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
我们村庄坐东向西,处在一个丘陵的褶皱里。山坡如一个波浪在村前拱起,平静地漫过村子,却没有在村后再起一个波浪——有一种说法,当然是村里那些很老的人说的,他们说村子刚好压在了龙脉上,如同抓住了蛇的七寸。这样的说法得到了村人的认同,但村外的人却说,我村的风水不好,具体表现为水路不通。因为村前的山坡就如同一处屏障,巍然而立,挡住了村庄流出去的水,水一流不出去,积的时间久,就会发臭,有外村人来走亲戚,第一句话总是:“怎么感觉有股味道。”他们不敢言臭,毕竟人在他乡。我们村的人早已经习惯村庄的味道,说:“哪个村庄没有自己的味道?”——致使的结果,来村庄走动的人不多,有些落寞,如一个人的孤僻,鲜有亲友。
村庄客人不多,神倒是不少,细算来,有十几个之多,都是能叫上名字的,还能说得上来历,其中名气稍大的有莲峰古庙、三山国王、向北伯公、王爷公……除此,每户家庭里还有不少独门独户的神,如天地父母、灶君、地主爷、床底婆……村庄为什么有这么多的神,想了一下,大概跟村庄长时间的落寞有关,就像人一样,一旦寂寞,一旦有了被抛弃感,就更需要一种精神上的支撑和寄托——而众多的神,恰好就是村庄里不多的人坚实的精神后盾。如果简单的称之为迷信,显然不对;称之为信仰,愚昧之处却也随处可见。
我们村紧靠着省道,风水又存在着争议——风水是大事,对于一个村来说,就相当于一个人的八字,好,就一辈子好;不好,后天也就改不了了。尽管村人在风水这方面有着固执的坚持,但省道上频频出现的车祸,还是让村里的人惊慌了起来。车祸,按理说是意外,哪个地方没有意外呢?何况是大路上,车来车往。然而意外频频发生,就不是意外那么简单了。那几年里,省道足足发生了不下十起的车祸,大大小小,死了七人,一人被撞成了白痴,我五哥则在一次车祸中丧失了右腿……死伤的人无疑都是我们村的人,其中有一次直接就让一家丢了两条性命,又有一次让两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死了,死状还相当凄惨……这些还不够吓人,吓人的是那么多起车祸,全在一个地方,即是我们村的村口。那里立着一块石牌,石牌写着我们村的名字:后湖村。那么显眼。车祸也让我们村在附近出了名,外村人都说那地方肯定是闹鬼了,有记忆好的人还能说出第一个在那里死去的人,说那是一个小女孩,被一辆三轮车撞死的,都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么多人死在那里,想来那小孩的鬼魂足够冤屈……人们这么说,最终落下一个坏名声的还是我们村,以至于有一段时间,我们村请再好的戏来唱也没多少人来看,甚至任何路过我村的路人和车子都加快了步子,事后不知是真见到了还是被吓蒙了瞎说,又是一番讲述:昨晚路过后湖村,见那地方啊,说出来吓死你……
为了驱鬼,化解怨气,村庄还出了人丁钱,请了南塘镇的师公,到省道上做了次隆重的法术,据说超度无数,像是赶牛羊一样把鬼赶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那次法术有没有把路上的冤鬼都赶走,我们不得而知,只知道从此路边多出了一个神,那神起初就是几块砖头砌成的小窝,连名字都没有一个,后来规模逐日扩大,有了一人多高的房子,还有神像和香炉,名字也有了,叫“向北伯公”。这名字一点都不像一个神该有的名字,估计也就因为面向北面,而“伯公”一词,几乎就是对神一种普遍的尊称,任何没有名字的神我们那儿都可以给它安一个“伯公”之名。向北伯公从此在省道边上立了足,初一十五,香火还挺旺盛,人们之所以信奉,无非也就是要它震住省道上的冤鬼,这是向北伯公刚开始的职责,后来慢慢有些演变,出外求个一帆风顺、出入平安,想着大概也归它管。于是向北伯公管辖的范围扩大了,如升了官一般,从此我们村有人要出远门的,首先应该奉拜的便是向北伯公。
我对向北伯公的印象很深刻,倒不是我信它真能保佑我出门一路平安,而是每次出门,我都得从它身边过。它年月不变,风雨不改,就守候在村口,目送村庄那么多的年轻的年纪不太轻的人一个个一批批离开村庄,远去深圳广州东莞……它大概也不知道深圳广州东莞是什么地方,因此也会感觉无能为力。即使是神,也有职权范围吧。深圳广州东莞有深圳广州东莞的神,我们后湖村的神,多小的角色,怎么就能管到别人的地头呢?这理,跟我们村的村长跑到深圳广州东莞就什么也不是就是小乡巴佬一个是一样的。我似乎还能读懂一个村庄的神的无奈和无助。很多个清晨,我带着包袱站在省道边上等着长途汽车,旁边站着父亲,父亲抽着烟。父亲说:“拜一下向北伯公。”父亲准备好了清香和煤油。煤油添在向北伯公的煤油灯里。那盏灯不能灭,村民们要自觉维护那盏灯不能灭。在这点上,村庄里的人出奇的一致和团结。添了油,父亲开始点香,他的火机总是打不着。他猫在向北伯公的小屋里,看样子像是给了向北伯公一根烟,正帮向北伯公点火呢。我站在不远处看着,突然有些心酸,我心想要是父亲钻进向北伯公的小屋子去,从此就出不来了,村庄或许就会把父亲当做神了、当作向北伯公了(床底婆就是这样成为神的,她本是一个乞丐,去一户富裕人家乞讨,富裕人家的夫人善良,请她进屋吃,吃至中途,富裕人家的老爷回来了,她害怕,一头钻进了床底下,就那样死了,成了神,从此为那户富裕人家庇佑孩子健康好养。这是我们村庄流传的故事,我们村庄的每一户人家的床底下都供着一个床底婆,我整个童年都害怕那黑蒙蒙的床底,害怕那个据说是在保佑着我的床底婆)。
——事实上,每次我离开村庄,父亲和向北伯公都保持着一个相同的姿势,目送我的离开。我对向北伯公的亲切多是源于父亲,好多时候他们已经融为一体了。父亲没事都要去给向北伯公添下油插下香,他坚持这事比坚持自己的劳作还要显得细心和耐心。在父亲看来,待神和待人是一个理儿,不能有事的时候就呼啦啦跑上门,求这求那,像是人家必须做的,甚至是人家欠你的;而没了事了,就把人家忘一边,不理不睬——村庄里的神,大多时候也在经受着这样的冷待,人比神现实,久之,神也会和人一样,你没事时怠慢了我,你有事了我也怠慢你了。这是父亲的逻辑,父亲生怕怠慢村庄里的任何一个神,在他眼里,那些神,和人一起生活在同一个村庄里,共同抵御鬼的侵占和骚扰,这是多么壮烈的事情啊。父亲始终觉得他的七个子女能在外面平平安安、成家立业,和他一辈子尊神为贵离不开。有时候我大哥二哥有个什么不是,在电话里,父亲准会开骂:“你们牛逼了,你们长翅膀了,你抬头看看头顶,神在罩着你呢,你以为人在这世上有多大的力量,你以为你就是神了哦……”父亲骂什么,大哥都不会还口,二哥也是,三姐也是,四哥也是,五哥也是,弟弟也是。父亲轻易不骂人,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父亲甚至没什么用,种田不是好手,做事也没任何手腕,父亲在村庄里多数时候被人看不起,他们说,如果不是我母亲,父亲根本养不活我们姐弟七人。当然,现在没有人敢看不起他了,因为他的七个儿女都长大了,除了我五哥丢了一条右腿,其他都长得壮实健康。父亲后来为自己的无用找了一个理由,他说他还是有用的,他求神,神在庇佑着这个家。他的这个用处不被人所见,却起到了关键作用。父亲这么说,我们也就无话可说,整个村庄的人也都无话可说,人们可以看不起一个父亲,却不能小看一个村庄里的神——这是祖上留下来的训。父亲和神站在了一起,所以父亲也有了神的光芒。我们可以对父亲的其他举动发表意见,却丝毫不能怀疑他心目中的神,否则他会翻脸,会臭骂我们一顿,他在维护神的尊严时是那么的义正词严、咄咄逼人。而他维护了神其实也就维护了自己——这是父亲的秘密,当然谁都读懂了,只是谁都没去戳破,毕竟父亲已经老了,他很快就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神”了。
那些个清晨,我看着父亲把三根点燃的清香插在向北伯公的香炉上。那个本来很小的香炉,由于日长月久,清香插了一层又一层,如同起了一个小塔子。我担心有一天小香炉的底座稳不住上面的“小塔子”和香灰,会倒掉——但那么多年过去,每次回去,一下长途客车,第一眼就看见向北伯公的小屋,再就是看见那个香炉,一年比一年高,一年比一年岌岌可危,却总是不倒。去年,向北伯公有过一次重修。父亲给我打电话,问我要捐多少钱?说实话这钱我不太愿意捐,怎么说也读过几年书,知道村庄用财力去捣弄那么些东西是错的。但我不好说,我要是说了,父亲准说:“你懂个屁,读几年书神都不认了,弄不好家里的人也不记得了吧。”——向北伯公据说修得挺气派,路过的人见了都赞不绝口。然而不出一个月,意外发生了,向北伯公失火,烧了一夜,村庄没有人知道。第二天是我父亲第一个发现的,他看见向北伯公只剩下灰烬一片时,顿时痛声大哭。关于向北伯公的烧掉,后来村庄颇有微词,有人说省道的冤鬼又要开始作恶了;另一些理智的人则开始怀疑向北伯公到底是不是一个神,是神,怎么自家着火了也不懂得施法营救——这么说很有理。我父亲却气得不行。那些日子,听我母亲说,父亲满村子逛,听到谁在说向北伯公的坏话,他就把人家痛骂一顿,整个村庄像是回到了文革时期,谁说话都避着我父亲。父亲还因为向北伯公的烧掉而病了一场。母亲很害怕,关于父亲的病,母亲至今仍心有余悸。母亲经常说父亲能活着是一个奇迹,那事倒真像是神在相助。
父亲早年得过大病,死过去几次,寿衣和棺材都准备好了的。那时我还没出生,我的大哥也没多大。母亲说:“你爸让鬼缠上了,鬼是个女鬼,看上了你爸,要招你爸为驸马。”母亲后来说这些话,语言松弛,似乎还有调侃父亲的意思——“想不到啊,你爸这辈子差点娶不上老婆,到头来倒让女鬼给看上了。”听母亲及一些邻居的讲述,父亲当时挺吓人,半夜三更总是叫个不停。有时正吃着饭,喝着小酒,父亲举杯,向着一团空气说:“来,夫人,喝一口。”说着自己一手举杯一手遮挡,像是戏台上的古人那样喝酒,然后哈哈大笑,也是学了戏台上的样子……试想,这样的场景,多吓人。母亲后来胆子特别大,估计是让父亲给吓出来的。有时眼看父亲快死过去了,母亲一手插到父亲的嘴巴里——母亲听说一个人快死了牙关会咬得很紧,不让他牙关咬着,自然就不会死。只是每次父亲缓过气来,慢慢松开嘴里母亲的手,而那只手早已血淋淋。父亲满嘴的牙都咬进了母亲的肉里去。
父亲的病愈,和村庄的另一个神有关,村庄习惯称之为仙公。仙公在我们村庄可谓神的老大——他本是居住在莲峰古庙的八仙。八仙是八位仙,属道教,但在我们村庄,八仙成了一个神:仙公。而且莲峰古庙也没有道教的戒律,倒像是佛教场地,甚至还念起了金刚经。可见我们村庄的神,那是一个乱。莲峰古庙离村庄稍远,位于村子东面,一片荒野之中,周边是茂密的荔枝林。早年多是木麻黄,后来木麻黄全砍了烧炭,就种上了荔枝。荔枝三月开花,白色的荔枝花满山遍野,如下了几天几夜的雪,把莲峰古庙衬托成仙境里的建筑。据考证,莲峰庙始建于明代万历四年,经四百余年风雨剥蚀倒塌,民国初于海角岭山迁至仙公埔,后来改为仙公莲峰庙。国民革命期间,该寺是工农红军办事处,培养了一批革命人才……关于古庙的被烧,村里那些老人记忆犹新,说那个火啊,跟如来佛祖背后发出的金光一样,映红了天空和大地……那时烧庙的是政府,多年后集资修庙的还是政府,这让村庄里的人有些糊涂。莲峰古庙重修过后,还被作为文物保护着。文物不文物的村庄不怎么关心。村庄的人一直坚信神在政府之上,他们有时为了神可以和政府对着干,据说当年火烧莲峰古庙,村里的人就曾纠众闹事,后来古庙重修,村人也不认为是政府的功劳,他们更多是说神灵的显圣,让一个曾经烧过它的人弯下腰来认错……村庄的智慧基本都在这些细节里体现出来。莲峰古庙后来日渐出名,几乎脱离了我们村的管制,成了一个单独的单位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信男痴女的敬香膜拜。这多少有了儿大不由娘的意思,但在后湖村人心里,莲峰古庙再怎么样,它还是村庄里的神——近几年,古庙再次得到了扩建,有些出外赚了钱的富人,认为是古庙的仙公暗中佑助,捐款捐物,不亦乐乎,还有了攀比的意思,像是在神的面前争宠。其中也不乏一些作了灰色行业发家致富的,往神明身上砸点钱,一是积善化怨,二也是为担惊受怕的内心买个安妥。
当年我母亲来到莲峰古庙,古庙远没现在风光。母亲也不能承诺给仙公修个主殿,甚至是捐个石柱子,都不可能。我家那时的穷,几乎是全村之最,都是让父亲给病穷的。母亲跪了一天,求了一签,拿到祥签人那里一问,是个上上签,签名叫“包公请雷惊仁宗”,还有四句签文:日出便见浮云散,光明吉利照世间。一向前途通大道,万事清洁保平安。母亲当时啥都不懂,只是听着祥签人一个劲地说好。母亲说:“病着呢。还好啊。”祥签人一愣,接着说:“病,不怕,马上就有贵人,马上就能好。”兴许就是祥签人的一句急中生智。母亲看那祥签人的样子,感觉有点不靠谱,但她没说什么,把冥钱纸锭往古庙的香炉一烧,就回了家。回家路上,母亲一直在想,如果真有贵人,真能好起来,那么这仙公就真神了。回到家,一切还是原样,父亲依然半夜大喊大叫,把我大哥二哥吓得都不敢在家里睡觉。几天后,母亲几乎都忘了贵人之事,忽然这天来了个亲戚,那亲戚远得都不知道是怎么来的。母亲给亲戚沽了一斤白酒,让父亲陪着慢慢喝。几杯下肚,父亲突然大笑:哈哈哈,哦,哈哈哈。然后又是对着一团空气说:“来,喝一口。”亲戚却镇定自如,似乎早知道父亲会来这一套,他起身,给了父亲一巴掌。父亲栽倒在地,怒目圆睁。亲戚一阵咒语,父亲就抽搐了起来。接着亲戚还弄了其他什么,最后含一口酒往父亲身上喷去,又在父亲身上画啊念的。母亲和大哥二哥站在一边傻了眼。等弄好一切,亲戚才说:“女鬼已经被我赶走了,睡一觉便痊愈。”亲戚那天就离开了村庄,从此再没和我家联系过。后来我大哥曾为此寻找过那个远房亲戚,最后打听到他是流沙一带人,是个道士。但父亲怎么也想不起我家在流沙一带有亲戚。母亲则更愿意相信,那亲戚便是莲峰古庙里的神,是仙公的化身。所以这么些年来,母亲对莲峰古庙的信奉,其虔诚无以复加,初一十五,她都得上莲峰古庙,吃斋念经,打坐整天,容不得人半点打扰。
莲峰古庙的签后来被传得特灵特邪乎,期间自然少不了我母亲的一番宣传。每年正月,古庙迎来了一次隆重的庙会。那些日子,古庙张灯结彩、搭台请戏,闹热非凡,主殿里外都跪满了求签的信徒,他们多是周围村里的农民,也有开着宝马奔驰来的富贵者。同样跪在神的面前,所求之事却大小有异,农民求个五谷丰登、出入平安、六甲安顺;官贵商贾则求财源广进、升官加爵,甚至是逍遥法外;也有偷求作案顺利,赌徒求个好手气的——总之,啥人都有,啥要求都向着神求,好像神就是一个不分是非、胡作非为的神——母亲对此颇为反感,她说:“怎么能这样,神能保佑你平安就不错了,还要保佑你发财。”母亲说得有理,可她并不知道,其实神一无所长,它又怎么能保佑人的平安?当然,如果我用这样的话与母亲反驳,母亲就又得举出当年她求签救夫之事,她会追问我:“为什么?”说真的,我还真答不上来。好多村庄里的人和事、神和鬼,我都无法运用微薄的知识和认知去做出解释。
莲峰古庙的扬名,为村庄培养了不少祥签人,人称半仙。祥签人有高低之分,具体就看他祥得对否,能否通过四句签文洞察神明的玄机。这样的活儿带着神秘性,这样的人也应该有异于常人,否则难以服众,或者说人们愿意相信作为神的传达者就应该有着神的迹象——非人的迹象。比如瞎子、侏儒、疯癫者……在我们村庄,几乎都当上了祥签人。祥签人其实不好当,你祥对了,求签人重谢的还是神;你祥错了,求签人怪的则是你传达错误,神还是没错。当然作为一个祥签人,如果名声在外,靠着古庙发家致富,也是可能的事。村庄就有一瘸腿老头,清瘦,留了长须,雪白。他叫乃少,人称半仙乃少。半仙乃少可以说是莲峰古庙的首席祥签人,几乎成了仙公的代言人,如古时颁发圣旨的太监,受人崇敬。我母亲当年为父亲求的那支签即是半仙乃少所祥,他的扬名和那支签不无关系。此人形态异于常人,言语怪诞,精通历史古传,善于借古喻今。据说,此人年轻时当过红卫兵,去过大北京,当然也批斗过不少同村人,迫人跪玻璃渣,牵人家的猪,大过年的端走他人热腾腾的甜粿……因有劣迹在先,后来一直受村人冷落,没人愿意与他交往。他又腿脚不便,生活艰辛。有一天,他突然大喊大叫,折根芒花当马鞭,驾驾驾,满村子跑,腿脚也好了,像是被神附了体。接着他在三山国王庙前吞刀唱戏讲历史,滔滔不绝,讲至激动时,拿刀割破了自己的舌头,鲜血直流,再用指头沾血写字于墙头。村庄人新奇,神附体之事早有耳闻,亲眼目睹却是头一遭。大家围着看,看到他把舌头割破时,终于确信,他的身体不再是他的了,里面还住着神。自那起,神每隔一段时间都会附上他的身体,免不了又是满村子闹,神一退去,他才回到正常人那样。只是村人对他有了新的态度,人们视若神灵,有个什么疑难杂症,都找他问药,而他竟然也治好了一些人;偶有家人死去的,也找他出神,称之为“托神请鬼”,然后他就可以任死者附身,为生者交代没来得及交代的遗言之类。他由此生活越过越好。我孩时曾见过他被神附体的景象,可谓神奇,平时一瘸腿之人,那会儿跑起来却比马还快。因为那事,我至今都不敢说自己是个无神论者。再后来,莲峰古庙重修,他进驻古庙当了首位祥签人,从此像是坐上了聚宝盆。现在他在我们村里不是首富也是二富,一个人住三层楼,一生未娶,无妻无子,却收养了他哥三个孤儿——只是听村人偶尔说起,他对三个侄子并不好,把他们当佣人使。这可能也是村人之间的闲话——见他那样,妒忌者肯定不少。我有时想,就算是神,可能也感觉到他的存在是一种威胁,因为求签人信他多过了信神,他的话便是神的话,他说了算,比如一个生意人求签问:这单买卖做不做?他说做,就做;他若说不能做,求签人自然不敢贸然去做。他决定着求签人的方向。
半仙乃少给村庄起了个榜样,后来村里不少人学起了祥签,学成之后搬个桌凳也往莲峰古庙一坐,招揽顾客——学祥签并不是容易事,先是背诵那六十一条签文,本身就是一大工程,对于村里识字不多的人,简直比当神仙还难。所以也有知难而退者,也有第一年搬着桌凳去了,第二年就不敢了,问其原因,答曰:“不好赚啊不好赚。”相传村里有一个叫水钱的,说起来还是我堂兄,坐牢出来,无业,顺便也学了祥签。有一回一人拿签找他祥,他沉思了半会,说:“好签啊,此人有喜了,大喜。”那人吓一跳,说:“怎么可能,这是我家老娘,都八十高龄了。”此事一直被村人传为笑谈,从此水钱也就不敢出来混祥签这口饭吃了。当然也有禀赋过人者,似乎天生就是为了祥签而生,签文一背成诵,祥签时也如神附体,句句说中要害,我二叔便是这样的人。我二叔长得很矮,记得我十岁不到就已经和二叔一样高了。二叔早年师从半仙乃少,出山后,名望直逼师傅,颇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架势。这都不奇怪,在村人眼里,他们都是异于常人者。我父亲也师从过半仙乃少,但道行浅,名声不及二叔。所以我家每年还得请二叔来祥签,母亲隆重邀请二叔,这让父亲心里不快,怎么说他们也是师兄弟。二叔在祥签过程中,父亲经常质疑,和他唱反调,因而兄弟俩吵翻了脸也是常有的事。那年我大嫂求六甲,问是男是女。二叔说是男的,父亲不服,说是女的。两人争执不休,最后还打了赌。二叔熟知三国水浒,一个事情扯古论今总能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有时也会讲着三国突然冒出一个程咬金,母亲还是信二叔多一点。那时我在读书,对村庄里的人和事皆有看不惯之处,感觉自己站在光明的真理的一边。我就插嘴说:“是男是女,到医院做个B超不就清楚了吗?打什么赌啊。”“你懂个屁。”父亲和二叔几乎异口同声骂道,那会兄弟俩显得异常的团结。——那年我大嫂生的是男孩,二叔赢了,二叔为此趾高气扬,看起来比谁都高大。当然,不是男就是女,输赢只在父亲和二叔之间,作为神的仙公,它永远是对的、是不容侵犯的。
大年正月,便是二叔最忙的时候。那一个月里,二叔几乎吃住在莲峰古庙,求签的人络绎不绝。二叔戴着个黑框老花镜,挂在了鼻尖上,眼睛却越过眼镜看人。二叔一手提着口壶喝洋参水,一手还得批注签文,嘴巴还得不停地说话,说到嘴角都翻出了泡沫……那场景,真是一个劲儿的壮烈。二叔最长时曾有过三天三夜没睡觉,赚了五千块。二叔在我家说起这些时,语气自豪,他几天赚的钱就抵村庄一些人家一年的收入。那些日子,出外的人都回村了,一年在外,无论是顺畅还是挫折,都习惯求个签问问,看神有什么明路指一指。二叔(当然也包括半仙乃少和其他一些祥签人)那些天的角色,照我看来,则有点像是电视里那些感情或者职场咨询师,劝导年轻人怎么着怎么着,比如感情要专一,婚姻可成;比如贵在坚持,事业有希望;比如八月生是男丁十月生是女娃;比如千万不能有歪门邪道之想法,否则有锒铛入狱的危险;再比如你这人天生少横财,能赚辛苦钱,但也饿不死……二叔这样说,没有人会反对,都唯唯诺诺点头答应,因为二叔不代表二叔,他代表着神。二叔因此也敢于说话,平时不敢说的话那会儿也直率而出,不排除还有公报私仇的意思,有时二叔说着,会摘下黑框老花镜,语重心长地说:“不是我说你啊,你这人……”再怎么批评,对方还是笑脸相迎,因为二叔不代表二叔,二叔代表着神。我曾想,二叔每年正月要替神说多少话,有多少真是神的旨意,有多少又是自己的意思。每年正月,我所见的二叔,既神采飞扬,也憔悴不堪,几乎经不起一阵大风的吹刮——二叔是那么的瘦小,因为熬夜,因为说话,他的头发枯草一样耷拉着,眼睛里满是血丝,嘴唇干枯而破裂,他说到激动时会浑身发抖,口沫四溅。我总害怕二叔会在某一个正月死去。奇怪的是,二叔的身体似乎累不垮,每年正月他都能坚强地挺过来。那可能是钱的诱惑,村庄里的人却更愿意说,那是神的佑助。正月里,二叔的身体不仅住着二叔,还住着神哩。
越到后来二叔就越承受不住了,神也帮不了他。近一两年更甚,甚至还有一边打点滴一边给人祥签的时候。二叔急需一个助手,这个助手只有一个要求:写字快、字不要过于潦草。其实就相当一个记录员,把二叔的话简洁明了地记在签帖上——早年我大哥闯深圳之前也干过这活儿,他当的是另一个祥签人的助手。其实二叔早就需要一个助手,以前他舍不得花钱,请个助手一天得几百,整个正月下来,就没了几千块。二叔想把这份工让我干,刚好那时我回家过年,闲着也是闲着。二叔一直说我的字写得好。后来我当过二叔的助手,但时间不长,我也不好意思要他的钱。我亲眼见识了二叔一天到晚喋喋不休的盛况,当他说中某个事情并获得求签人的赞赏时,我还真怀疑二叔是不是被神附身了。后来二叔又找到了一个好助手,是我们村上一个叫水路的年轻人,高中辍学,二叔当即为他提供了一个就业岗位。一直到今天,二叔和水路合作愉快,每年过年都能见他们一前一后一人挽着公文包一人提着水壶往村东的莲峰古庙走去……
说来奇怪,莲峰古庙的签确实有神奇之处。每年父亲都会为家人求一签,而我连续多年得文签。所谓文签,即是文人签,比如“苏东坡游惠州西湖”、“韩文公过秦岭湘子扫霜雪”,或者“刘备三顾孔明茅庐”、“渭水河太公钓鱼”……父亲说我是文曲星下凡,这辈子注定从文。这话父亲早在我写作之前就说过,现在看来都应验了。在我们村庄,年轻人无非就几种职业,能读书的考上师范,回家当个老师,算是最有文化的人了;不能读书的,拜了向北伯公向北而去——广州深圳东莞,都在村庄的北面——去打工。也有做生意的,办小厂、开废品收购站、弄个小士多店……还真没有一个写作的。我是村庄的第一,也是唯一。所以父亲当年敢于断言我的职业方向,并非全靠猜测那么简单。
今年八月,深圳有个报社招记者,我投了简历应聘。妻子问我怎么不叫父亲去莲峰古庙求一签,听仙公怎么说。我想也是——我越来越觉得求签虽不能帮到什么却也起到让人心安的作用。于是打电话回家,让父亲去求一签。第二天,家里来电。父亲说:“签是上上签,叫‘周文王为姜太公拖车。”接着父亲念了四句签文:“太公家业八十成,月出光辉四海明;命内自然逢大吉,茅屋中间百事亨。”签文听起来不错。父亲却说事情有难度,我说仙公不是赐了好签么?父亲说这个难说,有时会反着来,求了好签未必就好,求了坏签未必也就坏。听父亲这么说,看来他的祥签水平有进步,都能用辩证态度看问题了。倒是我二叔一如既往的和父亲持相反意见,二叔说此事肯定能成,八月十五一过,你在家等喜讯。说实话我很高兴听到二叔的断言,我也想得到那份工作。就此事,父亲和二叔又打起了赌。他们兄弟俩可真没完没了,这还不跟我大嫂当年的肚子一样,不是男孩就是女孩;我的事不是成了就是不成,输赢还是父亲和二叔之间,与仙公无关。二叔和父亲在这样的较量中是否获得了生活的乐趣和满足,也许只有他们才知道。后来事情还是黄了。我打电话回家告知,父亲几乎有了欢呼的意思。我问他高兴什么,我没成功。父亲笑着说:“你没成功,没事,我成功了,我终于赢了你二叔啦。”我在电话这边一下笑了,笑得真开心。这应该是父亲唯一打败二叔的一次。
〔责任编辑 宋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