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庸武侠小说的正义伦理转型

2016-09-27 08:54宋红岭
雨花 2016年14期
关键词:金庸正义小说

■宋红岭

论金庸武侠小说的正义伦理转型

■宋红岭

金庸小说具有现代性,这个判断并非不证自明。人们在评价金庸小说时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其作品中大量演绎过的琴棋书画、诗词曲赋,想到金庸小说与儒释道传统千丝万缕的联系,从而认为金庸是一位有古典主义情结的作家。最近的例证是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也认为金庸小说代表了中国极度向往的传统精神,金庸不是一个真正具有“现代性”的作家:“他们(金庸的武侠小说)展现的是塑造了向一切中国人最感到骄傲的东西的致敬:中国的历史、文学、艺术、思想、社会秩序、传统和道德价值。这是中国人认同的最宝贵的东西,并且在他们灵魂深处极为小心地进行珍藏。”①顾彬先生的评价显然只看到了金庸深受古典文化熏陶的一面,而忽略了金庸作为一位现代作家其作品具有现代性的另一面。

对于金庸小说的现代性问题,严家炎先生的《金庸小说论稿》里专门辟出一章阐述“金庸小说的现代精神”,认为可以从六个方面理解金庸小说的现代精神,即:否定旧武侠的仇杀观念;摆脱传统的狭隘民族观念;放弃传统正、邪黑白二分法;舍弃旧武侠行侠——报国——封荫的情节套路;作品潜藏着独立批判精神;人物心理符合现代精神分析学。严先生进而认为:“金庸小说的现代性,从根本上说,还在于将武侠精神自单纯的哥们义气提高到‘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高度,突破了旧武侠小说思想内容上的种种局限,做到了与‘五四’以来新文学一脉相承、异曲同工,成为现代中国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②

在笔者看来,金庸小说的现代性不仅仅体现在严先生多论述的金庸作品对于家国情怀、侠义仁爱精神的表现,更重要的是,金庸小说始终属于一种“元叙事”的正义论。关注正义的伦理问题,把是非善恶、正邪之分、权利和自由之争与主体自我的发现结合起来,这种正义的现代性,与传统道德中的是非善恶并不完全等同,它更关注人之解放,个性之独立,自由之伸张,尊严之护持,可以说,金庸在全新的意义上提升、丰富、发展了武侠小说的精神境界。

例如,在处理侠义与杀戮之间的矛盾时,金庸正视这种矛盾,表现出了作为主体的自我反省。我们看《水浒》等小说,江湖豪杰往往“快意恩仇”,如“血溅鸳鸯楼”那一节,武松将张督监一家老少十余口杀尽,连丫鬟马童厨师等人都不放过,旁人竟也似全无不妥,全不念余者无辜,更无“爱人”之念。

在《射雕英雄传》里,金庸先生也借郭靖之想提出了这样的疑虑,他说:“我和杨康义结兄弟,然而人始终怀有异心。穆念慈姊姊的好人,为甚么对杨康却又死心塌地的相爱?拖雷安答和我情投意合,但若他领军南攻,我是否要在战场上与他兵戎相见,杀个你死我活?不,不,每个人都有母亲,都是母亲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的抚育长大,我怎能杀了别人的儿子,叫他母亲伤心痛哭?他不忍心杀我,我也不忍心杀他。然而,难道就任由他来杀我大宋百姓?”

“学武是为了打人杀人,看来我过去二十年全都错了,我勤勤恳恳的苦学苦练,到头来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点武艺不会反而更好。如不学武,那么做甚么呢?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到底是为甚么?以後数十年中,该当怎样?活著好呢,还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剧已是烦恼不尽,此後自必烦恼更多。要是早早死了,当初妈妈又何必生我?又何必这么费心尽力的把我养大?”

这些问题里分明就提出了生命的价值是如何衡量的,即便是作恶之人,亦有父母妻儿相爱,亦是天生地养,十月怀胎,谁有权利去剥夺他们的生命呢?但如若没有差别,就由着作恶之人作恶么,练武的意义又何在,“侠”又何在。

现代性虽然是个人言言殊的名词,但现代性的基本精神应当包括:主体的发现、认同与自省,对世界的自由、民主、平等价值的认同。对现代之爱(人道、宽恕、理解)的认同。金庸小说的这种主体反思性,使得他的小说远远超越于一般武侠小说,表现出现代小说应有的人性拷问的深沉力度。

金庸是一位十分关注正义的作家。作为《明报》主编的查良镛,在《明报》创刊的发刊词我们的信条是“公正、善良、活泼、美丽”③,“我们重视人的尊严。主张每一个人应该享有他应得的权利,主张每个人都应该过一种无所恐惧,不受欺压和虐待的生活……”,“我们要尽力帮助这社会公正与善良,那就是我们的立场。”④他在其作品集的序言中说道:“我希望传达的主旨是:爱护尊重自己的国家民族,也尊重别人的国家民族;和平友好,互相帮助,重视正义和是非,反对损人利己,注重信义,歌颂纯真的爱情和友谊;歌颂奋不顾身地为了正义而奋斗,轻视争权夺利、自私可鄙的思想和行为。”⑤在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尤其是其前期作品)中,主要人物往往被塑造得侠肝义胆、义薄云天。胡一刀、苗人凤生死相搏又惺惺相惜(《雪山飞狐》);红花会豪杰为救文泰来出生入死;张翠山夫妇宁肯自尽以谢武林,也不肯说出义兄谢逊下落(《倚天屠龙记》);而明教教众面对死亡时齐声高唱“焚我残躯,熊熊烈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更是慷慨悲壮(《倚天屠龙记》)⑥。《射雕英雄传》中的郭靖可谓“侠义精神”的典范,他在襄阳对杨过教诲道:“我辈练功学武,所为何事?行侠仗义,济人困厄固然是本分,但这只是侠之小者。江湖上所以尊称我一声‘郭大侠’,实应敬我为国为民奋不顾身地驻守襄阳……只盼你心头牢牢记着‘为国为民,侠之大者’这八个字,日后名扬天下成为受万民敬仰的真正大侠。”⑦

但是,对于金庸小说中的“义”的渊源,人们评判不一。有论者指出“金庸小说最大特色与核心思想之一就是继承并发扬光大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中的‘义’,文本中洋溢着侠义精神的光辉”。⑧严家炎先生的《金庸小说论稿》肯定了金庸小说的义源自中国传统文化,但也认为,金庸把义上升到正义的高度,同时赋予“义”新的内涵,提升到为群体、为民族、为大多数人这一新的高度。⑨

而笔者认为金庸对正义观的演绎并非来自传统思想而更符合现代正义伦理。传统武侠小说的仁爱思想是建立在儒家“忠君爱国”基础之上。君与国与民三位一体,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忠君就是爱国,爱国就是爱民,同样,爱民就必须忠君。韩愈在《张中丞传后叙》中说:“所欲忠者,国与主耳”。一般情况下,国家(更多时候是天下)、君王、百姓可以并置,但是当发生三者利益不能调和时,必须牺牲的一定是一般民众。比较极端的例子如张巡守睢阳,弹尽粮绝时命令士卒吃掉城中老弱病残。当代人会惊诧于其残忍无人性,但在张巡的时代,百姓必须为君王牺牲,这是思维中的铁律,并不会产生思想障碍。相反,金庸小说很少写到忠君,在《碧血剑》《射雕英雄传》《天龙八部》中汉族皇帝或刚愎自用,或昏聩无能,雄图大略上远不如他们的异族对手皇太极、忽必烈、耶律洪基。《碧血剑》中甚至设计了袁承志听到皇太极说以后夺得天下要施行仁政,佩服不已的桥段。

金庸小说中仁爱天下的思想,并非来自传统,而更符合边沁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1748—1832)的“多数人的幸福”的功利主义正义观。这一学说的主要观点是:最大幸福主义(或者称为“最大利益净余额”原则)作为功利原理的基本内容是整个功利主义伦理的核心。边沁认为有助于功利的行为就是能够提升幸福。而功利作为行为后果的体现,应该尽量多的实现幸福或者说快乐。他指出:“功利原理是指这样的原理:它按照看来势必增大或减小利益有关者之幸福的倾向,亦即促进或妨碍此幸福的倾向,来赞成或非难任何一项行动。”⑩此外,边沁关于“共同体”的概念也倍受重视。他认为“共同体”只是一个虚构体,由各成员所组成。而共同体的利益便是各成员利益相加的总和。

所以,金庸小说中,英雄为之献身的共同体绝非传统观念中的家国观念而是一种现代福利共同体,为了这种共同体利益,金庸写出了很多个体无奈的牺牲:陈家洛忍痛割爱把香香公主送进宫廷,为了反清的民族大义;张无忌与小昭两情相悦,却不得不忍痛任凭小昭去做西域明教的圣女教主;郭靖夫妇死守襄阳,为城中黎民百姓和宋朝江山稳固;《神雕侠侣》中,杨过暗中刺杀郭靖,正要行刺,却想到蒙古兵种种残酷屠戮,想到“我此刻刺杀郭靖,原是一举手之事。但他一死,襄阳难守,这城中成千成万婴儿,岂非尽让蒙古兵卒残杀为乐?我为报一己之仇,却害了无数百姓性命,岂非大大不该?”⑪《天龙八部》结尾部分,萧峰自尽,固然有痛失爱侣,身份分裂,种种根性的原因,但以一己之身,胁迫耶律洪基承诺永不侵犯宋朝,换得边境长期和平,也是重要的因素。金庸十分推崇为国牺牲的仁人志士,他在《袁崇焕评传》中写道:“在每一个时代中,我们总见到一些高贵的勇敢的人,为了人群而献出自己的一生,他们的功业有大有小,……然而他们都是奋不顾身,尽力而为。……那些大大小小的火花,即使在最黑暗的时期之中,也照亮了人类历史的道路”⑫。

纵观金庸小说的创作历程,从1955年,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在《新晚报》连载,到1972年,《鹿鼎记》连载完,宣布封笔。金庸小说的正义观念以1967年《笑傲江湖》的发表为一个明显界限,发生了重要的转变。在《笑傲江湖》创作之前,如前所述,金庸是一位共同体优先论者,他爱护家国,民族意识强烈,郭靖死守襄阳几十年,明知蒙古兵力强盛,自知终将不敌,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临危之际,黄蓉道:“蒙古兵不来便罢,若是来了,咱们杀得一个是一个,当真危急之际,咱们还有小红马可赖。天下事原也忧不得这许多。”郭靖正色道:“蓉儿,这话就不是了。咱们既学了武穆遗书中的兵法,又岂能不受岳武穆“尽忠报国”四字之教?咱俩虽人微力薄,却也要尽心竭力,为国御悔。纵然捐躯沙场,也不枉了父母师长教养一场。”⑬愿舍生取义,杀身成仁,正是大义之所在。但在《笑傲江湖》之后,民族意识弱化,共同体神圣性被打破,主人公的武侠精神体现为强调个体价值,主人公自由自在,躲避责任,消极退隐。《鹿鼎记》中主人公韦小宝更是玩世不恭,游戏风尘,毫无理想主义色彩可言。

准确地说,从《倚天屠龙记》开始,金庸对江湖共同体的正义性就有所怀疑:张翠山与殷素素的婚姻悲剧正折射那个所谓江湖正义、邪恶划分的荒诞。在《倚天屠龙记》中,那个在《书剑恩仇录》和《碧血剑》中同仇敌忾、肝胆相照、凝聚团结、共图大业的江湖消失了。各门派之间勾心斗角,你争我夺,张无忌在光明顶力斗六大门派,将武林正派之间的卑劣龌龊揭露殆尽。更为可贵的是,金庸还刻画了一个永远以正道自居,但杀人如麻,打压异己,峨眉派掌门灭绝师太。这是一个非常符号化的人物,她勇敢、意志坚定、嫉恶如仇,勇于为扫除邪恶、实现正义理念献身。但是,为了她的正义理想可以毫不犹豫地掌闭爱徒纪晓芙,逼迫周芷若发下毒誓暗害张无忌,再没有比这个冷血尼姑更能够体现一些正道人士的残忍本性和邪恶做派。相反,小说借张三丰之口,破除了门户、正邪之间的壁垒:当张翠山流浪海外多年重回武当,面见张三丰,双膝跪地,说道:“师父,弟子大胆,娶妻之时,没能禀明你老人家。”张三丰捋须笑道:“你在冰火岛上十年不能回来,难道便等上十年,待禀明了我再娶么?笑话,笑话!快起来,不用告罪,张三丰哪有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张翠山长跪不起,道:“可是弟子的媳妇来历不正。她……她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张三丰仍是捋须一笑,说道:“那有甚么干系?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也就是了,便算她人品不好,到得咱们山上,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天鹰教又怎样了?翠山,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把旁人都瞧得小了。这正邪两字,原本难分,正派弟子若是心术不正,便是邪徒,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便是正人君子。”⑭

到了《笑傲江湖》创作时,金庸干脆把江湖写成了“洪洞县里无好人”。所谓的五岳剑派明争暗斗上百年,同一门派之间也互相残杀,使尽卑劣手段。正人君子如风清扬被人设计陷害,定娴师太被无辜杀害,江湖完全被野心家左冷禅、伪君子岳不群、跳梁小丑杨离亭把持。艺术上心灵相通的知己曲洋和刘正风,因为正、邪不同道,欲求退隐江湖而不得。最后无辜殒命,甚至连十几岁的小姑娘曲非烟,也无从幸免,死于所谓正派人士费彬之手。小说写出了那个充满意识形态斗争的江湖对个人权利的粗暴践踏。

为什么作为共同体主义者的金庸,在1967年创作《笑傲江湖》时却完全放弃了过去的共同体立场?笔者认为,1967年的香港“六七风暴”,对金庸思想影响很大。“六七暴动”,亦称六七左派工会暴动、五月风暴,当时参与者称之为反英抗暴,1967年5月于香港爆发。香港的左派在中国大陆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下,展开对抗英国殖民政府的暴动。事件由最初的罢工、示威,发展至后期的暗杀、放置炸弹。结果51人直接在暴动中丧失性命,另外超过800人受伤。

在这次事件中,金庸完全站在港英当局一边,支持严厉镇压政策,他先后在《明报》撰写社评《正本清源,深思反省》《住下来,不想走了!》《同情工人,反对骚乱》《香港居民在恳求》《十二天来的噩梦》反对骚乱,金庸因此受到左派攻击,他被马尾卖国贼、汉奸、走狗、“豺狼镛”,上了左派暗杀黑名单,并且在1967年8月24日香港商业电台播音员林彬被左派分子掷汽油弹烧死,金庸收到炸弹邮包,上了左派头号黑名单之后,被迫避难到新加坡。⑮这段惨痛的个人经历,对金庸的影响十分巨大。虽然后来金庸曾表示“每一个阶段中,在坚持自己的主张时,都面对沉重的压力,有时甚至成为暗杀目标,生命受到威胁,但是非善恶既已明确,我绝不屈服于无理的压力之下”。⑯但是,以正义的名义,对个体自由和权利粗暴侵犯的混乱,却无疑深刻影响了金庸的思想和创作。金庸在《笑傲江湖》后记中说道:

写《笑傲江湖》那几年,中国大陆的文革正如火如荼,当权派和造反派为了争权夺利,无所不用其极,人性的卑污集中地显现……这部小说并非有意地影射文革,而是通过书中一些人物,企图刻画中国三千多年来政治生活中的若干普遍现象。影射性的小说并无多大意义,政治情况很快就会改变,只有刻画人性,才有较长期的价值。不顾一切地夺取权力,是古今中外政治生活的基本情况,过去几千年是这样,今后几千年恐怕仍会是这样。任我行、东方不败、岳不群、左冷禅这些人,在我设想时主要不是武林高手,而是政治人物。林平之、向问天、方证大师、冲虚道长、定闲师太、莫大先生、余沧海、木高峰等人也是政治人物。这种形形色色的人物,每一个朝代中都有,相信在别的国家中也都有,在各大小企业,学校,以及各种团体内部中也会存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要退隐也不是容易的事。刘正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重视莫逆于心的友谊,想金盆洗手;梅庄四友盼望在孤山隐姓埋名,享受琴棋书画的乐趣;他们都没法做到,卒以身殉,因为权力斗争(政治)不容许。政治,存在于任何团体组织之中。

金庸思想中一直有追求自由的一面,金庸还很赞同罗素的自由思想理论,并认为自由是民主的基础,表现在社评中,1963年10月16日,他发表社评《自由乃民主之母》,“……一般人民享有充分自由,于是整个社会繁荣而安定……在一个国家中,如果人民得到真正自由,那么民主的风气自会慢慢养成……”1969 年7月29日,社评再次提出自由的重要:“……香港是殖民地,居民没有充分的民主权利,但我们在这里所享受到的自由权利,和世界上其他自由国家大致上没有什么分别……我们大家所以喜欢住在香港,相信主要的理由,便是由于这里的确是个自由之地。……”

这两段社评充分表明自由是《明报》社评推崇的思想观念,这种观念并非直接作用于社评,而是渗透在社评的灵魂中。金庸对于自由论述的社评在数量上不算很多,但崇尚自由是他社评的突出观点之一。除了早期社评对于自由的论述外,在探讨香港前途问题时,他的社评同样关注自由问题,社评中提出了等式“自由+法治=稳定+繁荣”。⑰

他的小说也一直有追求个性、自由的内容。例如,周伯通这个人物就是刻画得非常成功。《神雕侠侣》里常借各人之口唤全真教众人是“臭道士”,虽有诋毁之嫌,却也是对假模假样假学道的嘲讽,赵志敬等自然是败类,尹志平也可算心术不正,便连丘处机等人,也多少染了世俗习气,失之自然。老顽童周伯通是全篇里最不像道士的道士,一把年纪却仍有赤子之心,他全然不懂人情世故,也不顾忌名教,更不通晓世情人心之险恶,既没有建功立业为国为民的抱负,也没有任何崇高目标可言,虽痴迷武功,却只如孩童贪玩,才有“左右互搏”这样自娱自乐的功夫。更奇的是,他甚至没有什么正邪之分,是非之辨,更谈不上把人分类分等了,所以最不喜别人称他“前辈”,一切不过率性而为,从心所欲,随遇而安,从不勉力为之。

金庸先生在《飞狐外传》的后记里写:“在我所写的许多男性人物中,胡斐、乔峰、杨过、郭靖、令狐冲这几个是我比较喜欢的。”⑱除了郭靖是典型的儒侠形象外,其他几位身上都或多或少有道家精神的体现,注重个体的自由,轻贱外在的功利,不爱受世俗的拘束。对于郭靖那样舍身赴难、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大侠,在道德上当有更大的肯定。令狐冲不是大侠,是陶潜那样追求自由和个性解放的隐士。风清扬是心灰意懒、惭愧懊丧而退隐。令狐冲确实天生的不受羁勒。在黑木崖上,不论杨莲亭或任我行掌握大权,旁人随便笑一笑都会引来杀身之祸,傲慢更加不可“。笑傲江湖”的自由自在,是令狐冲这类人物所追求的目标。

前面所提到的金庸先生自己最喜爱的男主人公中,令狐冲是最具自由精神的一个。杨过、胡斐、令狐冲可算都是浪子形象,但杨过桀骜狂诞,过犹不及,且成年以后,更趋于保守,胡斐心胸气度,仍不及乃父,唯令狐冲,在得失间游走,不偏不倚,最不刻意。

令狐冲出场时便与众“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同,他爱喝酒,为一口猴儿酒,与乞丐耍赖,又不爱安分,杜撰出什么“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的武功折辱他人,且无甚门第之间,与采花大盗田伯光亦能对饮,又善笑谑兮,不为虐兮,与旁人一本正经的态度很是不一样。但这或是天性使然,及至风清扬出现,才教导了他“一切须当顺其自然。行乎其不得不行,止乎其不得不止”。这不仅仅是对他习武的指导,也促使了其思想的转变和成熟。令狐冲不耽于名,懒以正派自居,能看到邪道中亦有正派之人;他看淡生死,顺乎自然,即便在重伤存亡之际,也不以为意,绝不怨天尤人;他不惮于害,为救盈盈迫上少林是如此,被正派人士围攻误解时是如此,在任我行面前拒不入教时亦是如此,大丈夫不改本色,真名士自得风流。

金庸小说正义观转型的另外一个体现是其后期作品对于前期作品中明显的精英意识有所矫正,表现出对“平等”价值的诉求。在《笑傲江湖》之前,金庸小说中除了《连城诀》《侠客行》⑲等少数中短篇,主人公很少是平民或普通人。我们不妨来看看他的主要作品中重要人物的背景及成长经历。

主要作品主人公成长阅历一览:

作品书剑恩仇录碧血剑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天龙八部主人公陈家洛袁承志杨过张无忌萧峰段誉虚竹家庭背景海宁陈阁老之子;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义子明重臣袁崇焕之子杨再兴将军后人;大侠郭靖的子侄,西毒欧阳锋义子武学宗师张三丰徒孙;武当五侠张翠山之子;金毛狮王谢逊义子契丹豪侠萧远山之子;丐帮帮主乔义子;大理国世子;少林掌门玄慈私生子武学经历师从天池怪侠袁士霄;自行参悟《庄子》师从武林宗师神剑仙猿穆人清师从大侠郭靖、古墓派传人小龙女,继承超一流高手独孤求败衣钵机缘巧合习得九阳真经、乾坤大挪移、太极拳师从丐帮帮主汪剑通,少林玄苦大师;习得六脉神剑、凌波微步;师从逍遥派掌门逍遥子,灵鹫宫主天煞童姥事业巅峰继任江湖第一帮派红花会总舵主,逼迫乾隆反清复明担任武林盟主;协助李自成改朝成功。助郭靖守襄阳,击毙蒙古大汗蒙哥继任明教教主,率众反抗元朝暴政继任丐帮帮主,搭救契丹皇帝耶律洪基,担任契丹南院大王;继承大理国皇位;继承灵鹫宫宫主最后归宿反清事业失败,隐居回疆李自成兵败,率众隐居海外。与小龙女归隐古墓与赵敏归隐。自尽;履职;履职

从这份简单的表格中,我们可以看出,金庸最重要的长篇小说的主人公或者是名门之后,或者是官宦之家,或者与武林顶尖派系、宗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尽管在小说中他们历经种种磨难,但豪华的出身也时时成为护持他们成功出位的关键:陈家洛继任红花会总舵主是其义父遗命,其才能性情,其他头领并不知晓,但不影响其继位;袁承志被推举为武林盟主,一些本来持中间立场的豪杰听说是袁崇焕的儿子,也就无可无不可地投了赞成票;张无忌当上明教教主,除了对杨逍一下众教徒有救命之恩,其作为殷天正的外孙,能够弥合明教和天鹰教的内讧,也是一个主要原因。郭靖受江南七怪启蒙,全真教的马钰千里迢迢跑去塞外教授其呼吸打坐、修习内力之法,而这成了郭靖后来能够自修《九阴真经》,把降龙十八掌打得刚柔相济,甚至超越洪七公的关键因素。所以,这些若隐若现的因素,看似平常,往往成为帮助主人公走向成功之路的关键。

这种身份的不平等,让人很自然联想起约翰·罗尔斯(John Rawls,1921-2002)于1971年出版的《正义论》中的两个原则:第一原则:每个人对与所有人所拥有的最广泛平等的基本自由体系相容的类似自由体系都应有一种平等的权利。第二个原则:社会和经济的不平等应这样安排,使它们1.在与正义的存储原则一致的情况下,适合于最少受惠者的最大利益;并且2.依系于在机会公平平等的条件下职务和地位向所有人开放。⑳罗尔斯认为个体的自由和发展的机会、收入和财富及自尊都应被平等地分配,当绝对的平等无法实现时,至少应该让那些最少受惠者即处于利益链最末端的人得到最大的利益。为此,《正义论》也虚拟一种原始状态,在这种状态下,所有人都遮去了他们的个人资料(包括其天赋能力、所属阶级、社会地位、特定的人生观以及信仰等等),他们也不知道其所属的社会的特定环境(政治经济状况、文化文明程度、科学技术水平等等)——所有人都是在一种“无知之幕”的遮盖之下。

《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鹿鼎记》中的韦小宝是金庸选择出来,对于精英主义的一种修正。他们身上正体现着罗尔斯意义中的“无知之幕”的假定。

令狐冲则是一个孤儿,虽然身为华山派弟子,但伪君子师傅岳不群成为他一生的梦魇,师从高人风清扬,也是一位郁郁不得志,被同门陷害,淡出武林的边缘人。金庸让令狐冲在生命最失意的时候先获得了风清扬的指导,学到绝学“独孤九剑”,又让一位大家闺秀、魔教圣姑任盈盈义无反顾地爱上他,专职抚平他由于伪君子师傅的作恶和小师妹的移情别恋带来的伤痛。

韦小宝更是奇特,出身于扬州妓院,偶然的机会被江洋大盗茅十八带到北京,偶入皇宫,结识康熙帝,擒鳌拜,入天地会,拜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为师,解救沐王府刘一舟、吴立身等人。赴五台山探望顺治帝,出家少林寺,任清凉寺方丈。后来身为赐婚使出使云南。平神龙岛,帮助索菲亚公主夺权。因为其天地会香主的身份被康熙帝发现出逃。在通吃岛度过了几年。后来取得雅克萨之战大捷,签订尼布楚条约,因为不愿出卖天地会,不愿承担反清复明责任,归隐江湖。韦小宝的一生都是被动式的,很少主动争取权利和自由,像海浪中的一艘小船,被命运摆布,他没有郭靖、杨过、张无忌的才干,更没有乔峰、郭靖的英雄气概。走运是因为假扮小太监,受到康熙宠信,从此平步青云,玩弄权术、贪污行贿,使尽各种流氓手段。韦小宝这个人物性格:狡猾,活泼,好动,好胜,懒惰,忠义,圆滑。对上: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唯命是从。对下:千金在前,猛虎在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恩威并施。如果事情成功:自己先抢头功,然后有钱大家一起赚,利益均沾。如果事情失败:虚与委蛇,推卸责任,找个替罪羊顶罪。这个人完全符合我们对于清代腐朽官场的想象和当代生存的切身体验。韦小宝不是什么侠肝义胆的英雄豪杰,没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仁爱情怀,他就是一个我们日常可见的凡人。

但是,迈克尔·桑德尔的批判并非全无道理。在《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第二版序言中他说道:“罗尔斯的自由主义与我在《局限》一书中所提出的观点之间的争执关键,不是权利是否重要,而是权利是否能够用一种不以任何特殊生活观念为前提条件的方式得到确认和证明。”㉑当人们在强调自由、正当、权利的正义性和优先性时,我们也忽略了作为共同体有其形成的复杂的历史背景和道德根基,桑德尔的批评是正确的,罗尔斯的《正义论》是一种基于理想层面的理论预设,并不存在具体的可操作性,人类主体之间复杂的差异性,并不能因为遵照无知之幕,强调将资源向弱者的倾斜就能简单实现。从韦小宝的厚黑成功学我们也可以得出,出身底层、处于弱势也并不天然具有正义的正当性。把个体自由放在先于共同体之善的地位,或许只是一种矫枉过正。

综合前文论述,金庸武侠小说是一种基于现代性思维、具有现代精神的文学创作。金庸的小说的现代性,在其作品的正义伦理上体现得非常明显。他的小说关注正邪冲突、善恶之辩,跳出一般江湖恩怨、复仇杀戮的写法,将主人公的个体成长,主体的自我塑造表达出对正义、自由、平等、仁爱等现代精神的肯定。金庸小说的正义伦理,以《笑傲江湖》为分界点,在此之前的作品,多属于捍卫共同体之善,强调行侠仗义、扶危济困、为多数人的幸福做牺牲;后期作品强调自由意志,个体权利,表达对共同体的反思,修正精英立场,丰富和发展了金庸武侠的正义观。基于对金庸作品前后期的比较,可以看出,在金庸创作的前期,过分强调了正义的共同体价值,而忽视了个体权利的平等性;而在其创作后期,金庸做出了弥补,刻意强调了个体权利的正当性,但又忽略了共同体之善,对个体自由的理解变成了韦小宝式的成功学,丧失了正义伦理阐释中本应有的美感。

注释:

①顾彬:《“金庸”与当代文学的危机》,《西南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77页。

②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增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48—63页。

③《明报》发刊词,1959年5月20日,转引自傅国涌《金庸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63页。

④《明报》1959年6月6日社评《我们的立场》,转引自傅国涌《金庸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165页。

⑤金庸:《金庸作品集新序》,广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金庸小说大略有三种版本:一是1955年至1972年的17年写作,成果就是报刊杂志上连载的15部小说,即“报刊本”。二是1970年至1980年的十年修订,修订本是陆续出版的,其成果就是香港明河出版社出版的36册“金庸作品集”,1980年和1994年台湾远流出版社和大陆三联出版社又分别出版翻版。武侠小说的经典地位。三是1999至2006年的修订版,由广州出版社和花城出版社联合出版,2008年全部出齐,沿用“三联版”36册的框架,名为“新修版金庸作品集”。高玉《金庸武侠小说版本考论》《武汉理工大学学报》2010年第1期,136—137页。另据蓝东海曹丽亚《金庸小说新修版的版本学探究》新修版的改变有《天龙八部》中王语嫣与段誉分手;《射雕英雄传》增加了黄药师与梅超风的感情纠葛;《书剑恩仇录》中增加了陈家洛与霍青桐之间的感情部分等等。笔者认为,这些修改,无关宏旨,并不影响对金庸小说正义观的判断。

⑥金庸:《倚天屠龙记》,广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769页。

⑦金庸:《射雕英雄传》,广州出版社,2010年版,794页。

⑧陈夫龙:《金庸小说中“义”的精神资源及价值形态》,《南方文坛》2010年第1期,62—63页。

⑨严家炎:《金庸小说论稿》(增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⑩边沁:《道德与立法原理导论》,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58页。

⑪金庸:《神雕侠侣》,广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795页。

⑫金庸《碧血剑》,广州出版社,2010年版,840—841页。

⑬金庸:《射雕英雄传》,广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1503页。

⑭金庸:《倚天屠龙记》,广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185页。

⑮傅国涌:《金庸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21页。张圭阳:《金庸与〈明报〉》,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13页。

⑯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个灿烂的世纪》,第15—16页,转引自傅国涌《金庸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23页。

⑰张圭阳:《金庸与〈明报〉》,湖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41页。

⑱金庸:《笑傲江湖后记》,《金庸作品集》,广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1568—1570页。

⑲这两部作品似乎成了金庸小说中的另类。《连城诀》描述了一个极普通的男子因为一场冤狱得以习得武学秘籍,在经历一番奇特的经历后,赢得一位上流社会女侠的爱情。《侠客行》的主人公是一个无名的小乞丐(他甚至一度被叫做“狗杂种”),地位卑微、任人玩弄,但心地良善,最终因为文盲的缘故,勘破无数聪慧豪杰无法参悟的武学秘籍,成为绝世高手。这是两部过渡型的作品,它们证明了金庸对精英主义的反省和对“无为而无不为”、“绝圣弃智”的道家思想的敬意。

⑳约翰·罗尔斯,《正义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年6月,第302页。

㉑桑德尔:《自由主义与正义的局限》,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页。

(作者单位: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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