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领导

2016-09-28 22:13小中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6年7期
关键词:总编师傅老婆

报社编辑为了生存,采用各种手段讨好领导。本文集合了花样百出的谄媚大法,小文人们比拼的是谁更不要底线,谁更斯文扫地。可是各种丑恶嘴脸的背后,是不是也有一些我们熟悉的影子?

由于种种原因,这两年纸质媒体备受冲击,广告和发行一直在缩水,于是报社放出了风:年底之前32版压缩为24版,编采人员也将相应砍去四分之一。报社成立不到三年,人员大都是招聘的,而且极不正规,连劳动合同都没签。这样的背景下砍去几个人,就如同小饭馆辞退洗碗工一样,真不算个啥难事。消息一传开,不少人开始骂娘:这个狗日的总编,天天就知道打球搞女人,广告抓不来,发行搞不上,揭不开锅了只会撵我们走!还有人捋胳膊卷袖,样子像要去找总编打架似的:哼!老子可是开国元勋,报社刚成立,第一篇曝光稿就是老子去黑砖厂卧底卧来的,差点断了一条胳膊。让老子走,非拿炸药把他炸个球!骂归骂,却没一个人真去找总编闹事,见了总编,反而个个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他们口头上满不在乎,是做给同事看的,私下里却在千方百计创造条件,争取不做那四分之一的冤枉鬼。

他们中间最有危机感的,要数副刊编辑老南了。

老南非常认真地给自己总结了几条即将被辞退的理由,并且对每条理由都作了充分论证。第一,老南不是总编的嫡系。老南所供职的是一家地市级晚报社,它的前身是市广播电视报,成立时由三方面的人员组成:市广播电视报原班人马、市委政研室内部刊物《子市观察》几个资深编辑,再就是面向社会新招聘的一批人员。总编是原广播电视报的总编,广播电视报一帮人因此很自豪,仿佛亲生的一样,老南他们就气短了不少,真的像后娘改嫁时带过来的。亲的和后的是绝对不一样的,报社的中层干部几乎全部出自原广播电视报。第二,采编人员中间,老南的年龄最大。老南原是市灯泡厂的宣传科长,被政研室抽去编《子市观察》。刚开始老南还幻想着把工作关系办到市委,后来才知道企业开支根本不可能进市委。老南的工资都是灯泡厂开的。编着编着,灯泡厂忽然一下子倒闭了。老南两口子都在灯泡厂上班,这下子全没了着落。《子市观察》照顾他,一个月开几百块钱补助,可后来省新闻出版局清理整顿报刊时,把《子市观察》封了。直到晚报社成立,在家闲置了两年多的老南才像捞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到晚报社做了编辑。这时的老南已经四十有五了,年龄大偏偏还秃顶,头中央稀拉拉几根头发可怜地支蓬着。最可气的是有一回和几个同事去印刷厂送校样,一上公交车一个中学生就站起身给他让座,还甜甜地喊:“爷爷您坐。”老南对年龄问题很敏感,他知道,砍秋都是从老玉米开始的。第三,老南不会打篮球。总编嗜球,一年四季从没断过,坚持好多年了。天天下午五点开始,篮球场就一派沸腾了。总编因此显得很年轻,快五十岁的人了看上去像三十多岁的小伙子,走起路来步子极富弹性,并且没有啤酒肚。据说因为打球,总编在那方面的功能大大增强,床榻之上和球场上一样勇猛,颇受女人青睐。因此总编更加钟爱打球,把篮球当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在广播电视报的时候,总编就从社会上挖来几个篮球高手,说是编辑记者却不会编版也不会写稿,专门陪总编打球的。这几个人全带到了晚报社,分给他们的都是一些网摘版,从网上搞一些大块文章,让美编配个图就行了。几个资深的新闻编辑私下里议论,那些版太空泛了,牵只狗趴在键盘上也能鼓捣成。总编打球的时候自然少不了啦啦队,所以一到下午五点,各科室的人纷纷丢下手里的活,扑扑腾腾往篮球场上跑。几个担任主力的记者在外面采访,一到这个时间丢下采访对象跟头流星般往回赶,生怕误了球事。据说每天打球的和看球的,都有人悄悄记录后送到总编手里,几点到几点离开、喊得欢不欢,上面都记得清清楚楚。不爱打球又不爱看球的,很难进入总编的视野。总编说,这才能体现晚报社工作人员的团队精神。老南反应迟钝,到报社半年多竟没打过一次球,也没看过一次球。老南早上黑名单了。第四个原因,老南以前得罪过总编。当时总编还不是总编,只是市广播电视报一名普通记者,前去灯泡厂采访,自然由办公室主任老南作陪。吃了中午饭,从酒店出来,总编很夸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天真热!”总编感叹着,却并不急于去推他的自行车。总编是想找个有空调的地方休闲休闲,洗个澡、洗个面、洗个脚,什么都行。偏偏老南是个榆木疙瘩,听不出总编的话外之言。他陪着总编站在毒辣辣的太阳下,也抹一把汗珠,跟着感叹:“真热啊!”就是不说下一步的行动,最后总编气冲冲跨上自行车走了。走得很窝火。老南并非有意拂了总编的热情,实在是心眼太实想不起来。但总编回去后就放出话来,“那个老南,有朝一日撞在我手里,哼!”这回还真撞上了。

老南认真地总结了这么几条,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抹一把下来,冰凉冰凉的。

老南一家住在灯泡厂家属院,二室一厅,虽然破败得不成样子,但总算有一个栖身之处。老婆是个病秧子,贫血,一张脸一年四季都是惨白惨白,过敏性肺炎,不敢有个风吹草动就咳嗽得跟要断命似的。这样的身子别说去挣钱,能在家给他爷儿俩做个饭不出啥事就算烧高香了。儿子今年上高三,报考的是飞行员,特别能吃,喝奶跟喝水似的,吃肉跟吃菜似的,天天吵着要买鸡买鱼,指明要吃高蛋白的鲜虾活鸡,吃得老南两口子心惊肉跳。老婆吃低保,一个月的生活费还不够给富人家的藏獒买一个星期的狗粮。因此老婆有病就不敢上医院,在家窝着,实在抵挡不住了,才去小诊所开几片药压制压制。老南一天编一个版,没黑没白地干下来,一个月也就是总编的两双鞋钱,听说总编脚上的跑鞋不是索康尼就是新百伦。总编一年要踢烂十来双这样的跑鞋。

要搁二十年前,老南恐怕对这个副刊编辑还看不上眼,也许拍拍屁股就走人。现在他却不敢了,都这个年纪了,还能折腾动吗?眼看着就是菜市场上卖剩下的老黄瓜了,还敢耍脾气?人家哪个单位招人不是35岁以下,自己连报名的资格都不够,要不是市委政研室老领导关照,能进得了晚报社?这份工作对于老南来说,简直比命根子还重要。老南真不想当那四分之一的冤死鬼,老南要留下来,留下来才能有一份事干,留下来才能挣到一家人的衣食住行。于是老南就在家里召开了一个“常委会”,让老婆孩子帮他出出主意。

一听说要被报社裁下来,老婆早吓得六神无主,仿佛末日来临了一样,只剩下浑身哆嗦了。儿子倒是争气,掷地有声地说:“爸,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活人能让尿憋死,你不会换一个地方?”

“站着说话不腰疼。老爸一没技术二没文凭,又到了这个年纪,人家谁要我?”老南批评儿子的意气用事,“你应该仔细帮我想想,怎样才能安安稳稳留在报社?”

儿子的轻狂还是放不下来,一嗤鼻子,“这还用问我?送吧?在我们学校,要想进学生会,要想当班干部,就得给班主任、校长送礼。我们学校流行一句话,不怕砸不倒,就怕银子少!你也用银子去砸呀,把你们总编砸晕不就成了?”

老南觉得儿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正思忖着,儿子把一只脚伸到他眼前,“老爸,你看小哥哥都跑出外面来了,不给换一双?”老南一看,运动鞋前面拱出了一个洞,儿子的一只脚趾跑了出来。他拍了拍儿子的脑袋,“让你妈给补补,能省一个是一个。你不是叫我用银子去砸总编吗,咱家一直是银根紧缺,你又不是不知道?”儿子一噘嘴,哼着林俊杰的《曹操》走开了。在衣着穿戴方面,儿子清楚他们的家底,不是一个过分纠缠的人。但吃上却一点都不含糊,儿子说只剩一年了,他可不想因为营养不良被刷下来。当上了飞行员,他就能周济家里了。

老南跺跺脚咬咬牙狠狠心,把家里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一清点,才不过四千多块钱。老南握着那一沓钞票,心说过了过不了这个门槛,可就跟它们说话了。

老南准备买一件“剑南春”,花个三千出头,再买几条好烟。总共不超过四千块。离年底还有几个月时间,既然开了头,以后哪个节气他不得去“烧香拜佛”。所以他打算留几个钱,细水长流嘛。主意拿定了,老南却还不知道总编的家在哪里,另外就是什么时候总编在家。老南还真有点犯难,这事总不能满世界吆喝吧!

送礼的事也就暂时搁了下来。

老南主持的副刊一天一个版,专发散文小小说什么的,偶尔还来一个诗配画。按时下的流行态势,纯文学副刊早已不兴了,一些个“段子”“市井”“城市笔记”之类的专副刊应运而生。但老南所在的这座城市地处北中原一隅,人们生活得比较传统和守旧,读者们期待的副刊还是那种老式的散文、小说大杂烩。给副刊写搞的人还真不少,隔三岔五就有文学爱好者来编辑部送稿,偶尔也有作者拉着他去撮一顿。每次有人请客,老南都要把老婆带上,老婆在家做了好吃的总尽着儿子吃,一碗肉她总是象征性地吃个一两块,还总拣小的。老南在外面吃肉喝酒的时候,如果老婆不在身边,就会心生愧意,肉也吃不出个香味。

报社内部经常有同事转稿,老南很重视,都要在稿子右上角标上同事的名字“××转”,并优先安排。因此老南的人缘还是蛮好的。总编的司机靳师傅经常给老南转稿,每次老南都认认真真写上“靳师傅转”,然后隔个三天五日就发表了出来。转的次数多了,靳师傅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要请老南吃顿饭。约了几次,老南都拒绝了,说都是同事还用客气?有一回,靳师傅晚上陪总编去印刷厂看清样,见到了自己转给老南的一篇散文,上面圈圈点点用红笔改得面目全非。校对在一边说,这篇稿子其实也就等于老南重新写了一遍。靳师傅心里很感动,第二天硬是把老南拽到一家土菜馆。菜上齐,老南却只动素菜不动荤菜,靳师傅问:“老南你是个回民?”

老南摇摇头。

靳师傅又问:“碰不得荤腥?”

老南摇摇头。靳师傅一脸不解,“那你咋不动肉菜,弄得跟个和尚似的?”

老南说,我有一个习惯,出外吃饭总要带老婆的,老婆不在跟前,我吃肉都吃不出个香味。靳师傅一听有些反感,心说,这老南真是见小,吃个饭得全家一齐上。心里不悦,嘴上却说,我去接嫂子吧。一去老南家,一见老南的老婆,靳师傅啥都明白了。结果他又让服务员加了两个硬菜,荷香扣肉和杭椒牛柳,全是荤的。

老南的老婆有滋有味地嚼着一块牛柳,忽然仰起头问老南:“老南,要是报社裁人把你裁了,咱该咋过啊?”

老南一时语塞。老南的老婆又夹起一块牛柳,“老南我想好了,那几千块钱你别去送礼了,还不如给我买个人身保险。我这身子病殃殃的,肯定活不了大岁数。万一有个啥意外,你和儿子不是能得一笔保险金?”老婆说着,眼泪扑扑嗒嗒就下来了。

老南想制止老婆已经来不及了,就不停地给她抹泪。靳师傅眼里也潮潮的,问:“你想接近领导?”

老南一脸真诚地望着靳师傅,征求他的意见:“靳师傅你看有这个必要没有?”靳师傅点点头,“这年头,人情比啥都重啊。不过你得有个思想准备,有时候送了礼也不见得就能把事办成了。肉包子打狗的事多着呢。”

老南又说:“就是不知道总编的家……”

“这还不容易,我领你去呀。”

老南一听,欢喜得要命。

过了几天,老南正在印刷厂看二稿,手机响了。是靳师傅打来的,告诉老南他刚把总编送到家,现在还不到九点,总编还要看一个小时的电视才会睡觉,正是个拜访的好时候。老南一听,激动得把墨水瓶都碰翻了,说,你等着,我马上打的过去。靳师傅说,不用,我去印刷厂后门接你。二校还没看完,老南也顾不得看了,托付给一位同事,急巴巴下楼往后门去。

上了靳师傅的车,靳师傅问他去哪儿买东西。老南说,你找个地方吧。靳师傅说,那就金城量贩吧,里面绝对没假货。名烟名洒价钱贵点不要紧,就怕买着假货。到了金城量贩,老南兴冲冲搬了一件“剑南春”,又拿了两条好烟,问:靳师傅东西少不少?靳师傅说,差不多了。到收银台结账的时候,老南却傻了,他的钱包不见了!

这些个天,为了等靳师傅的信儿,那四千块钱一直带在身上,图的就是个方便。老南把身上的衣兜掏了个遍,脸都白了。收银员态度很好,让他先到一边慢慢找,后边还有人等着付款。老南仿佛被人揍了一顿似的,歪歪斜斜往外走。靳师傅劝他:“别急,再好好想想。”来到了车跟前,老南还是没想出个眉目,肯定是被人偷走了。“要是让老婆知道,她一准会跳楼的。”老南蹲在车跟前不停地捶打自己的脑袋,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靳师傅去拉老南,却拉不起来。老南突然呜呜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嘟囔:“她咳嗽得成夜都睡不成觉,也舍不得去医院。我却把四千块钱丢了……”老南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往下掉,把靳师傅弄得手足无措。

见拉不起来,靳师傅也不管老南了。老南抽抽泣泣的时候,靳师傅跑进超市,付了款,把那件酒和两条烟买了下来。靳师傅一边开车门往里放东西,一边对老南说:“老南你先欠着我,啥时候有了再还我。”

老南一下子停了哭,他吃惊地瞅着靳师傅。心说,总编那个样,他的司机却是这个样,狼身边还卧着只羊哩不是?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靳师傅冲他瞪眼:“发啥愣哩,快走啊。去晚了就叫不开门啦!”

靳师傅把车开到总编楼下,指给老南几单元几楼几号。老南抱着“剑南春”,两条烟放酒箱顶上,然后像小孩子过大年走亲戚一样兴冲冲去了。到了楼上,门一敲就开了,穿着花格格睡衣的总编横在门口不让老南往里进,总编手里还拿着电视遥控器,好像端着一支勃朗宁手枪似的,指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老南问:“这么晚了,你跑来干啥?”

老南有肥胖症,还有高血压,喘得跟个猪似的:“总编,我来看看你。”

总编的脸色缓了下来,开始像平日一样眯眯笑起来,跟一朵花似的。总编的笑是很迷人的,很有亲和力的。在广播电视报的时候,由于经营困难半年都没有发工资,可一个辞职和闹事的都没有。大家都在埋头采稿编稿,不惜加班加点。总编很自豪,不止一次跟熟人说起,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自那以后,总编跟下属说话的时候,就笑得更迷人了。一直跟他搁不好班的支部书记听了“呸”一声,骂道:“不要脸!什么狗屁人格魅力,大家伙要不是等着改制转到晚报社,一直避嫌着,早把小车给他掀河里喂老鳖去了!”

总编迷人地笑着,却还是不让老南进去:“老南,来看我可以,但不能搞这些歪门邪道。”说罢,下巴冲着“剑南春”和香烟动了动。老南嘴笨,嘟嘟囔囔着说不成个囫囵话,却急得直冒汗。总编再一次迷人地笑了,“老南啊,你回去吧,再磨蹭我也不会让你进来的。现在不是正搞三项教育嘛,你想害我是不是!你回吧,我可要关门了。”

说罢门咣地一声关上了。老南傻了,呆立了足足五分钟,还是无计可施。声控灯也灭了,老南吼了一声,乘着光亮下楼去了。

老南很泄气,靳师傅却安慰他:“没事的,主要是你跟领导以前接触少,生分,以后多接近领导,感情培养出来啥都好说了。”

老南也不把靳师傅当外人,又把以前得罪总编的事说说,靳师傅笑了:“这就更得接近领导,赶紧补救!”

老南很担心:“碍事不碍事?”

“不碍事。以后你看领导喜欢啥你也喜欢啥就中了,没事多到他办公室坐坐,感情有了,再去他家还不跟走平地一样?”靳师傅一样样指点他,又把他送了回去。

报社有个食堂,食堂摆了四五张桌,那种乡下红白喜事上用的大笨桌,一张桌坐满了能坐十一二个人。食堂早上不开火,开火也没人来吃,采编人员不坐班,大清早都在被窝里捂着做长工资的梦哩。晚上人也不多,主要是服务值夜班的编辑,一个鸡蛋两个肉包,免费供应。每天的晚饭老南是绝对不吃的,他会忍着饥,单等这项免费的夜宵。食堂最热闹的就是中午了。因为总编中午不回家,除了有饭局几乎天天在食堂进餐。总编喜欢在食堂吃饭,好多人也都不回家了,说食堂做的饭有味还不贵,鬼孙才愿意来回跑那个冤枉路哩。为了体现团队精神,不少记者在外面采访,中午的时候也匆匆往回赶。

往回赶的目的,是能和总编一个桌吃饭,即使不能一个桌,只要在总编的视野内就行了。总编吃饭的时候喜欢讲段子,往往还没讲完食堂就笑成一锅粥了。就像陈佩斯和朱时茂演小品一样,朱时茂手枪还没抬起来,陈佩斯就倒地上了。很多人急匆匆赶回来,就是为了听总编讲段子的,就是为了来笑的。

报社每个人都想跟总编一个桌吃饭,一个桌吃饭就有了充分表现的机会。比如总编吃饭的时候,喜欢坐一只凳子再蹬一只凳子。为了抢这个机会,好多人煞费苦心。凳子放早了,总编看不见;放迟了,别人就会抢在你头里拎一只凳子进来。要想放的恰到好处还真不容易。挨着总编还有一个好处,总编的米饭要吃完了或是要加菜了,就有了跑腿的机会。另外就是,总编讲段子的时候可以露出三寸口尽情地笑,笑完还可以插一个段子把总编逗笑。能把总编逗笑,总编就记住你了。

在食堂亲近领导方面功夫最好的,要数范小清了。范小清在报社是个小角色,他出身不好,来报社之前是送《大河报》的,穿着红马甲蹬着自行车满街跑的那种,进来之后先在发行部搞发行。范小清天生发贱,见了人就喊哥喊姐,一说话就往人身上猴,低三下四的样子大家都挺烦他,因为他鼻孔里的两撮毛一年四季都长在外面,仿佛两条虫一样,看见就恶心。忽然有一天,经高人指点,这两条虫不见了。大家都一惊,范小清肯定要有动作了。果然,范小清开始在食堂抢戏了。每天早早就候着,总编一出现他吸了海洛因一样分外精神。虽然与总编保持着一段距离,眼睛却死死咬着总编,全身绷紧,随时准备出击。总编只要一落座,范小清总能准时出现,把一只凳子放妥在总编脚下。这个场景,很有点像旧时财主老爷出门,奴仆们趴在地上让财主蹬着上马的样子。然后再把早已打好的饭菜端过来,最后紧挨着总编幸福地坐下来。如果坐下来单单做一名听众,那就大错特错了。一边听着总编讲段子,随时作好捧腹大笑的准备;一边还要斜睨着总编碗里盘里的饭菜,碗里一空,绝不能让别人抢在头里去打饭。同时还要注意自己吃饭的进度,不可以比总编先吃完,这样不礼貌,也不可以总编吃完了,还捧着碗不放下,让总编等你啊。恰到好处的做法就是,总编放碗后20秒内把碗里的东西一扫而空。一般人没这个本事,范小清摸着了窍门,就是给米饭里加菜汤,加了菜汤的米饭软和,三两口就能扒拉下大半碗。

天天如此,范小清慢慢成了总编的一道菜,顿顿离不开了。一个月后,范小清调编辑部做了编辑;三个月后,范小清调记者部做了副主任。一干人当面嚷嚷着要范小清请客,转过头却骂:“呸!标准一个和珅!”于是,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

老南就是受了范小清的启发,才准备做一回和珅的。老南心里说,只要不被裁下来,别说和珅,当秦桧也中。总之是豁出去了。

老南中午原本是回家吃饭的,老南的工资一分一厘都有用途,老婆绝对不允许他在外面花钱买饭。家里生着煤球炉,做一个人的饭和两个人的饭一样费火。自从去总编家送礼失败后,老南不敢再马虎了,做通了老婆的工作,开始天天留在食堂吃午饭。又舍不得花钱,天天都是青菜豆腐,老南怕别人笑话自己,往往没等人家问就自我解释:“血压高血脂稠,医生交代了,少沾荤腥。”其实大家心思全在总编身上,才没人管他吃豆腐还是青菜呢。

老南很苦恼,自己生性迟钝,反应慢,给总编放凳子、打饭打菜的机会一次也没抢上。甚至坐在总编身旁的机会也没有,明明看见总编身旁的位置空着,老南端着饭菜走过去,只几步,却还是让别人的屁股捷足先登了。老南在邻桌坐下后,耳朵却支棱着,等着总编讲段子,讲到紧要处老南就捧腹大笑。有一回,总编还没讲完老南就笑了,跟个鸭子似的,嘎嘎嘎,声音很响亮,一边笑还一边说:“太幽默了,我可从没听过这么好笑的段子!”其实这个段子一点都不可笑,一旁的几个女记者窃窃私语:“南老师怎么了,跟个神经病似的。”

还有一回,总编面前的一碗红烧肉吃完了,还剩下半碗米。总编刚放下筷子,老南就从邻桌扑了过来,一路叮叮咣咣碰翻了两个人。老南按住了那个空碗,冲伸出手的范小清瞪眼睛:“这回可是我先按住的。”大家都一愣,立即明白了,想笑又不敢笑。

总编也是一愣,接着明白了怎么回事,就站起来:“这个老南!这个老南!”

老南很幸福地捧着总编的碗,给总编加菜去了。

儿子要过生日了,提前一个星期就打起老南的主意:“老爸,过生日送我啥礼物啊?”

老南哼哼哈哈着打马虎眼,不敢说个利落话。儿子明白老南的意思,就引导老南:“老爸你是知道的,我是学校有名的杰迷,但一直令我脸红的是,身上没有一件周杰伦的行头。周杰伦代言的美特斯·邦威,还有德尔惠,我只要一件,一件就中了。老爸你这回一定要咬咬牙跺跺脚狠狠心,不能让我失望啊。”

老南让老婆悄悄去那些专卖店打听价格,回来一报,老南连连摇头。儿子却不依不饶,且不断提醒他,甚至用上了倒计时。老南只要一听见美特斯·邦威和德尔惠就心跳加速,儿子的生日还未到,他的血压却不稳定起来,每天睡前都得加一片硝苯地平。老南丢那四千块钱一直不敢给老婆说,他怕老婆承受不住。他从牙缝里往下省,已经还了靳师傅五百块。烟和酒还在家里放着,等和总编感情联络好了就送过去,送过去才有希望不被裁下来。这可是大事。

经过一番斗智斗勇,老南终于做通了儿子的思想工作,儿子答应美特斯·邦威和德尔惠先记到账上,明年生日一定得买。“今年呢,”儿子还是不想清水般地过生日,“吃一顿烧烤算了。”

老南连连点头,“吃烧烤,吃烧烤。”

吃烧烤那天却吃出了一肚子不舒服。老南以前吃过烧烤,记得羊肉串10元10串,羊排和烤鱼15元一个。谁知今年都涨了,羊肉串10元5串,羊排30元烤鱼20元。老南很心疼,要了10元羊肉串和一碗青豆,儿子吃串他和老婆吃青豆。最后狠狠心又要了一瓶啤酒,倒满杯祝儿子生日快乐。儿子一脸苦相:“老爸,这几根串还不够我塞牙缝呢,我一个人吃你们看着,我能快乐起来?”

老南和老婆很不好意思,在儿子的催促下,一人拿起一根串,细细咬起来。邻桌几个汉子却是撑开肚子点菜,串、腰、排、筋、鞭一应俱全,最后离开时好多肉都没动,服务员呼呼啦啦往垃圾桶里倒。老南的老婆见了,很心疼,不由得就冲服务员“哎哎”起来。服务员停下来问她有啥事,她不答话,却眼巴巴瞅着那些串排。服务员看一眼他们桌上的东西,立马懂了,就把剩下的串排搬到了他们桌上。老婆很感谢地点点头,拿起一串羊腰让儿子吃:“好儿子,扔了多可惜。”

儿子怔了,他按住了他妈的手,眼睛里一下子充满了泪水。

最后儿子站起身,丢下他两个人走了。

那天之后,儿子仿佛突然长大了,再不朝老南伸手要钱了,也不让他妈买鸡蛋鱼了。但他也沉默了许多。见天回家一句话都不说,只知道抱着书本用功,要不就是一张接一张做卷。有一天,儿子忽然叫住要去值夜班的老南,深情地望着老南:“爸,你的鬓角都白了。”

老南有些不敢面对儿子的目光,他在心中一直愧对着儿子。儿子却轻轻从他鬓角拽下一根白发,“爸,你不用太担心报社把你裁下来,我想好了,你要真被裁下来,明年我就不考飞行员了。直接去当海员,把阑尾割了,短期培训一下就能上船。海员的工资你是知道的,养你和妈不成问题。”

儿子大了,儿子真正长大了。老南强忍着泪水从家里出来,他一边用力蹬车一边冲着灰蒙蒙的夜空吼:“老天啊,你咋一点都不公平呀!”

靳师傅悄悄告诉老南,总编表扬他了。老南不信,非要靳师傅说说明白。靳师傅说那天在车上,总编、总编夫人几个人,总编讲了老南按住空碗冲范小清瞪眼睛的事,总编夫人笑得直捂肚子,说这个老南太有意思了。总编最后对老南作了几个字的总结:忠诚有余,灵活不够!这还不是表扬?靳师傅鼓励老南一定要再接再厉,进一步去接近领导。

细细品味这八个字,老南越发增加了心劲。

老南把接近领导的阵地又扩大了一倍,由食堂转移到了澡堂。

澡堂是新建的,用的是范小清家的材料。范小清的老婆在建材市场卖卫浴设备,这回狠狠赚了一把。澡堂建好后范小清请总编吃饭,还送了个大红包。范小清老婆也参加了,总编一见范小清老婆,眼睛仿佛接了高压线的灯泡,刷一下亮了。范小清又瘦又小,要不是经高人指点,鼻孔里还有两条爬爬虫。娶的这个老婆却是姿色非同一般,个头适中,身材匀称,皮肤特别白净。那天她穿了一身蓝色套装,衬得肤色愈加嫩白,稍染了色的头发盖住半张脸,还有一双明亮好看的眼睛。下面是一双高靿靴,套裙摇曳,白皮肤就露了出来。总编浑身不由得一激灵,某个部位就热起来。总编瞅瞅范小清,又瞅瞅范小清的老婆,然后嘿嘿笑了,范小清也嘿嘿笑了。总编笑过后说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话:好白菜都叫猪拱了。

范小清一愣,却又马上跟着总编笑起来,不住点头:对的对的,叫猪拱了。

吃过酒,范小清让老婆回去,说往下的节目女人不宜。他带着总编往洗浴中心去,总编却一把攥住了他老婆的手,“一起去,一起去,不是有女部桑拿吗?”

喝酒的时候,总编好几回都攥了范小清老婆的手,夸她的皮肤细嫩,问她如何保养皮肤的。范小清一回回敬酒,才把总编的注意力分散开。现在总编让他老婆跟着去桑那,范小清心里不由得腾腾起来。到了洗浴中心,眼瞅着范小清的老婆进了女部,不见人了总编才把目光收回来,吩咐范小清:“洗完了别让她急着走,我跟她说说话。”

吩咐完总编又嘟囔了一句:“真是一棵好白菜啊,他妈的!”

服务员开了门,总编踏进去,范小清也跟进来。总编用手指顶住他:“去去,再开一个房!”吩咐完,总编又意味深长地瞅范小清一眼。

总编毫不掩饰他的企图,范小清倒吸了一口凉气。范小清急忙赶到女部,把老婆叫了出来,让她赶紧离开这里。老婆见他急巴巴的样子,问他出了啥事。他推一把老婆,说野猪也想拱白菜了。老婆一头雾水地走了。

结果就把总编得罪了。没几天,范小清又回发行部干发行去了。为了充分发挥他的长处,还让他穿上了红马甲,领导一干人钻胡同去了。

范小清失宠后,老南曾一度幻想着能顺利接近总编,他可不图飞黄腾达,只求年底裁人时不做冤死鬼就成了。老南大错特错了,老南在澡堂见到了一幕又一幕更惊人的功夫,不由得自叹弗如。

澡堂每天下午1:30开放,却不见一个人来洗澡,大家都等着总编哩。总编打完篮球在晚上七八点,一进澡堂,呼呼啦啦就会跟进一堆人,饺子一样扑扑通通跳进池里,围在总编周围谈甲A,谈联赛。总编眯着眼笑着,看着大家激动的样子,心里美滋滋的,轻叹道:什么是亲和力?和部下打成一片就是亲和力!什么是团队精神?被大家围着转就是团队精神。总编在太行山上采风的时候,见过移动公司和银行搞什么拓展训练,满山都是迷彩服。总编心想,我的部队根本不用搞这狗屁训练就很“团队”!

总编泡完澡往池外去,马上有人伸过胳膊搀扶。另一个早就埋伏好的准备搀扶总编的,只因打了个盹就晚了,在水下狠狠拧自己一把,以示惩罚。总编拨拉开搀扶他的人:“我老了吗?我老了吗?”说罢哈哈大笑。总编的笑声很有力,很阳刚,撞击着四壁,屋顶上悬挂的水珠噼里啪啦落下来。

总编出了池,早有机灵的把搓澡床冲洗干净候在那里。伸出手去接总编,刚才搀扶总编的那人只好松了手,暗地里却把牙咬得咯嘣响。给总编搓澡,重不得也轻不得,重了皮肤生疼,总编就会喊:“你铲树皮呀!”轻了不解痒,总编也不满意,“你他妈仙女纺花呀!”一干人没经过专业训练,累得吭吭哧哧,却没一个让总编满意的。

这一切都让一个有心人看在眼里,他偷偷笑了。这个人不是老南,老南的脑瓜死板,回回攒足了劲想给总编服务一次,却总是轮不上,看到总编龇牙咧嘴的模样他也不知道动脑筋解决这个问题。这个人是18版的编辑,叫曹大军。曹大军悄悄去了他表哥开的洗澡中心,跟一个扬州师傅学了一个多月的搓澡技术。曹大军学得相当认真,加上悟性高很快入了门。曹大军知道了搓澡也跟他妈的武术一样分南北派,南派细腻见长,就是他拜师要学的。知道了“四轻四重四周到”,喉乳肋小腿要轻,背膀臀大腿要重,手夹脚丫腿根腋下要兼顾 ,才能不留死角。知道顺着肌肤的纹理搓就是不疼,在肚脐下旋几个圈就能通经络……尽管曹大军只学到了扬州师傅的三成功夫,但在报社的澡堂里操练已是绰绰有余。

第一回施展功夫就让总编舒服得猪一样哼哼:“这个曹大军,真是深藏不露啊,还有这一手!”总编一边哼哼着一边夸曹大军,问曹大军啥时候练到手的。曹大军附在他耳朵上小声回答:“为了不让您受罪,我专门跟扬州师傅学的。”总编哦一声,又跟个猪一样哼哼起来。

之后再有人来给总编搓澡,总编都会摇头拒绝,然后点名叫曹大军上。曹大军早端个小脸盆,盆里澡巾、香皂、沐浴液一应俱全,笑哈哈地在一边等着了。他知道别人再蹦得欢,也抢不了他的饭碗。

曹大军本是个诗人,以前发表了诗歌总要复印一份给总编送去,希望能引起总编的重视。他走后总编随手就给扔纸篓里去了。曹大军一直不得志,18版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娱乐版,意味着他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年底压缩版面,18版是必裁的。现在好了,曹大军不用担心了,因为总编连招呼都没打就把曹大军提升成了编辑部副主任。曹大军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发誓再不写那些狗屁诗歌了,他要发奋钻研扬州搓澡技术。

曹大军不像范小清,小人得志,得完以后谁都不放在眼里。曹大军反而把尾巴夹得更紧了,见谁都一面笑,碰见男同事就主动让烟。就连在编辑部最没地位的老南,他也很尊敬,一口一个“南老师”。有一回,老南把曹大军以前放贴在稿库的一首小诗配了一幅画发了出来,效果很鲜亮。曹大军连连感谢,非要请老南去撮一顿。那天曹大军喝多了,一个劲骂娘,骂完了就背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还有“自称臣里书中仙,天子呼来不上船”。

老南扶着他往回走,曹大军瞪着血红的眼睛问老南:“他们骂我是个太监不是?骂我在舔总编的屁股沟不是?”没等老南回答,曹大军又骂开了,“老子不是,老子是个诗人,真真正正的诗人。”

最后曹大军对着路边一棵树大打出手,完了竟蹲下身号啕大哭。老南看出来了,这个写诗出身的曹大军天天给总编搓澡,还提了副主任,其实心里挺苦的。

几天后,老南去找曹大军,说:“你那天答应我的事忘了没有?”

曹大军一脸迷糊:“我答应你啥了?”

老南很着急:“你果真忘了?你不是要传我一招吗?你还说有粥大家一起喝,你不是吃独食的人。”

曹大军一拍脑门想起来了。那天俩人推心置腹,老南还在为无法真正接近领导而犯愁。曹大军一拍胸脯,说这还不容易?当时喝高了,说过就忘脑门后了。现在老南愁眉苦脸地提出来,曹大军不由得笑了。曹大军附在老南耳朵上告诉他:“你去学修脚捏脚吧。”

老南没明白过咋回事:“学那个干啥?”

“要不都说你脑筋笨呐。”曹大军推了一下老南的肩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然后就走了。

老南站在那继续发呆,过了好长时间脑子忽然开了窍,他全身激动得禁不住颤栗起来,疯狂地颤栗起来。

不久后,总编洗澡的时候,先是由人搀扶着入大池,又由人搀扶着出大池。出了大池,自然由曹大军搓、捏、推、拉、旋地表演一番。然后沐浴,冲掉身上的沐浴液。来到更衣间,老南早笑吟吟地拎一条浴巾等在那儿了。总编裹上浴巾躺下后,老南就把马扎往总编床尾移了移,然后打开一只白铁皮工具箱,从里面取出一只修脚剪开始给总编修脚。剪趾甲,用刀柄清除脚趾间的蜕皮和碎屑,一番努力,总编两只脚被打磨得平平整整、光光滑滑。老南端祥一番,很满意地点点头。用一只白毛巾缠住总编一只脚,取出按摩膏,刮一点放到两掌心,抓起总编另一只脚使劲搓起来。老南弄得很专业,一会儿工夫总编就打起了呼噜。一觉醒来,见老南还在揉捏,总编揉揉鼻子问:“老南,多大会儿了?”

“会儿不大,才一个小时。”老南回答着,又变换了一种手法。

总编笑笑,问:“老南,你的手法好像很专业?”

老南点点头:“家传,家传。”说着又指着工具箱说:“父亲传给我了,连这箱工具。”老南撒谎都不会,那工具个个闪闪发光品相完整,明明是新买的。总编笑了,夸了他一句:“艺不压身,好!”穿好衣服又补充一句,“可别让失传了,也教教你儿子。”老南一听,心里很不舒服,却也不好表露出来。

总编走后,同事们开始跟老南闹,问老南:“老南,真是家传?”

“可不是,父亲手把手教我了。”老南一边拾掇工具,一边回答,“这也是父亲传下来的。”

就有人把头伸过来,还一件一件拨拉他的工具,“老南啊老南,你是睁着眼说瞎话啊。这明明是新崭崭的工具,一看就是十成新,你咋非说是家传的?”

老南的脸红得发烫,嗫嚅着说不出话来。老南拎起工具箱要走,却叫人拦住了。确切地说,是叫一只光脚丫拦住了:“老南,也给咱修修吧。雷锋日不是快到了么,今年不去街上采访解放军,专门采访你。”

那只光脚丫摆着,让老南进退两难。

“嗯哟,能给领导修脚就不能给咱小兵修脚?老南,你可不能眼皮朝上呀。”

没办法,老南只好放下工具箱,捧起了那只提意见的光脚丫。

这一下,更多的脚丫都朝老南伸过来,老南就成了报社的义务修脚师。那个记者还当真给他写了一篇表扬稿,登在了三版的右下角。

服务了一段时间,老南想听听总编的反应,就悄悄找靳师傅打探。靳师傅告诉他,总编的评价还是“忠诚有余,灵活不够”,你给他捏脚的时候别让他睡觉,说点笑话给他娱乐娱乐。

受了点化,老南开始挖空心思给总编讲笑话。老南天天去网上下载笑话,背熟了讲给总编听。老南认为非常可笑的笑话,把自己都讲笑了总编却不笑。再请教靳师傅,靳师傅说总编一肚子笑话,你去网上弄那些他都听过,你得给他编新的。老南懂了,说:“我知道了,得要原创的,转载的不要。”

老南就给总编原创了两个。一个是老南坐公交车的事,他把时间改了。老南说他年轻的时候就秃顶,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对象。总编插话,“你那叫早歇。”一旁的人就捂着嘴偷偷笑。老南继续讲,好不容易说了一个对象,一天俩人去逛公园,上了16路公交车,车上的人满满当当,座无虚席。老南拉着女朋友往后车厢走,一个少先队员见了,赶紧站了起来给老南让座:“您请座。”老南很得意,让女朋友坐,女朋友红了脸高低不坐。谁知一下车女朋友就跟他“拜拜”了,介绍人转话过来,人家女方说了,不想跟一个老大爷生活一辈子。

老南没讲完,总编就在床上乐得一挺一挺的,手指着老南:“看不出你老南还有这一手,再讲一个。”

老南清清嗓子又讲了一个编辑改错别字的事。说某报某编辑最怵新闻出版有关规定,什么里、斤不能用,要换算成公里、公斤,“林荫”必须写成“林阴”,“比划”必须写成“比画”,真是烦透了。这个编辑后来就摸索出一套偷懒省事的办法,在“做”和“作”分不清该用哪个的时候,一律用“作”;你不是要求整版数字统一嘛,好,凡数字一律都写成阿拉伯数字。这法还真管用!错别字明显少了。有一天,报纸出来后读者打电话反映,说他负责的版上有一处错误。电话打到了主任办公室,主任叫他过去,批评他:你这家伙,就知道偷懒!看都不看,把所有数字都换成阿拉伯数字,你看看,这个能换吗?编辑趴过去一看,扑哧一下笑了。原来他把“二胡”改成了“2胡”。

总编笑得在床上打滚,笑完了问:“老南,是不是你自己的故事?”没等老南回答,总编又夸老南:“狗日的长进大了!”

几日后,靳师傅欣喜地告诉老南:你已经从黑名单上消失了。抓紧行动,去总编家走一趟,你就大功告成了。

老南不敢怠慢,八月十五前抱着那箱“剑南春”和两条名烟去了总编家。这一回,总编没有端着“勃朗宁”拦他,总编也没有提三项教育。老南放下东西后总编一脸迷人的笑又出现了。从总编家出来,老南像个孩子一样高兴地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

副刊部原来的主任是个愤青,对总编一干人的做法义愤填膺,对范小清、曹大军他们更是充满了鄙视。他不止一次当面骂老南没有脊梁骨,老南低着头也不敢分辩。这位愤青为了与他们划清界线,给自己规定了“三个不”:不上食堂吃饭,不去澡堂洗澡,不到球场看球。总编早就想拾掇他却一直是投鼠忌器,他姐夫在市委组织部当副部长。他也早就不想在这鬼地方待了,准备调到作协去,听说手续都快办好了。

副刊部只有三个人,另一位,就是董艳娟了。董艳娟今年才从本市那所臭名昭著的大学毕业,那所大学因为起了一个很大气的名字,就从外地哄来不少学生。但是一听说是这所大学毕业的,省里的用人单位都频频摇头。董艳娟先是在报社实习,接着就成了正式编辑,接下来的事更让人瞠目结舌了,她还没毕业就接替愤青做了副刊部主任。当时愤青一嗤鼻,当着董艳娟和老南的面直言不讳:“这也叫奇怪?没听说前几年有一个鸡被提拔成宣传部长吗?这才叫见怪不怪啊!”

老南吓得伸了伸舌头,没敢吱声。董艳娟的“成长”经历,老南几乎目睹了全部过程,他除了摇头叹气,不敢有任何言语。

董艳娟学的是中文,写作上还是有一定天赋的,老南从众多来稿中发现了她的文笔,一连发了她两篇小文章。董艳娟就从学校寻到报社,来答谢老南。董艳娟长得并不出众,但是很清纯,特别是那双眼睛,看人的时候有一种小鸟依人的感觉。董艳娟又带来几篇稿,老南很认真地看了,说不错不错,有味道。老南把董艳娟当成重点作者培训,准备把她的稿再推荐到日报发表。董艳娟高兴得直拍手,说到时候她非请客不可,好好谢谢南老师。

文章发表之后,老南基本上忘记了,董艳娟却找上门来要请客。老南说啥也不同意,他知道董艳娟来自山东农村,家里也不富裕,课余时间董艳娟在一个打印部打工,挣些生活费。见老南很坚决,董艳娟最后作了让步,她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半天,然后眨着眼睛说:“要不这样,我请南老师逛公园吧。南老师你不让我请客,公园是免费开放的,这下你不会拒绝了吧?再说,我也可以跟你请教一些创作上的问题。”

老南被董艳娟拽着去了人民公园。董艳娟很调皮,好好的路就是不好好走,左蹦右跳的,伸手就去折路边的月季花,吓得老南赶紧制止她。后来董艳娟老实了,陪着老南徜徉在羊肠小道上,探讨一些关于五四以后文学发展的问题。俩人并肩走着,董艳娟总是一副倾听的样子侧脸望着老南,目光清澈。但董艳娟的身子却很靠近老南,老南闻到了一股青草被马蹄踏压后发出的味道,老南左臂挥动的幅度稍微大些,胳膊肘就撞到了不该撞到的地方。董艳娟两只发育得不是太完美的乳房被老南碰了以后,并没有害羞和惊慌,依然紧贴着老南,仿佛它们压根儿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老南的心里却腾腾直跳,以为自己撞了桃花运。

几次之后,董艳娟突然提出想去报社实习,说她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将来有没有前途,全靠南老师帮忙了,南老师就是她生命中的贵人。几句话说得老南心里一热一热的,老南就找了主管编辑的副总编,让董艳娟进报社跟他当了实习编辑。

董艳娟聪明,也很用心,很快就会编稿了,接着又学会了画版。董艳娟干了不少实际事,老南对她很满意,请示了副总编,再出报纸的时候报眉上就出现了实习编辑董艳娟的名字。董艳娟干完了活想去其他部门转转,老南挥挥手:“去吧,去吧,多见才能多学。”

董艳娟见人熟,很快楼上楼上都熟了。有一天,董艳娟闯进了报社的会议室,会议室墙壁上吊了一台硕大硕大的电视,里面正播着男篮锦标赛,美国队和土耳其队打得难分难解。会议室坐满了人,总编被簇拥在中间。每进一个球就会炸锅一样闹一番儿,有喊的有叫的,有骂娘的有吹口哨的,有跺脚的有拍巴掌的,还有倒立的和在地上打滚的。董艳娟站到角落里,看着这一群疯子发呆。谁也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去的次数多了,忽然有一天,总编发现了她,冲她招手。董艳娟走过去,依然一脸天真的笑。总编问:“小姑娘哪儿来的?”

马上有人告诉总编,说是老南带的实习生。总编又问:“喜欢球?”

董艳娟点点头。

“懂球。”总编来了兴趣,报社爱球的不少,但都是男同志。女同志,特别是这么一个可人的学生娃居然懂球,这就稀罕了,招人待见了。

董艳娟又点点头,这时球赛开始了,巴西队拿下第一个三分时,会议室再次沸腾起来。会议室里的叫好声中,第一次融进了女声,显得湿润了许多。董艳娟举着拳头,不住地叫好,样子很专注。总编看了她一眼,隔了一小会儿,不由得又看了她一眼。

场上出现了紧张画面。埃及队控球后卫把一个球传给了小前锋,小前锋传给埃及队主将,最后扣板时却让反弹了回来。大家都很失望和惋惜。“我靠!”董艳娟也很惋惜,一跺脚又一声,“我靠!”

大家都盯着电视荧幕,虽然听见了董艳娟这句国骂,但都没在意。总编也听见了,他甚至看了董艳娟一眼,董艳娟一脸专注和天真,他也没有在意。他们继续看球,看着看着,总编忽然欣喜起来,报社居然出了一个看球“我靠”的女学生娃,好哇!

从此,报社的球队里就多了一个女队员。出去赛球的时候,董艳娟也跟着去,负责报分,负责总编的行头。

有一天中午,董艳娟写了一篇球评,去找总编斧正。总编正在午休,董艳娟敲开了他的门。等总编斧正完,拿着稿子出来时,细心的人发现了一个秘密,董艳娟走路时一歪一歪的,两腿比平时开得大了一点。

很快,董艳娟的实习编辑被取消了,成了正式编辑,开始和老南一样拿工资了。

很快,董艳娟取代了那位愤青,成了副刊部主任,她当时还有三个月才能领到大学毕业证。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等老南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后,董艳娟已经不再叫他“南老师”了。董艳娟成了他的上级,董艳娟开始叫他老南了。

老南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报社采编人员每天一人一份样报,还有那些来稿和信封,他都带回家,攒两个月下来就能卖一回废纸,换几个小钱。老婆受了启发,干脆天天上一些公共场所,专捡人家喝过之后扔下的饮料桶和矿泉水瓶,居然把买菜钱省下来了。儿子知道后,心理上不能承受,劝了几回,见劝不动妈,一生气也很少回家了。

老南来小钱的办法还有一个。他经常把副刊上发表过的文章用剪子裁下来,写上推荐意见,寄往《青年博览》《微型小说选刊》和《格言》一类的选刊,十枪里面也能中个一二枪,中一回居然也能换个三五十块推荐费。有一天,老南闲着没事就把被转载过的文章统计了一下,居然有20多篇。老南灵机一动,有了一个想法。

自从浇水看见了花,老南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编版的时候,情不自禁就想哼哼两句。老南盘算着,如果不被裁下来,全家的衣食住行就有了保障,间或来个小钱也能给儿子改善一顿,日子还是满能过下去的。又一想,这一切真是来之不易,全仗了亲近领导才换来了一家的平安。于是,在食堂,特别是在澡堂,老南越发勤勉。不少同事对老南产生了看法,因为老南抢了他们的戏,老南一个又呆又蠢的笨南瓜,居然也能得宠!他们心里很不舒服,当老南捧起他们的脚丫学雷锋时,他们仍然少不了要冷嘲热讽几句,泄泄心底的怨气。还有一些比较正直的同事,像愤青他们,也看不起老南的巴结相。老南看出来了,心里挺痛苦的,一直想找个机会扭转一下他们的看法。当老南统计完那些被转载的作品后,他的想法也就出来了。他要写一篇短消息,把自己的成绩宣传出去,让那些看不起他的人瞧瞧:我老南可不光会修脚,业务也是硬邦邦的!

于是老南就写了一篇题为《本报副刊多篇作品被转载》的消息,连同统计好的那些作品,一同给总编送去,请总编签发。一是展示一下自己的成果,二是借此机会继续接近领导。总编一见老南就眯眯地笑了,笑得那个灿烂,让老南的心里一下子喝了蜜一样,甜得想哭。总编扫瞄了一下老南递上的材料,用手指弹弹:“好,好!”

老南赶紧插话,说本报的文学作品转载后在外面的影响可大了,全国各地很多作者知道了咱们报社,并积极给咱投稿,有两个全国著名的青春美文作家也把她们的青春美文寄来了。总编听了点点头,一边往稿子上签字,一边夸老南:“狗日的,行!狗日的,行!”

稿子第二天就见报了,头版,位置也不错,标题更醒目了。老南心里美滋滋的。

但是,有一个人看了那篇稿子却沉下了脸。那个人就是董艳娟。

董艳娟可不是刚开始那个左一声“南老师”右一声“南老师”,跟人说话掌心还沁汗的学生娃了。权力使一个女孩变得霸道和狰狞起来。那个愤青董艳娟不敢招惹,可是指挥起老南简直像指挥个小孩一样,动不动还冲老南发脾气。老南经常发生恍惚,怀疑这个董艳娟和当初拽着自己逛公园的董艳娟不是同一个人。老南不敢得罪董艳娟,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让他干啥就干啥。董艳娟不编原创作品,搞了一个“连载”,天天从网上摘稿,很省事的。但董艳娟经常跟总编出去赛球,于是二校三校就交给老南了。老南不敢怠慢,校对时比自己的版还认真,就想小时候去稻地里薅稗子一样,不让里面有一个错别字存在。老南经常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董艳娟连句感谢的话也没有。那个愤青不在的时候,董艳娟就把副刊当成了她一个人的天地,打球时换衣服根本不避老南。董艳娟有时脱得只剩裤头和乳罩,老南吓得赶紧往外走。董艳娟咯咯笑着,喊住了他:“跑什么跑?你转过脸不看就是了。”

在董艳娟眼里,老南是一个没有侵犯意识的人,老南更是一个窝囊蛋,她想咋捏都中。有一回,也是个午休的时间,董艳娟跌跌撞撞从总编办公室出来,回到副刊部“啪”一下坐到椅子上,一脸痛苦和大汗淋漓。老南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董艳娟歇了一会儿,就打开手提包乱翻,又去抽屉里乱翻一气,好像找一件东西没有找到。她很虚弱地冲老南招招手,从手提包里摸出一张钞票:“老南,你去帮我买,买一袋卫生巾,菊花牌的。”

老南的头嗡一下就大了,这个董艳娟!他也不能不去,就接了钞票往外走。临出门的时候听见董艳娟骂了一句:“畜牲,这时候也不放过我!”

老南买卫生巾回来,董艳娟已经挪到沙发上躺下了。老南看见,椅子上留下一摊血迹。

董艳娟看了老南那篇报道就沉下了脸。董艳娟很生气,她是副刊部主任,老南写这篇稿连跟她请示都没有。另外,三个人编副刊只有老南一个人是原创,是可以转载的,这篇报道不是给你老南一个人请功吗?董艳娟越想越生气,就去找了总编。董艳娟见了总编就一句话:“他是威胁你哩!他编的稿都被转载了,业务这么出色,看谁敢裁他!”

总编一听,腾地一下就从老板椅上跳了起来。

老南的厄运也许就是总编从椅子上跳起来那一刻开始了。

先是靳师傅找到他,比他还着急的样子:“老南你是怎么搞的?你知道她是总编的什么人,你能得罪她吗?这下可好了,你以前的表现让她一笔勾销了,还得从头开始。真是嗑仨头放一个屁,出力不讨好。我可告诉你,你又上了黑名单了。”

接着是曹大军,见了老南竟不敢说话了。老南满肚子委屈想找个人倾诉倾诉,约了几回,曹大军都支吾过去。曹大军见了他,眼睛躲躲闪闪,好像老南得了禽流感,会传染他似的。

再就是那个范小清,听说老南落难后高兴得直蹦高。有一次在大街上碰见,范小清穿着红马甲蹬着自行车,车筐里放满了报纸。老南假装没看见他想走过去,他却叫住了老南,一脸灿烂地冲老南打招呼。老南匆匆应付几句往前走,范小清在后面喊了一句,差点没把老南气死:“老南,啥时候下来送报纸?我可给你准备了红马甲,新嘎嘎的啊!”

更可怕的还在后面。澡堂里,总编从浴室出来,老南一脸巴巴的笑迎上去,手里提着工具箱。总编用手里的梳子对着老南,又像端了一支勃朗宁:“老南,不敢有劳大驾。”

“总编……”老南几乎是央求地望着总编。

总编冲他挥挥手:“我可不想将来有人威胁我,说他的业务又硬,还天天侍侯我,裁谁也不敢裁他!”

“总编……”老南几乎要哭了。

总编在床上躺下来,最后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冲他挥挥手,像驱赶一头觅食的猪似的。这时候范小清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手里也提着一件工具箱。范小清放下工具箱,端来一盆热水。见老南还站在那儿不动,他一把把老南拽到了一边。范小清把一条热毛巾舞得银蛇一样,啪一下捺在了总编脸上,然后从工具箱里取出一只一次性剔须刀,扯去封套,在手指上试了试刀刃。原来这小子一直在卧薪尝胆,寻找机会,他不光学会了捏脚修脚,还专门跟人学了刮脸和按摩。这是要大显身手了。

回到副刊部,老南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老南的心里空落落的,感到末日来临似的。

愤青见了,安慰老南:“老南我不是说你,你这是何苦呢?腰杆折了,最后还让人家一脚踢了出来。你原来就不该去讨好那个王八蛋,他是什么玩意儿?流氓加法西斯,把报社当成了他一个人的天下,搞个人崇拜,一言堂。呸!不是不报,时候没到!”

见“愤青”还在数落,老南呼一下站了起来,冲“愤青”瞪起了眼睛:“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有个亲戚在组织部当部长,我还用去低三下四?鬼孙才愿意丢了人格去讨好他们哩!”

“愤青”被老南说得一愣一愣的,叹口气,摇摇头走了。

十一

偏偏这时候儿子又出事了。

老南的萎缩和不振,老婆又上街捡破烂,给儿子的心灵造成了很大伤害。儿子开始坚强起来,拼命地读书。儿子原来坐在第九排的,黑板上的字突然看不清了,就调到了第七排。过了一段,坐在第七排也看不清黑板,又调到了第三排。儿子忽然明白,自己眼睛近视了,他不由得大吃一惊,他本来报的是飞行员,身体各个部位要求都是很高的。人家不会让他戴着近视镜开飞机吧。这下完了!儿子很沮丧,开始胡思乱想起来。当不成飞行员,凭自己的成绩,将来撑足了考个二本,还得上几年大学,家里还要供他几年。几年以后也不一定能找到好工作。儿子想走一条捷径,现在就能挣钱的捷径。儿子听说海员能挣钱,一年下来能挣个十来万,少则也有三四万。这样的数字,对他的家庭来说无疑是一场甘露啊!儿子就悄悄下了决心。

儿子请了假,跑去市海员局打听,一下子问了个清清楚楚。人家告诉他,海员分两种:一种是大中专班经过严格培训出来的,可以担任大副二副这种领导角色的,工资相当的高;另一种是短期培训三四个月就能上岗的,做一般水手,工资在3000~5000之间。儿子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就想马上挣钱。但儿子的眼睛旋即暗淡下来,水手体检也是很严格的,同样不允许眼睛近视。儿子很失望地离开了招生处。在海员局大门口,一个中年人拦住了他,问他是不是想当水手。他点点头,那个中年人又问:“是不是身体不合格?”他又点点头,说自己的眼睛近视。中年人笑了,说我有办法让你成为一个水手。儿子一听立马来了精神,中年人却冲他伸出手:“不过,你得先交50块钱咨询费。”

儿子把身上的50块钱给了他。中年人接过钱,对着阳光照了照,又弹了弹纸质,然后揣进衣兜说:“你去医院做两个手术,一个激光手术把近视眼矫正好。一个阑尾手术,把阑尾割了,上船最怕得阑尾炎,千里万里大海洋,上哪儿找医院?你是知道的,阑尾发作起来是要命的。

儿子将信将疑,返回招生办,问他们:“是不是割了阑尾,把近视眼治好就能当水手?”

招生办的人笑笑,“我们没说矫正后不可以当水手啊。”

得到了肯定。他决定马上去做手术,手术后就报名当水手,他还决定这事不告诉父母,父母要是听说他不参加高考,一准会不同意。他就找最要好的同学借了几千块钱,那个同学的老爸是开发商。找了几家医院,最后拣手术费最低的一家,做了激光近视矫正手术。手术很简单,做完他就回到了学校。到了晚上,眼睛忽然疼起来,第二天起来居然一片模糊。同学喊来了老师,老师又给老南打了电话。老南和老婆赶到学校时,儿子正疼得在床上打滚。老南不敢怠慢,叫来出租车把儿子往市中心医院送。老婆在一边见了,吓得腿都迈不动了。经医生检查后,确诊是激光手术操作不当带来的并发症,给儿子上了药水用沙布把眼睛包了起来。接着又打起吊针,作观察治疗。老婆吓得浑身发抖,拉着老南的手问:“儿子的眼睛会不会……”老南赶紧摆手制止她,儿子还是听见了,带着哭腔说:“爸、妈,我可不能瞎了。我还要当水手,挣钱养活恁俩。要是我眼睛瞎了,恁俩老了靠谁呀?”

老南的泪在眼眶里打转,老南强忍着不让它们出来。他一哭,老婆就也控制不住。儿子听见了会影响治疗效果的。可是眼泪不争气,硬要掉出来,老南一扯急,狠狠在手上咬了一口:“看你还出来!”

几天后,解去纱布,儿子重新见到了光明。老南两口子松了一口气,但经过测试,儿子的近视眼却变成了远视。老南很气愤,带着儿子找到那家小医院,找到那个眼科大夫,要他赔偿儿子的损失。眼科大夫根本不在乎,说不是他的责任,还质问老南:“出了事后,为啥不来我们医院, 谁能证明不是在别处治坏的?”

老南知道跟他说不清,找院领导,院领导也是满不在乎,说先得划清责任,到底是不是他们的责任。老南知道碰见无赖了,他一时想不起对付这些无赖的办法,儿子提醒他:“老爸你不是有记者证吗?用新闻当武器啊!”

老南一拍大腿,可不是,自己端着三八大盖还到处找刺刀呢。他回报社拉了一个记者,他知道自己的事自己不能亮记者证。一调查,这个眼科大夫根本不是医生,是一个江湖郎中,买了一台别的医院淘汰下来的旧设备,承包了这所医院的眼科,四处打广告,干起了医死人不偿命的勾当。记者很快写了一篇稿,老南仔细读了一遍,十分满意。老南找了头版编辑,他想放个好位置,发出来才有震撼力。听说受害者是老南的儿子,头版编辑也很气愤,说老南放心,他一定把标题做得大大的,让人不看都不中。老南很感激,但他还是不放心,当天夜里,一直在印刷厂看完了清样才离开。

第二天一上班,老南兴冲冲打开当天报纸,他翻了两三遍,却都找不到那篇稿子。老南傻了,去找头版编辑。头版编辑一脸歉意:“换稿了。”

“为什么?”

“总编让换了。”

临时换稿的事经常发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于是老南问:“今天上不上?”

头版编辑很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低声告诉老南:你这篇稿怕是上不成了。实话跟你说吧,那家医院找的熟人是咱总编的小姨子,总编打过招呼了。

“他小姨子说情,就能把我儿子的眼睛医坏吗?”老南由于激动,俩手微微有些发抖。

头版编辑叹一口气:“唉,老南啊,我看这事你还是忍一忍吧,咱总编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敢惹他吗?”

是啊,他老南敢去找总编理论吗?老南从报社出来,真的像被人揍了一顿,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这就像打了你还不让哭!老南不敢回家,他昨天还向儿子夸下海口,说,瞧吧,报纸一出来,医院不提着礼来咱家道谦才怪呢!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儿子,儿子还在等着看报纸呢。

望着川流不息的大车小车,老南想,活到这个份上,还不如钻汽车底下死了算了。

十二

老南没有钻汽车,老南要是钻了汽车,老婆和儿子更无着落了。做不了一个称职的丈夫和父亲,老南无比愧疚。但老南不想推卸责任,他要做的就是,有他比没他强。已经临近元旦了,听说裁人方案快研究妥了,方案一亮相,就会真刀真枪地进行。老南不想放弃最后一搏的机会,他要跟总编重新建立一种关系。

打了他不让哭就憋着不哭,老南非但不哭,还挤出一副笑脸,见了谁都笑,总编、董艳娟、曹大军、范小清……老南想,自己算个什么东西,命运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尤其是见了董艳娟,老南更是一副媚相,恨不得天天跑去给她买卫生巾。董艳娟好吃零吃,经常一边上网一边小老鼠一样咯吧咯吧,嘴里不闲着。老南就不隔天地往超市钻,瓜子、锅巴、巧克力,买了装进包里带到办公室,办公室没人的时候才悄悄拿出来放到董艳娟桌上,真跟做贼似的。另外就是天天去球场看打球,总编进个球,老南比谁喊得都响,一双胖手拍得红丢丢的。

报社要搞一个迎元旦篮球赛,记者部、编辑部、发行部、行政部纷纷组队。老南也要参加,不少人笑他,范小清瞪着他问:“看你胖得跟个猪似的,跑得动?”老南不服劲,一扬脖子说:“别小看我,初中时我还是篮球队长呢。再说,贵在坚持嘛。”大家就笑他,说你打前锋还是中锋?老南说啥都中,反正我会拼命的。

球赛头一天,老南换好鞋要去参加训练,董艳娟拦住他。董艳娟现在跟他说话,眼皮都不抬的:“老南,别去打球了,帮我编版吧,我晚上有个饭局,一会儿人家的车来接我。”

老南犹豫了一下,篮球队嫌他拖后腿,本来就不想要他,今天训练他再不去——但他更不敢得罪董艳娟,就假装高兴地一抹拉脸:“不打就不打吧,编版是大事,你就放心去吧,保证出不了差错。”

之后,老南去稿库里看看,这个董艳娟根本就没编稿,更不要说画版了。以往都是帮她看看稿样,今天却要从头开始。这个过程是比较繁琐的。从网上找稿,找的稿再配图,然后画版,送印刷厂,一校二校三校,没有几个小时下来是不行的。老南还想去训练,他生怕人家把他刷下来。另外,自己的版也得看校样。一堆事压下来,老南不知从何做起,心里很急又不敢表露出来,只有内急,老南的头疼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老南调整了一下思路,决定还是先去打球。打完球再帮董艳娟做版,大不了今天干到半夜吧。老南就去了球场,人家给他安排个替补位置,训练快结束的时候才让他上场跑了两圈。训练结束后澡也顾不得洗,老南赶紧钻进办公室编版。这期间董艳娟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做得咋样了。老南不敢说才开始,告诉董艳娟已经送印刷厂了。老南的头疼就是这时候加重的。先是右半脑隐隐作疼,接着传到了后脑勺,隐隐疼一阵会崩崩疼几下,挺吓人的。老南胡乱捶两下,就又埋头做版。送印刷厂的时候已经夜里九点多了,等校样全部出来,签了三校差不多十一点了。老南的头疼得特别厉害,骑车回家的时候他一直咬着牙。

到了家,胡乱吃了些东西,刚躺下手机响了,是报社值班人员打来的,说副刊要换一篇稿,叫他马上到报社来。老南从床上起身的时候,头部一阵狠似一阵的疼,老南在床边坐了好一会儿才穿上衣服,蹬上车去了报社。

是总编让他换稿的,总编晚上去一个私立学校喝酒,人家给了他一篇散文,总编一拍胸脯,明天就见报。回来后就给值班人员说上副刊。其实这些文学稿一点时效性都没有,早发一天太阳从东边出来,迟发一天太阳还是从西边落山。可总编在外面跟人家拍了胸脯,总编很喜欢跟人家拍胸脯,他这一拍胸脯,老南就得忍着头疼歪歪斜斜来忙活了。是一篇写得狗屁不是的小随笔,老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整理通顺。

弄完后已经是后半夜了,老南回家的力气都没了。幸好印刷厂一个打字员骑着摩托,就把老南捎走了。一到家,老南往床上一坐,衣服都没脱就钻进了被窝,他已经头疼得没有了感觉。

第二天,老南睁开眼睛后老婆吓了一跳:“老南,你眼睛咋全红了?”

老南一看表已经不早了,上午正式进行球赛,他可不能迟到。老南一把拉开老婆,胡乱往嘴里扒拉了些饭就往报社去。老南感到自己走路轻飘飘的,睡了一夜头疼还没好,现在又重了。老南狠狠心拦下一辆的士,把他送到了报社。

老南换好运动服到球场时,比赛已经开始。第一轮是淘汰赛,每个组都很卖力,生怕第一轮被刷下来。老南好几回提出要上场,组长都没同意,怕他拉分。比赛快结束的时候,双方体力消耗太厉害,很多人都跑不动了。这时组里一个队员又摔了一跤,组长瞅一圈,实在是没人了,才让老南上。

老南一上场就把头疼忘了,本来是让他防守的,他却满场追着球跑起来,抢起球来仿佛跟对方打架似的,给本组争取了好几个球。本组的人开始为老南叫好,老南更有劲了。后来老南捡到了一个球,离篮板还老远就扔了出去,这个球居然中了!一下子得了3分!全场欢呼起来,一齐喊:“老南好样的!老南好样的!”

老南抹一把汗,透过穿梭的运动员,他看见了坐在观众席上的总编。老南看见了,总编嘴角居然抖了一下,露出一丝笑意。天哪,他终于又见到总编的笑了,那迷人的灿烂的笑了。

老南累得喘不过气来,却更加生猛,根本不像四十多岁的人。疯狂的抢夺中 ,曹大军和他打了一个照面,见老南一副残败的样子,让曹大军动了恻隐之心,小声提醒他:“老南,你的脸咋恁红呢?你慢点吧……”

老南根本听不进去,依然追着篮球狂奔。终于又逮住一个球,老南往前运球让对方截住,老南抱起球,这时场外都冲他喊:“老南,再来一个3分!扔啊!”老南运足了气瞄准几米外的篮板,当他要起跳的时候,他又透过穿梭的人流看见了总编那迷人的灿烂的笑。老南一使劲……

老南却没跳起来,老南的脚跟离地,脚尖却没离地,老南的身子开始摇晃,很闷地叫了一声,接着球从他手里滑落下来,接着他的身子就倒了下去。老南又胖又高,倒下的一瞬间,竟腾起一股灰土。

十三

老南倒下后再没有起来,送到医院后,通过拍片被诊断为脑溢血。从被总编讨厌开始,加上儿子出事,老南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每根神经都天天紧绷着,加上头一天过分折腾,他的血压已到了极限。他的头疼也就是血压引起的,忙着,紧张着,他偏偏又忘了吃药。篮球场上的激动使血压直线上升,终于破裂而出。是脑血管破裂,把老南放倒在篮球场上。

医生通知家属,病人需要手术,手术有两种,一种是微创,需要十万多费用;一种是传统的开颅取瘀血,手术费也要四五万。老南的老婆上哪儿弄这三五万,最后只得采取保守疗法,啥手术也不做,用一段药后全靠病人的锻炼来恢复了。报社知道后,给老南搞了一次献爱心活动,总编带头捐了100块。捐款还没送到老南手中,报纸上就先刊登了出来。只是老南的身份成了“原本报编辑”,大家心里明白,老南这是被报社踢了出去。

老南出院那天,靳师傅去医院接他。老南被搀上车,靳师傅把一只信封交给老南的老婆,说:“这是报社给老南的捐款,另外总编让我告诉老南,往后就和报社两清了。”

老南盯着那只信封忽然激动起来,手脚并动,嘴里流着口水呜呜啦啦叫个不停。老婆和儿子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按住,大家也弄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说,他还欠着靳师傅1700块钱哩,让把欠款还了。

原载《飞天》2016年第6期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小中,男,中原汉子,上世纪60年代生,个体户。发表小说若干,偶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转载,系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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