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为何苍凉如水（组诗）

白公智

引渡贴

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

此岸与彼岸，被大河生生隔开

水太深。夜游的孤魂

还在河岸走动，鞋已湿透

而野渡无人，一页扁舟

横在河边，被水浪一波波击打

直至敲出花儿来，依旧无人

掌舵摇橹。孤魂随风发出

凄厉的嘶吼，向彼岸约定三生

却全无音信。在河中央

一条小鱼，啪啪地，翻起

三尺浪花。满河滩散乱的词语

瞬间睁眼，挤着过河去

汉字

欲望一旦生成，就需要它们

完成认知使命。它们像一个家族

众多的成员，或一个人的命

反复出场，扮演不同的角色

好坏，褒贬，美丑，善恶

瞬间被打入命格，如此被动且无辜

还会被不同的笔，反复修改

存在的高度，和分量

作为个体，常常被集体意志覆盖

赋予歧义，或多义

而令人费解，误解，甚至无解

先于其他事物觉醒

我先于其他事物觉醒，一骨碌

从暗夜爬起来，给无边无际的黑

点亮一盏灯，光明在窗口张望

我开始听见远村鸡鸣，穿透夜幕

苍天眨动星眼。一阵狗吠

把夜行者的脚步，追出很远

火车从远方开来，又开向远方

穿越隧道时，大叫了一声

再次大叫时，我已看不见它的前身

但我感觉到，许多事物都已苏醒

月亮偏西，太阳已经上路

东山正慢慢露出，真理的曙光

只想握住一把土

一棵树苗，从江南过来

主人把它从圃地拔出来

又塞进黑乎乎的车箱

就没黑没白地上路了。好似

短短几天，就走完它

一生的黑暗。沿途颠簸奔走

穿过了几个省，动荡的时光

终于抵达，命定的归宿

树苗满脸倦色，上气不接

下气，蜷在车厢一隅，等待

主人为它寻找落脚之地

细弱的根系蜷起来，又使劲地

伸开，就像一只小手，只想

再握住一把土，哪怕只有

一把土，它就能重新活命

提灯的人

提灯的人站得很高

比苍天还高，我看不到他

只看到他手里提的灯盏

比太阳还亮，比月亮还圆

比星星还多。提灯的人

满怀慈悲，生怕一刻

没照到，人间就陷入了黑暗

底线

你可以骂我，打我甚至

杀我，但绝不许打脸

这张脸，需要用掉我一生

残存的力气，来保护它

你可以指责我混蛋，半生

以来犯下滔天罪恶，甚至

用尽各种酷刑，惩罚我

但绝不许揭短。自己的短

只允许自己丈量，你可以

借我钱，穿我衣，吃我饭

但绝不许，跟我老婆

献殷勤，存非分之想

因为，这是男人的

底线，谁触碰，谁完蛋

秦岭

以霸气著称。面北而卧

怀里抱着的王朝，都很强大

很久远，都有靠山。动乱时

躲在山背后，与山水

绿林、鸟语为伴，和平年代

则畅游十里长安，吟诗煮酒

古城墙的花边，写满了艳闻

它卧倒了，也是中国

大山的标高：头枕昆仑

脚蹬黄河，分出了祖国南北

翻阅秦岭，其实就是在

宿命里，找一条出路，而从

岭南出发，几千年也找不着北

大音希声

大音希声。所以聋子

听到的，我们听不到

聋子耳朵，远离尘世的喧嚣

安静而寂美；所以哑巴

发出的声音，我们听不懂

哑巴的喉咙，拒绝私欲的呐喊

恬淡而素朴。所以瞎子

看到的世相，我们看不到

瞎子不用眼，就能看破红尘

与自己为敌

其实我也不想。但迎面

吹来的风，实在太大

眼看就要将我吹倒

这些风，携带时代的利器

撬开我的耳目，口鼻

和灵魂，使劲往里面灌输

我想要和不想要的东西

身体早已沉重如铅

走动的时候，半个身子

竖起来，还有半个

只能拖在地上，成为阴影

此时，我很想练就空明拳

掏心掏肺，掏出多余的东西

浑身轻松地，双手互搏

而不是与自己为敌。但我

没有办法，放下自己。反而

时时刻刻，都要顶着压力前行

强迫自己强大起来，一次次

打败自己，汲取力量。一次次

驮起宿命，从死路走向生路

羞愧

我庆幸，我还有羞愧之心

在每日三餐面前，还会

想起故乡，躬耕的亲人

还能分辨得出小麦和韭菜

见到耕耘土地的人

心底里，还有几分亲切

和欣喜。几十年了

我无耻地消耗着粮食

和菜蔬，穿名贵的衣服

鞋袜，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享尽人间快乐——羞愧啊

生活的浪潮推波助澜

我也习惯了，随波逐流

把一副皮囊仔细包裹起来

却把灵魂丢弃在野地

无处安放。一场春雪悄然

飘落，覆盖了田野上的麦苗

写下这首诗歌的时候，我感觉

我的灵魂，正与麦苗一起泛绿

和这个世界做个迷藏

突发奇想，半夜里悄悄

出走，关掉手机与互联网

就像我，突然人间蒸发了

然后躲在一个隐秘处看他们——

有的人焦急不安

有的人若无其事

有的人哭我、骂我

有的人已忘记了我

哭我的哭就哭了

骂我的骂就骂了，惟有

债主们，在满世界找我

半面人

做个半面人有什么不好

要打左脸，我绝不给右脸

尊严和微笑，暂搁一边

要上刀山，把影子丢在下面

所有事物，用一半藏一半

我习惯了留一手，在光明里

干活，在黑暗里睡眠

不与阴暗同流合污

出门的时候，我也把心思

留给故乡、亲人，用掉时光

闲下来了，我就一遍遍翻寻

丢失的那一半自己，努力

把这些碎片，拼接起来

拼得尽量像自己那样

快乐的一面，幸福的一面

真实的一面，尊严的一面

在回忆里，自己满意的一面

旬阳，旬阳

夜深人静，我还在地图上

看你，抚你，甚至举起一把

流水的利剑，把你切割成

无数小块，其中一块叫岩屋

那里，至今遗落着我的第一声

啼哭。还有一块叫吕河

卧牛山像一头牛卧在古镇后边

绿水环流，呜咽不休，好像

在哭泣被埋葬的八年青春

18块大一点的，是乡镇

543个小一点的，是乡村

每一块，我都用足迹丈量过

它们的大小，深浅，和宽窄

每一块，都是沉甸甸的

而我，却轻如浮尘，或羽毛

总是从这一块，飘向那一块

最后，竟飘到外县的天空

恨你时，就把你揉作一团

想你了，又捡起来，摊开抚平

每抚平一道皱褶，心里就

少了一道伤疤，就慢慢

忘记了曾经的疼痛，和怨愤

生命为何苍凉如水

天何其高，地何其大

人何其矮小。地球生满

青苔，人在上面，逃来

逃去，也逃不出它的掌心

人生如月。总是圆了

又缺，缺了又圆，演绎

人间的爱恨情仇，悲欢

离合。夜凉如水，滴滴

露珠，皆是苍天的泪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惟有生死更替，荣枯

变换，即为过客

只想走一路，爱一路

感恩

感谢粮食和蔬菜，等于

感谢土地，和至今留守在

土地上春耕夏收，秋实冬藏的

二哥，留给我最后的安宁

感谢老家最后一缕炊烟

牵出乡愁，为我这颗

饱受折磨而麻木的心

留下疼痛。感谢道路

留下退路的同时，也留下出路

无论天马行空，还是脚踏实地

都还在路上，走着或活着

感谢出租屋，和廉价的旅馆

收留一颗无处安放的灵魂

和挥之不去的烦恼，感谢

生活，教会我拼搏和隐忍

就像一天里的白和黑

快乐与忧伤，也紧密相随

感谢医院，为我割掉

阑尾或肿瘤，留下最后的

本钱，还能继续奔波

感谢债主，追着我远去的

身影和宿命，一路相伴

把屈辱与羞怯，堵在屋里

让自尊与勇敢，夺门而出

感谢梦想，总在最无奈的时刻

留给我，活下去的力量和理由

感谢爱情和婚姻，得以

反复验证忠贞与背叛

遍体鳞伤之后，还留下一对

人间烟火。哦，感谢儿女

今生我还没有尝试完的痛苦

有他们继续品尝

哦，我得感谢我还活着

活得像大山上卑微的野草

只要我感恩，就任由

那些东来西往的风

一遍遍，反复抽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