外公从车辕杆上抽出四只灯笼,一大三小,是他在独店乡买的,大的两毛,小的一毛,花去了他此行仅剩下的五毛钱。

“这是给你们三个娃娃的。”

大舅高兴地叫道:“灯笼!妈,我爹给我们买灯笼了!”

外公说:“宏君,过完年你就十二了,该上学了。”

大舅说:“大灯笼是给咱们新庄子上的吗?你走后我和我妈把那盆剑麻抬上去了,我们真的要分家另过吗?”

外公淡淡地说:“去把大灯笼挂到槐树上,今个过年着哩。”

外公把外曾祖母扶下车,把石磨抱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力气大得惊人,从身体里正源源不断往出溢。这磨子放到哪里呢?放到大槐树下,与那盘鄙陋的裂了缝的旧磨子搁在一起?还是放到新庄子的三孔窑洞前?外公在思考,他觉得或许这些都不是,他要用毕生的精力在小河渠口、城庙之下、大队场院旁挖一孔与以往都不同的窑洞,把磨子安置进去,磨出全村人吃不完的白面。

石磨重重地砸在地上。

脚下的窝窝棉鞋不知什么时候走丢了,他感到肺部炸裂,一腔腥浓的东西涌上来,喷在石磨上,仿佛碎了一瓶墨。

老槐上升起了纸灯笼。

红日高悬。

春天来了。

附言:

我是一个吃过三年黑河水的游子,寄宿在故乡的泥土之外。

我是你们用一枚细胞孕育出来的后代,与你们有相同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基因。

我是幸运的个体。

我的生活已成定局。

我是你们最懦弱无力的种子,黑夜怀念你们的善良,白天不思你们的痛苦。

我杜撰了你们真实的经历,辱没了先祖的声名。

我只希望,你们的苦难就此成为历史,永不复加。

可我清楚,你们的苦难就是历史,历史怎敢轻易忘记!

——献给我的外公陈继善,献给我的表舅公冯金财,你们当含笑于九泉。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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