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在房子里的树

2016-09-23 17:34周远河
满族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决策层林业部门寡妇

周远河

尚新锐到厂里报到的第一天就注意到这棵树。这棵树通体翠绿,枝繁叶茂,婆婆娑娑,孑然一身,孤独而高傲地立于一片空地中。

后来,他听说厂里有两件宝,一件是一位老人,一件就是这棵树。老人是一位张姓老模范,属于开厂元勋级人物,历届厂领导都视他为祖宗。小尚同志是个精明人,在关注这棵树的同时,更是主动接触张姓老模范,在老人家的大力举荐下,年纪轻轻的他很快进入职代会。

据老模范介绍,这棵树由来已久。这里还是一片荒野的时候就站在这里,这里盖起第一片厂房的时候还站在这里,这里周围盖满厂房楼房的时候依然站在这里。它和老人一起见证了厂子的发展壮大。

正是因为这个化工厂效益越来越好,所以员工待遇越来越高,至今还保留着福利分房的政策。工厂不断膨胀越来越大,员工越来越多,员工宿舍越来越不够用,厂决策层要建新的宿舍楼,就把目光瞄上了树站立的这块最后的空地。

盖楼需要跑很多手续,需要许多部门同意盖章,据不完全统计,盖一栋楼从立项到最后拿到产权证,至少需要盖八十多个公章。

因为这棵树,本来与盖楼无关的林业部门也不得不拜访,必须办出准伐证之类的手续才敢动它,否则属于乱砍滥伐,是违反林业法的。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林业部门认真研究后,不同意砍这棵树,理由既简单又复杂:因为这是一棵谁都不认识的树,只长叶不开花,而且在寒冷的北方四季常青。林业部门的专业人员已经钻研多年,初步认定它应该是冰川纪以前的古老树种,但究竟是什么树种还没有结论,最肯定的结论就是,这是一棵活化石,谁也不准动。

决策层为这棵树伤尽了脑筋,多次与林业部门交涉,提出把树移植他处也不同意。林业部门态度很坚决,谁敢碰这棵树,轻则法庭上见,重则让公安局抓人。热锅上蚂蚁的决策层想重新选址盖楼,一是附近没有空地,二是征地费实在负担不起。

不算太笨的决策层这时候想到了群众的智慧,召开职工代表大会,一是表明解决职工住房问题的态度,二是说明现在迟迟不能开工的原因(说明这层意思不排除推卸责任的嫌疑),三是征求大家意见集思广益,看有没有解决问题的金点子。

领导话音刚落,会场顿时进来一窝蜂似的人群。

年轻工程师尚新锐没有加入蜂群。一则他是刚刚进入职代会,怕自己的意见被老同志不屑,二则也是最重要的,他头脑中蹦出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他想等蜂子们嗡嗡完后一鸣惊人。

台上的决策层耐心等待了大约二十分钟,或许他们的脑袋已经胀得比水缸还大,实在不堪忍受下去,主持人站了起来,模仿某位很有威望的已故国家领导人动作,把双手使劲往下压,想止住已经开锅的会场。可是当年那位领导人想止住的是热烈的掌声,他想止住的却是乱哄哄的蜂鸣,何况他还没有领导人那样崇高的威望,后果便可想而知。于是只好不顾斯文,有些恼怒地对着话筒大喊大叫:静一静静一静!还不静。又提高了三度:都别吵吵了!都闭嘴!领导做动作看不见,喊话也听不见吗?真他妈没素质!

可能是主持人关于素质的说法起了作用,果然会场慢慢就静了下来。

会场静下来,领导也平静下来。主持人恢复常态后,请代表举手有序发言。

第一个举手并且未得到允许就腾地一下站起来的是德高望重的建厂元勋张老模范。老人家头发皆白,面色黑红,声如铜钟,气贯长虹:各位领导、同志们,大家都知道我老张头和咱们厂子的感情。从建厂第一天,我就变成了咱厂房的一块砖,那时候条件苦,露天作业,我不敢说每个地场都有我流过的汗水,我敢说每个旮旯都有我泚过的尿。我亲眼看到咱们厂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穷得叮当响到富得放屁都冒油,咱们能在厂里上班,这是咱们的福分。现在领导想给咱改善住房条件,连我这要退休的老头也能换个新楼住一住,多好。现在这棵熊树给挡了道,有它就没有新楼。其实也不怨树,就怨林业部门扯淡!我就后悔呀,当年也没有什么林业法,我怎么就没用拉泡屎的工夫把它砍了,省得它今天还成宝儿了!现在我想明白了,留着它是让我在退休之前为厂子再做一把贡献。反正我也要退休了,我贫苦出身,根正苗红,一辈子没干过坏事,这次为了咱厂就干次坏事,我去把树砍了,和别人没关系,只要新楼能盖起来,蹲几天笆篱子我愿意。

会场静了大约三秒钟,立刻形成两派:年轻人叫好,称老张头是老英雄;年岁大的叫停,劝老张头保住晚节。台上的主持人来不及模仿领导人用双手往下压直接喊安静,用几乎要哭的声音否定了老张头的建议。理由很充分:张师傅是厂宝是旗帜是既有形又无形的财富是既物质又精神的魂魄。让张师傅去牺牲就是砸了厂宝倒了旗帜毁了财富散了魂魄。而且张老模范的话也提醒了决策层,树本身就是一件厂宝,让一件厂宝去毁另一件厂宝,岂不是彻底消灭了厂宝?

既然老张头的高招被决策层否决,其它各种高招甚至绝招便纷纷登场,概括起来主要有如下几种:一、火攻法,即把树周围堆满可燃垃圾,借焚烧垃圾之机把它烧死;二、水烫法,即在树旁边挖坑露出树根,用开水浇树根,把树烫死后再把土培上,神不知鬼不觉;三、尿泚法,即所有老少爷们一周内不许到厕所撒尿,有尿到树下往树根上泚,以高浓度的尿碱把树烧死;四、虫灾法,即到别处捉一些虫子放到树上,让各路害虫繁衍生息,啃食树叶、蛀空树干,让树因为精华被吸干营养不良慢慢死去……

此时此刻,那棵树就站在热火朝天的会议室不远的窗外,一点不知道自己将要承受如此多的酷刑折磨,依然在风中无忧无虑的婆婆娑娑,轻歌曼舞,一脸天真。

主席台上的决策层们个个眉头都拧起棱角分明的疙瘩,他们在惊奇下属们奇思妙想的智慧的同时,却不敢苟同哪一条能算作良策。这棵树已经引起高度重视,只要出现不测,林业部门肯定会紧追不舍深入调查,那些绝招就会纷纷露出破绽,领导个个难辞其咎。炒豆大伙吃砸锅一人担绝不是一个成熟领导的游戏规则。

就在决策层要宣布暂缓执行这项基建项目的瞬间,年轻的工程师尚新锐东张西望扭扭捏捏站了起来,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自己有一个很不成熟的想法。决策层们望着这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不知他嘴里会吐出些什么牙来。他们对员工的智慧已经不抱什么奢望,权当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散会也不差这几分钟,于是便很宽宏大量给尚新锐一个允许发言的手势。尚新锐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张嘴却语惊四座——

把树盖在房子里。

趁大家因吃惊而肃静的机会,他也发现自己说了个病句,便赶紧解释:我的意思是,我们建楼房的时候找设计单位特殊设计一下,把树包在楼房里,这样既不用砍树,也不影响建楼,林业部门问起,就说那棵树太珍贵,是我们厂的厂宝,我们的楼房正好把它保护起来,就像发现文物后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比如兵马俑的挖掘整理现场不都是用大房子保护的吗?我愚蠢地认为,这个理由林业部门不但不会反对,还会感谢我们,因为我们做了他们想做又没钱做的事。

尚工程师话音刚落,会场又进来一群蜂。主席台上的决策层们也开始交头接耳。小尚同志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愈来愈强烈:完了!他茫然地望着主席台,眼里却什么也没看见。仿佛过了十万八千年,麦克风突然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吱”……像一把锋利快刀,瞬间把一切噪音都割断了。因为声音是从主席台上发出的,所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主席台。主席台上的情景更令人难忘,决策层们高度一致的集体起立,集体鼓掌,个个笑容可掬,这是职工们多年未见的美丽风景。主持人向台下招手:刚才发言的那个小什么同志请到台前来。已经恢复听力和视力的尚新锐仿佛意识到了什么,踌躇满志挺胸抬头大步流星义无反顾地走向主席台。

后面的情节就比较俗套得可想而知了:领导仔细询问了小尚同志一些常规性的问题,关键的问题是愿不愿意暂时放下手头的专业技术工作,配合分管领导专门完成眼前这项工程。小尚同志当然不傻,他已经明白领导采纳了他的金点子,而且在这几千人的大企业多少人想近距离接触领导都找不到机会,现在因为他的一个突发奇想马上喜从天降,焉有不点头如鸡啄米的道理。

决策层以史无前例的高效率,当众宣布了两个英明决定:一、建楼方案的主要框架就按尚新锐同志的金点子操作;二、暂拟提拔尚新锐同志为办公室主任助理,主要配合分管副厂长负责建楼事宜。

接下来的事情正如小尚同志所料,林业部门不但没有反对,而且还请示上级主管部门给企业送来“保护古老树种有功单位”的证书和牌匾。

按照不懂建筑设计原理的尚新锐设想,这栋楼应该建成大商场那样的结构,即中间空出来,类似一个天井,给树充分的伸展空间,宿舍房间围绕大树四周建设,一圈环廊类似于观景台。当他把这个想法向建筑设计部门表述后,人家说当然可以,但是,这样的结构建设标准就要大大高于普通宿舍楼,言外之意就是建设成本要大大提高,否则安全质量问题无法保障。决策层们一算账,我的妈呀,一栋楼的造价接近两栋楼了。枪毙!重新设计方案。

当初突发奇想的尚新锐只想出一下风头,没想到会让他参与建楼事项。对建筑一窍不通的他哪有什么方案?这可如何是好?

快乐的小尚同志便有了烦恼。这段时间他经常跑建设部门,认识了一个小老乡。他乡遇老乡,自然成了朋友。有了烦恼的尚新锐要找人一诉衷肠,自然想到了小老乡。小老乡是正宗学建筑设计的,却因为眼勤、嘴勤、手勤、腿勤这四勤深得领导赏识,自然就不再干专业,而是当上了行政科科长。行政科长是要围着领导转的,领导忙就要跟着领导忙,自由时间很少,所以尚新锐和他约了几次终于在一个周末约上了他。他们选了一个不大却很干净的小馆子喝点小酒,唠点小嗑。推杯换盏间,小尚同志就说到了自己的烦恼。

小老乡本是精明之人,加之常围着领导转,自然深谙官场之道。听了尚新锐的苦恼,哈哈一笑,拍着他的肩膀给他上课:我说兄弟,只为这点事还用苦恼?你也太实在了。既然林业部门的证书和牌匾都送来了,以后就不会盯得太紧,你去找设计部门设计的时候就不要提树的事,就当它不存在,让他们正常设计。至于那棵树嘛,千万不能砍了,施工的时候就把它盖在楼里,该砌墙砌墙,该抹灰抹灰,让施工单位注点意,也不能故意把它伤了。至于它的枝枝叉叉伸到哪里就不要管了,分房的时候抓阄,谁抓到有树的房间活该倒霉。这样,一旦林业部门来看,那棵树完好无损,又不会增加你们企业投资,领导满意,岂不是两全其美?尚新锐的脑袋随着小老乡的思路不停地转:理论上讲,小老乡的方案是不错,可是有两个具体问题却很现实,一个是这样把树包在楼房里它还能活吗?二个是谁愿意要屋里有树的房子?

小老乡就是精明,一眼看出了小尚同志的心事:你现在的任务是什么?把楼房盖起来就大功告成,你能向领导交差、领导能向职工交差,你就居功至伟。至于其他事到时候再说。尚新锐一想,没别的高招,只能如此。

向领导汇报之前,尚新锐做了个周密的方案,汇报的时候,他没有提小老乡给出主意的事,而是说他请教了许多建筑专家,是专家们集思广益得出这个方案。领导们迅速沟通、交流,很快通过这个方案。主要领导还暗示小尚同志:这项工作完成后,厂里将重新考虑他的任用问题。

小尚同志更加踌躇满志。

在一阵振聋发聩的鞭炮声中,企业的新宿舍楼正式开工建设。

尚新锐此刻作为甲方的监工整日把自己拴在工地上,他认真负责,一丝不苟,作风正派,公私分明,不喝施工方一滴酒,不抽施工方一颗烟。由于他的严谨干净,所以他的话对施工方就是圣旨。施工方因为那棵树多次提出增加工钱等额外要求,小尚同志都严词拒绝,并且牢记小老乡的话,正告施工方,如果伤了树的一枝一叉一片叶子,就别想得到一分工钱。所以施工方就像敬祖宗一样敬着那棵树,施工时凡是与那棵树打交道,都小心翼翼,无论楼板还是墙壁,凡是要与树接触的地方,不但留出一定空隙,还格外加了软材料的保护层。

工程进展很顺利,比计划提前一个月完工。小尚首先得到领导赞许的眼神和狠狠地拍了四五下肩膀。因为对外宣传这是一项重大的民心工程,当地市委市政府把企业领导狠狠地表扬了一番,并且以减免部分税收的形式对企业进行了奖励,企业是名利双收。下面就是房屋分配的问题了。

按照工作年限等条件,尚新锐不具备分房条件。经决策层讨论一致通过,因为尚新锐同志在这次建设新家属宿舍工作中贡献巨大,以特殊贡献奖的名义破格让他享受这次分房待遇。尚新锐同志以很高的姿态提出自己不想搞特殊化,越是这样领导越不答应,并且决策层酝酿着准备树立尚新锐同志为继张老模范之后的新一代学习榜样,提出在企业内向尚新锐同志学习的号召。

在分房工作的实际操作中,尚新锐曾经想到的第二个实际问题出现了,那就是谁都不愿意要与那棵树有瓜葛的房间。那棵树涉及三层楼四户人家,树干三米以下部分涉及一户人家,树干三米以上及枝叉开始展开接近树冠部分涉及一家,树冠部分涉及两家。

小尚同志想到领导对自己的关照,主动找领导要求分一套有树的房间,让领导再次狠狠地感动了一把。张老模范也不是浪得虚名,主动找领导要一套有树的房间。还剩两套像没爹没妈并且残疾的孤儿,再也没人认领。无奈之下,领导只好使用了尚新锐小老乡的古老办法:抓阄。因为尚新锐选择了三楼一半树冠的房间,张老模范选择了二楼树干开始分叉的房间,所以有树的只剩下一楼树干部分和三楼另一半树冠部分。抓阄结果,一楼树干部分被丈夫因公去世的苗寡妇中奖,三楼另一半树冠被四十多岁尚无子嗣的梅姓夫妇中标。

房屋分配尘埃落定,接下来就是装修、搬家。除了苗寡妇和梅姓夫妇,其他乔迁户个个喜笑颜开,忙得不亦乐乎。尚新锐是光棍一个,并不想装修房子,所以别人忙的时候他闲人一个,东家走走,西家逛逛,口头上说学习人家怎么装修,实际上是欣赏自己的胜利成果。厂里已经传开小尚同志是建楼功臣,预备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所以,他所到之处,递烟递茶自不可少,赞美声更是铺天盖地。

他去得最勤的还是分到有树的人家,下意识里怕他们破坏那棵树。张老模范倒挺乐呵,说屋里有棵树桩子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家的小院,觉得挺亲切。苗寡妇嘴上絮絮叨叨说自己命苦,年轻守寡,临了分个房子屋里还戳根树桩子,半夜起来冷不丁吓一跳,像站了个人,还寻思是死老头子回来了。尽管嘴上絮叨,苗寡妇对树还是不错的,在树根周围用彩砖砌了一圈,像个大花盆,还经常用淘米水浇树。梅姓夫妇都是南方人,他们平时与人们交往不多,尚新锐去了只是点点头就算是打招呼了。尚新锐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一家,因为他们把别的房间收拾得有模有样,唯独把有树的地方扔了不闻不问。

人们陆续搬进新房,因为他们的房子与树无关,所以渐渐就淡忘了那棵树。

尚新锐因为有了房子,就不能再去单身宿舍。一个人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有些空旷,幸亏有那绿油油的树冠占了多半个房间,显得屋里还有些内容。他干脆把电脑桌搬到这个房间,直接把这屋当书房了。有一天上班走得匆忙忘记关窗,下班时候想起来已经晚了。小尚心里暗自叫苦:今天晚上得喂蚊子了!这地方蚊子是相当有名的,别说不关窗,就是门窗关得再严实,那些仿佛成了精的蚊子也会源源不断向你轰炸。

尚新锐绕道去小店买了盒蚊香,小心翼翼打开屋门,准备接受蚊子们热情的欢迎仪式。结果令他大失所望,居然没有一只小飞机向他示爱。他打开灯,满屋搜寻,雪白的墙上竟然没有一只小动物。聪明的小尚同志马上联想到屋中的树,同时他恍然大悟,自从搬进这个房子,他就再没遭到蚊子的袭扰。

为了证明自己的判断,一天晚上他敲开了对门的房门。这次梅姓夫妇对他分外热情,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反倒让他几乎忘记自己的初衷。他来到有树冠的房间,眼前的景象让他从头到脚体会到了南方人的浪漫:树冠旁边用石头砌了一个小型假山,假山和树冠周围摆满各式花草,花草周围是一圈矮矮的白色栅栏,简直就是一座小型花园。

平时很少说话的丈夫今天兴奋得有些滔滔不绝,他告诉尚新锐,刚抓到这房子时心里别提有多别扭,甚至有些恨你给领导出的这个馊点子。但是我们南方人适应环境快,善于把不利因素变成有利因素。我找了个学园林的同学帮我设计,效果图一出来,我们马上爱上了它。每天下班回来,我们不用出门就能逛公园,你说多开心。而且,不知你发现没有,屋中有了这棵树,什么蚊子、虫子都不见了,真是好美呀。

尚新锐正想做出呼应,梅先生突然趴到他的耳朵上,吹着气告诉他,还有一个天大的喜讯耶,我老婆怀孕了。这口气吹得尚新锐五雷轰顶,目瞪口呆。他早听人说过,这对夫妇之所以唯唯诺诺,除了是外地人的缘故,主要因为没有孩子。见他们没有孩子还很恩爱,有些嘴上没有警察的老娘们就开始发贱,哼,连个崽儿都“奏”(做)不出来,还黏糊个屁丫子。这回梅姓夫妇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尝到屋中有树甜头的还有张老模范和苗寡妇。苗寡妇住一楼,一个人也没个营生,就找人把应该是阳台位置的窗户下面的墙拆了,按照上面阳台的大小建了个落地阳台。也没办什么营业执照,自己去批发市场批点烟酒冷饮小食品之类,这个落地阳台就成了一个袖珍小卖店。买卖做得有一搭没一搭,也没指它挣钱,只要能吸引孩子一拨拨前来盘旋,就是苗寡妇最大的乐趣。

有一天晚上,苗寡妇已经睡下了,突然听到有人敲窗户,声音还挺急。她披衣出来,见一张年轻而扭曲的脸贴在小卖店的玻璃上,手还在不停地敲打玻璃。苗寡妇以为是来买东西的,就打开小窗,谁知外面的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拿钱。苗寡妇哪经历过这种阵势,当时就晕过去了。

再说张老模范,既然把有树的屋子当做童年的家乡小院,有树的房间就成了他最佳的锻炼场所,每天早晚两遍在树旁边舒展四肢伸胳膊踢腿,或者绕树转圈。时间一长,老人家不但感觉精气神大爽,而且困扰自己多半辈子的气喘病也不知从哪天开始离他而去。

苗寡妇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这才渐渐记起那惊险的一幕。回想自己苦难的一生,不禁悲从中来,顾不得清点丢了什么东西,坐在地上大放悲声。苗寡妇的哭声很有特点,不是那种惊天动地气势磅礴的淋漓尽致,而是那种仿佛从一条窄缝里挤出来的细若游丝又绵绵不绝的哀哀怨怨,再具体点,有点像京剧里刚失去亲人的青衣的唱腔。所以她的哭声就不会惊动其他住户,却顺着那棵树的树干一缕缕爬到张老模范的房间,又一丝丝钻进张老模范的耳朵眼里。

此刻张老人家睡得正香,自从不再气喘不再憋闷,老人家总是一觉睡到大天亮。此刻他脸上挂着笑容,右嘴角挂着哈喇子,估计做了美梦,起码是梦到年轻时和去世的老婆幽会的情景。正满面桃花的老婆突然就变了脸,丝丝缕缕的哭声缥缈而至。老模范伸手去抓老婆,结果抓了个空,就醒了,就听到真实的青衣压抑的清唱。老人家一辈子火热心肠,尽管与苗寡妇少有来往,但是听到楼下的夜半哭声,再美的睡意也不能继续。再设身处地想到孤寡老人的难处,老模范便不再顾及寡妇门前是非多、孤男寡女不易独处之类的古训,勇敢地披衣下楼,敲开了苗寡妇的门。

现将苗寡妇哭诉、老模范安慰之类的情节删去,应该引起关注的是老模范向苗寡妇做出了承诺,以后再有案情发生,苗寡妇可以通过敲树干传递情报,类似于《地道战》用竹筒喊“各小组注意”,老模范接到情报后,会马上带着武器前来支援。苗寡妇满含感激和深情地看着老模范,羞羞答答的点头答应。

以后苗寡妇算是有了依靠,一有情况就敲树干:晚上八点以后正常来人买东西敲树干,一落黑电灯不亮敲树干,大白天下水道不通敲树干,甚至野猫发情叫春害怕还敲树干。奇了怪了,倔性了一辈子平时见了领导都不耳乎的老模范突然变成了听话的孩子,对苗寡妇是每敲必应,每次都是拎个棍子跑下来,俨然一个严守军令的忠实士兵。

某个掌灯时分,张老模范正准备晚餐,树干又发出有节奏的呼唤。老人家急忙擦擦手,因为正在擀面条,他顺手拎着擀面杖就下来了。没等他敲门,门已经开了,苗寡妇正低眉顺眼地站在门边,等他一进门,就上前夺了他的擀面杖,把他往餐厅里推。入目的是一桌令老模范眼花缭乱的酒席。苗寡妇把着老模范一直没松手,直接把他按到凳子上,莺声燕语地表达了承蒙大哥关照辛苦了大哥略备酒菜以示谢意之类的客套话,顺手就把酒杯斟满筷子递到手中。老模范滴酒未沾便仿佛醉了,恍惚间回到了二十年前。

苗寡妇坐在老模范对过,给自己也倒了酒。老模范好像才认识对面这个女人,仔细端详,发现她比自己年轻许多,模样也不比死去老婆差多少。这样一动心思,定力超群的老模范不禁也热了脸,豪放了一辈子的人居然有些拘谨了。苗寡妇殷勤的夹菜倒酒,让老模范充分体味到久违了的幸福。

以后的敲树干就多了许多温馨的味道,苗寡妇只要做点好吃的就敲树干,老模范也乐得享受。后来,老模范居然腆着老脸提出要求,今后他就不开伙了,给苗寡妇交伙食费。苗寡妇当然求之不得。至于二老是否已经发展到同居,暂时还不得而知,估计这样发展下去,悬。

随着梅姓夫妇的屋里传出一声清脆的婴啼,屋中的树的神奇才一下子大范围的传开。那些当初因为没有抓到有树的房子而庆幸的人现在是上吊的心思都有,但是已经既成事实,后悔也是徒劳的。

现在最牛逼的还是尚新锐。领导已经兑现承诺将他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办公室主任已经接近退休年龄,领导出门基本上都带着他。照此发展,小尚同志的前程必将是一片光明。

与此同时,他合理合法的经济收入也直线上升:

因为他是单身,许多新婚的小夫妻就盯上了他的房子。第一对研究他房子的小夫妻提出免费为他装修房子,条件是,让他们在这里度蜜月。其目的不言而喻,想借此宝地快快怀上宝贝。实践证明,果然成效显著。于是,租他房子度蜜月的预约已经排到了猴年马月。小尚同志的房子已然变成公共新婚房,其收入也就可想而知了。后来为照顾大多数新婚青年的诉求,维护安定团结的和谐局面,小尚同志把租期改为半月一拨,租金不变。如此,求租者还是几乎打破了头。

林业部门的某领导不知那天是喝多了还是脑袋叫什么踢了,突然就想起那棵树,就率领一干人马找到厂领导,要看看那棵树咋样了。厂领导心里没底,就喊来了尚新锐。尚新锐满怀信心带领他们去参观。林业部门领导见眼前的楼房与别处的没什么两样,更不见树的影子,当时就急了。尚新锐不慌不忙,带领他们挨个房间参观,并且一一介绍了这棵树的优点。林业部门领导不听他那一套,让技术人员进行鉴定。技术人员通过鉴定,结论是,这棵树不但没有毛病,而且树径变粗,枝繁叶茂。最最关键的是,在苗寡妇家的树根处发现了几棵不明幼苗,估计很大可能是这棵树开始传宗接代了。

这个发现令在场所有人欢欣鼓舞心花怒放。技术人员当场断定,这是一项重大科学发现,如果这棵树的幼苗移到别处可以成活,那么这个成果可以震惊世界。那个林业部门领导也不再赖赖叽叽,一把握住尚新锐的手,几乎有点哽咽地说,功臣呀功臣,我要向上级给你们请功。

尚新锐是抱负远大的有志青年,林业部门技术人员的话让他想了许多许多。他决定自己的房子给多少钱也不再出租,那几个蝇头小利他已经看得很淡很淡。他要潜心研究研究这棵树,把研究成果写一本书,至于想表达什么还说不大清楚,但是书名已经想好了,那就是《盖在屋子里的树》。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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