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河流的长度

孙成凤

一

任何一条河流都有不屈的脚印。她从古到今，该留下了多少故事？我曾亲眼看到一条几近干涸的河流，突然间喧嚣的洪水如万马奔腾，齐着头飞速而来，河道上的树木、人们晾晒在河滩上的粮食衣物一掠而去。村人奔走相告，一时望着滔滔河水一筹莫展。然而，更多的时候，河流却是风平浪静，呈现的是一派恬静、清幽。

在河边住惯的人家，熟知了河的脾性，人也会变得波澜不惊。

祖母八十岁时，还能到河里汲水。她颠着一双三寸金莲，裤脚永远用染成水红色的带子扎出菱形的花纹，一年四季穿着黑色的平绒布鞋，从街巷里提着一罐清亮的河水，小脚把地捣得嘭嘭响，那不紧不慢节奏均匀的嘭嘭声，每天准时在清晨把我惊醒。

祖母一辈子都喜欢吃河里的水。她的娘家是河流上游的一个村庄，从做姑娘时就在河里洗衣、濯菜。据祖母自己说，她年轻时是村上有名的俊妞，每天说媒的快要踩断娘家的门槛。为此，她的父亲大为恼火。有一天，一位小伙子扛了一根坚实的枣木门槛登门求亲，并把这根门槛当作求亲的礼物送给了祖母的父亲。当祖母得知小伙子就住在河流的下游，这个做成门槛的枣木就是长在河边上的枣树时，祖母忽然想起一件往事：有一次她与村上的几个闺中好友到镇上买绣花的彩线，沿河走到小伙子的村头时，见河岸上一株枣树上挂满了彤红的枣子，就在河滩上拣了一块鹅卵石打去。顿时，一片红枣落地，也有不少滚到河水里。这时，一位正在河里戏水的年轻人捞起被水冲走的枣子，用一片荷叶端上，送给了一时目瞪口呆的姑娘们……

祖母从她父亲手里接过枣木门槛，羞红着脸，说：“不再挑了，看在同吃一河水的份上，就是这个吧。”

出嫁那天，祖母请求父亲让她乘坐的花轿沿河行走。她要坐在花轿上看一次从娘家通往婆家的河流。

若干年后，村上还有人对祖母奇异的做法啧啧称道，说那真是世上少见的一次出嫁，抬着新娘的花轿穿河度柳，八个抬轿子的汉子一路唱着《出嫁歌》迤逦而行，踩倒一片芦苇，趟平一溜蒲草，转过花开正盛的一池荷塘，硬是在淤泥与河滩上走出一道路子。花轿金黄色的流苏一会儿被河岸上的树枝挂住了，一会又被河风吹得四下飘扬，惊得一河的鱼儿跳跃横飞、青蛙和鸣。祖母一路掀起水红色的帘子饱览沿河风光，景象自与平日所见不同。粗通文字，一向喜欢《西厢》杂剧的祖母，真想唱一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迎亲的仪式在河岸上一棵合抱粗的芙蓉树下进行，燃放的大红色鞭炮纸屑与粉红色的芙蓉花染红了河水，像锦霞铺地，如丝路花雨。在拜过公婆、夫妻对拜后，祖母向礼仪请求，要拜一下河神。开明的公婆满足了儿媳的愿望。祖母与祖父跪在河岸上，一对新人郑重地给河流磕下一个响头……

从此，我们村留下了新人成亲拜河的风俗。

每天，祖母把汲来的第一罐水，用来烧茶煮饭，然后才让家人另提了水梳洗、淘菜。都说真水无香，哪知，每当祖母揭开锅盖，沸腾的河水欢呼雀跃，飘逸出不绝如缕的清香，甜丝丝青悠悠的，醒目开窍。热饮，通泰舒坦，浑身清爽；凉喝，胸臆幽远，如熏风撩肤。祖母说，河水穿山越岭、吸纳百草精华、溶甘露天籁，当然是世界上的上上水。

耄耋之年还耳不聋眼不花的老祖母，莫非是得了河水的浸润吗？

二

在家族的谱牒里，讲述着这样的一个故事：我的上祖做了一个梦，梦见遥远的北方有一条河，就在河流转弯的地方，河床上突然放射出五光十色的斑斓光芒。上祖把这个奇怪的梦当作惊天秘密，扮成多个模样到周围集市上请人解梦，都说这是一个吉兆，上祖马上就要发财了，如果一直向北方走去，可能在某一条河流的地方会发现藏宝洞。自古人类因多种原因藏起的宝贝不计其数，藏的方式与地点也五花八门。上祖梦到的这个地方，有可能与某一位远祖有关，以此托梦给后人。上祖想，没有一个祖辈不想让后人荣华富贵、光宗耀祖。对此，上祖深信不疑。

趁着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丢弃经营了数辈人的缫丝生意，用一对竹篾筐，一头挑着年仅三岁的儿子，一头挑着细软，飞跑着向北方而去。他不知涉过多少河流，历经多少寒暑，终于，病倒在一条河流的石头旁边。他再也跑不动了。在贫病交加中，一家人饮河水延续生命。至此，他才悟出，那个梦可能只是那位老祖给他开的一个玩笑而已，因为不是所有的老祖都希望后辈腰缠万贯、富可敌国，他们可能有意教育一下某个后人，让他们在历经一番梦游般的磨难跋涉后，悟出一个简单的道理：平平淡淡才是真，平安就是福。于是，上祖便以他病倒的地方为家，用河滩上的乱石筑墙营屋，采河滩上的芦苇蒲草搭建茅舍。上祖凭着人生不屈的梦想，披星戴月地经营，到我曾祖父时，已是富甲一方，拥有了广袤的土地。据说，有一年天气干旱，河道缩水，大片淤泥深厚的河床裸露，曾祖父带着四个儿子撒种落地，水退到哪里就把种子撒到哪里，结果当年收的粮食，加盖了几十个粮仓都没有盛下。曾祖父只好请了酿酒的师傅，砌起蒸锅，连日蒸酒发卖。一缸缸烧酒香飘四溢，顺着河道飘向天边，整天把在空中飞过的鸟儿醉得摇摇欲坠。

人类的贫富轮回也许冥冥之中就藏着一个变动不居的循环规律。就在曾祖父通过酿酒，从一个纯农民向手工业制造者转变，生意如日中天的当口，他未成年的三儿子在赌场上输掉了全部地契。得到地契的人家纠集了大批的打手上门纠缠。曾祖父不依，告到官府。然而，因为地契在别人手里，结果被对方反咬一口，说曾祖父仗势欺诈、假酒伤人。他推测，可能是自己过于露富，惹人眼红，遭到了算计。于是，曾祖父只好连夜逃命。他用一辆木轮大车拉着家小，沿河逆流而上，历经数日奔逃，终于在一个叫大河的村子停下了脚步。一家老小又饥又饿，突然发现河岸上有一棵果实压断枝头的枣树，于是摘果充饥。曾祖父看着面前的这条河水正是在脚下转了一个弯，然后义无反顾地向西北方向流去，又看到在落日的余晖里一颗颗闪闪发光的红枣子，如宝石般晶莹。他蓦然记起上祖的那个梦，莫非就应在这里吗？一时百感交集，嚎啕大哭。哭声惊动了正在家里吃晚饭的村人。一户住在岸边的人家，听说曾祖父能耕种、会酿造，就把一家人收留了。从此，在这里落地生根。

据说，曾祖父死去好多年，人们还能在他的坟地里闻到刺鼻的酒香和叹息。也许，那是曾祖父不甘心人生事业中途败落与后来寄人篱下的表达吧，死了也要借酒浇愁。

若干年后，祖父到城里经商，在路上捡到一张当票。他把这张当票当成曾祖父当年丢掉家业的一个小小的补赏，用身上仅有的五块大洋，从当铺里赎回了一件皮袄。祖父穿着皮袄从城里回来，没有回到家就突然疯了。他先是在村街上小跑，然后又到河滩上快跑，谁也追不上他。再后，他猛然飞快地沿河而去，飞快的脚步就像腿上生了翅膀。当祖母与家人找到他时，刚过而立之年的祖父已经不省人事，他躺在清浅的河水里，死也不愿起来。祖母说，几辈人的心思都被河占了，满足他吧。

祖父最终一点点在河水里闭上了眼睛。

三

世界上的河流都是相通的，有断头路没有断头河。如果有一天你走失了，你可以顺着任何一条河流向上走，总有一天会走回自己的家。这是村上的老人们告诉给后人的。

村里有一位赵姓少年，在河里为一个大户人家放牛时，被一个过路的军队裹挟而去。村人沿河寻找了好几天，都杳无音讯。幸亏那头牛还在，在河滩上吃草。家人把它送还给了牛的主人。牛的主人是一个到过很多地方的乡绅，见过世面。他对少年的家人说，这个少年整天在河里放牛，熟悉河水的味道，不管他走到哪里，只要他捧起水闻一闻，就能知道离家有多远，不管早晚，他一定会回到家乡的。家人得到安慰，天天盼着少年回来。然而，他的父亲去世了，母亲望穿双眼，也去世了。甚至连村上几位上了年纪的的邻居也去世了。人们逐渐忘记了少年的故事。可是，就在一年的夏天，村上的人们正在河岸上晾晒烟叶，一位已经长成中年的那位少年的伙伴，不经意间看到河滩上一片浓绿的柳树枝被分开，继而又一片挺拔的芦苇被踩倒，出现了一位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光着上身的壮汉，肩上背着一根用破布拧成的绳子，绳子的后面拉着一个似船像车的木制品，上面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一时，河岸上挤满了人。只见那位壮汉手搭凉棚，专心朝岸上望了望，看到岸上一座老屋用石灰泥成的灰白色的硬山墙，兴奋地转头对后面的老人大喊：“娘！娘！俺找到家了！”

河岸上晾晒烟叶的中年人认出了这壮汉就是多年前被裹挟丢失的少年，于是，大家七手八脚把他们迎上了岸。

原来，放牛少年被裹挟而去后，一直跟着那支七零八落的队伍向南走，但他记住了家乡的一个标志，从河道的下游往上看去，有一座烤烟的房子，屋山墙被泥成石灰白，对面的河滩上是一棵歪脖子柳树。那年被裹挟到一个不知名的江边后，军队散了，他便随着一群人漫无目的地走。后来，与一位丢失了家人的妇人结伴而行，一边沿路乞讨，一边寻找回家的路。老妇人说，自己已经没有家人。从此，他们成了相依为命的母子，他带着老人一条河一条河地或顺流而下，或逆流而上，到底走过多少条河流，已经记不清了。但他一直记着小时候村上人的说法，只要一直沿着河流走，就一定能走回生养了自己的家园。他为老人做了水陆可行的车子，拉着老人与一堆破烂衣被，执着地用一双腿丈量着从南到北遇到的每一条河流。带着不弃不离的一个外乡母亲，他走回了离别几十年的家乡。

村人们听了他的一个个为寻找家乡而惊心动魄的故事，唏嘘再三。少年玩伴叹息着说：“哪里黄土不养人啊。你何必费了那么多的年月，吃尽难以想象的苦头，回到这个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的家呢！”他笑着回答说：“我就是想这条河。想起小时候那些在河里摸虾捉鱼的有趣故事，我就心想：就是这辈子再喝一口咱河里的水，看一眼河岸上的老柳树，死了也心甘。”

于是，河水呜咽，众人终于为他流下了眼泪。

四

前些年，我九十多岁的叔叔利用河里的乱树杂草在河边上搭建了一个草棚，没事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四面透风的草棚内看书，手上永远捧着一本掉了封皮的《封神演义》。到他去世的前一年，叔叔干脆冬天也不回家了，让儿子在草棚的四周用芦荻围了，外面加抹一层河泥，吃住都在里面。我曾多次劝他回家，他说：“安心即是家。在这里，望得见河对面的祖坟，看得见远方的山岭，听得见河水的歌唱，清爽利落，有什么坏处。”

我学着他的样子，盘腿坐在河草做成的蒲团上，把展开的《封神演义》摊放在双膝之间，眯眼远望，见祖母和我父亲的坟头相挨相依，如同一对厮守到天荒地老的母子，任凭河水从脚下匆匆而逝，只闻河风过耳，水草与野花芳香四溢，岸上岸下蝴追鱼吟，一派天地间超凡脱俗的清凉。于是，泪水盈眶，禁不住念念有词：“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叔叔一笑，拍拍我的肩，把一瓯用河水煮制的茶水递给我。啜饮一口，清香满口，以为叔叔得了什么上等的春茗。他说：“芦芽茶。”想起《菜根谭》上的句子：“竹影扫阶尘不动，月轮穿沼水无痕”，“水流任急境常静，花落虽频忘自闭。”再看看一脸平静的叔叔，自我心下惭愧。“鱼得水逝而相忘乎水，鸟乘风飞而不知有风，识些可以起物景，可以乐天机。”是啊，一个人的境界不是装腔作势，说来就来的。

叔叔之所以不再牵挂凡尘，除了年龄以外，我想，可能与发生在河流上的两个故事有关。

一个是一位知青的儿子从省城来看母亲，小小少年看到村上的男人们从河岸上往河里一个深潭里跳去，激起团团浪花，于是，在众人离去后，他也学着样子，一个助跑飞跳，从河岸上扎进了深潭。就在女知青寻找儿子的时候，她看到了最后一幕。她呼天抢地狂喊呼救。叔叔丢下饭碗，箭步而出。然而，当他从河底淤泥里拉出少年时，孩子已是气绝身亡。从此，女知青疯了，整天抱着孩子的衣服，轻轻地拍打着，哼唱着摇篮曲，坐在河岸上，从早到晚。另一件事是邻居的一位小姑的跳河自杀。小姑名叫花妮，长得自然与花争艳。可是，因为自谈的小伙子考上了职业中专，把她甩了。小姑在一个深夜，穿戴整齐，跳进了河里一个深水湾。岸上摆着一双母亲给她买的新凉鞋，鞋子上放着一封信和她打工挣的十几块钱，说是最后孝敬父母的。叔叔痛苦地说，他那天夜里听到了花妮喊叫他的声音“二哥二哥！”可能是小姑被水淹急了之后，不愿死了，喊他救助吧。

从此，叔叔得了恐河症，一步也不愿到河边去，夜里听到河水的流动声就失眠、烦躁。生产队安排他到河对岸的地里干活，他死活都不去，宁愿一个人到很远的地方干别人不愿干的活。奶奶和婶娘多方请人医治，出了许多方子也不管用。然而，有一天，叔叔一早起来，扛起多年没摸过的渔网，竟然沿河撒起网来。在一个早晨，网了整整一筐鱼，并让奶奶和婶娘分送给邻居。对此，村上的人颇感好奇，想问问叔叔怎么回事。奶奶捂住了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秘密：每天三更，奶奶悄悄地到河里提来第一罐河水，煮沸后，用芦荻芽当茶叶，泡好了，让叔叔每天早晚各饮三碗。叔叔不从，因为每回都把他撑得腹圆胸满地难受。奶奶要死要活，非要眼看着儿子喝下不可。如是半年，叔叔的脑醒了、眸清了，唤起了对河的亲近之感。从此，叔叔再也不愿离开河流半步。

风吹雨打中，河岸上叔叔的芦棚还在。那里，有时会聚集着几位到此一游的外乡人，他们自带饮具，在芦棚下煮水品茗，说些云山雾罩的掌故，大多也跟河流有关，或那里河水断流，或那里河水被污染。他们细眯了眼睛远眺，看远山如黛、近岭如葱，听河水悠悠，有时也会把目光驻足在河对岸的几个坟包上，嘴里不知发出什么人生的感叹，于是，几个人便一时不语，埋首饮茶，似细听时光在河面上滚动的汩汩声……

至今，叔叔的那句话还言犹在耳：只要记得住这条河流，你永远都能知道回家的路。

我知道，其实这也是村人说了几辈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