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瑞霖
这是一部独特的作品:作为一部政治讽刺喜剧片,《希特勒在现代》能轻易地带给人十倍于恐怖片的惊悚感。我们从近一个世纪前的历史中所能得到的教训就是:我们不能从毒气室和残肢断臂中得到任何启示。
2014年,一名职场失意的记者在偶然之间发现了希特勒。在元首地堡的旧址,在一片狼藉中,希特勒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将希特勒误认为喜剧演员的记者试图靠他大展宏图,电视台的主任想要靠他创造业绩,副主任则希望靠他做掉顶头上司。而希特勒也很快适应了现代社会,并且利用他人东山再起。没有倒在德国严格政治审查的希特勒却倒在他亲手枪杀的一只小狗身上,却又因为被极右翼分子殴打成为“民主英雄”。当那名副主任扳倒上司以后,他惊讶地发现,失去希特勒,电视台的收视率只有原先的一个零头,这也迫使他重新投入希特勒的怀抱。在希特勒一步步获得巨大政治影响力的同时,落魄记者渐渐意识到了他的真实身份;这也使得记者本人精神分裂,被送入精神病院。
魔鬼终于回来了。影片的最后,身着一身棕色大衣的希特勒,在大街上乘车向四方致意,这宛如《意志的胜利》中希特勒巡视四方的经典桥段。他有了新的拥趸,网络上千千万万的青年公开向他献媚,一个女主播甚至在视频中大吼:“我恨你们所有人,除了希特勒。”每一个关于希特勒的视频都轻轻松松收获了上千万的点击。他在脱口秀节目中的气场一如当年,他甚至在利用Facebook招募冲锋队。这和八十三年前的一切是多么相似:柏林的大街小巷打着红底黑纹的反万字大旗,成排军机飞过的天空映着钢铁的深青色。啤酒馆暴动时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笑话,但仅仅十六年后这个笑话开启了那个流血漂橹的时代。
历史上的希特勒向破产的小资产阶级们允诺工作和平稳的货币购买力,向克虏伯们允诺镇压工人、共产党,给他们送上源源不断的订单,向军事容克们允诺一支强大的军队,向暴躁的大学生们允诺镇压犹太人——借此将每一个受其恩惠的壮年男性送到北欧的苔原、北非的沙漠和苏联的寒冬之中。
复活在二十一世纪的希特勒敏锐地注意到了每一个人的诉求。在影片中,希特勒向那名潦倒的节目策划允诺功成名就,向那些环境保护者们允诺更少的工业,向红脖子们允诺更少的穆斯林,向动物保护者们允诺一份悔改的诚意和一笔不菲的资金,向电视台允诺更好的广告业绩。2014年的希特勒和1914年以后的希特勒在宣传上使用的手段并无本质差别:抨击社会现状,并作出慷慨许诺,而每一次他都收获了山呼海啸般的应和。
他轻而易举地引爆了每个人心中的愤懑与不甘,点燃了他们心中残留的灰烬。他向每一个人亲切地问候,嘘寒问暖,将每一个人的诉求铭记于心。与此相反,脱离了群众的精英阶层就像当年的贵族一样,自以为代表了正义就可以把持舆论,于是简单地把底层那些不符合“政治正确”的诉求斥为错误。而希特勒,操纵舆情民意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现实中,他掌控着这无声的巨浪,纳粹的无线电波像阵阵狂风席卷任何反对的角落;影片里,政治动物们、为选票而活的政治机器们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俯首称臣。
在电影后半的戏中戏里,记者开枪将希特勒从高楼上击下。此前,元首认为他绝不敢开枪,但是他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气氛忽变,希特勒幽灵一般地出现在他身后。“你无法摆脱我,我是你的一部分,来自你们所有人”。记者不由自主地喘息,颤抖,面对着元首说不出话来。前一个镜头,象征着人们已经不再受纳粹思想的蛊惑;但下一个镜头就把这种美好希望击得粉碎——希特勒实际上是无法杀死的,因为他就活在每一个人的心底!这才是“希特勒”最为可怕、也最令人绝望的一面:无论影片抑或现实中,他都并非一个外在的恶魔,他是每个人的心魔,是每一颗心灵投在深渊上的倒影。
获得成功的并不仅仅是电影中的希特勒。在当下的欧罗巴大地上,极右翼势力迅速抬头。失业率居高不下,难民蜂拥而至,原有的安宁和秩序被打破,于是底层的怨念与恐惧汇成了凄厉的嗥叫:非我族裔,其心必异。种族主义游行日益猖獗,极右翼政党将一个又一个议员席位收入囊中。
于是,一个有魅惑力、有煽动性的人,一个敢于替人们说出他们不敢说的“道德错误的心声”的人,就出现了。于是,Er ist wieder da(他回来了);或者说,Er ist immer hier(他从未离开)。
人类社会从未远离那个时代。虽然夜色已经渐渐淡去;可是,顷刻之间,夜幕可能重新笼罩大地。
【点评】
小作者深刻地洞察了“可笑”背后的“可悲”,从而发掘了一部喜剧片的精髓:“希特勒”最为可怕、也最令人绝望的一面在于,他并非一个外在的恶魔,他是每个人的心魔,是每一颗心灵投在深渊上的倒影。文章内容十分丰富,历史场景的细节非常饱满;难得的是,作者能够游刃有余地驾驭各种材料,在历史与当下、电影与现实、戏谑与严肃、可笑与悲凉的巧妙迭映中发人深思;脉络分明,逻辑谨严。
语言精警动人,佳句俯拾皆是。“柏林的大街小巷打着红底黑纹的反万字大旗,成排军机飞过的天空映着钢铁的深青色。啤酒馆暴动时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一个笑话,但仅仅十六年后这个笑话开启了那个血流漂橹的时代”“人类社会从未远离那个时代。虽然夜色已经渐渐淡去;但是,顷刻之间,夜幕可能重新笼罩大地”这样的句子激情洋溢,充满张力。
作者身在校园,却没有埋首于书斋。他以悲悯的眼光关注了西半球那汹涌的右倾浪潮,那令人不寒而栗的暗流;尤为可贵的是,对于德国的极右思潮并没有简单地抨击,而是从生存处境、性情压抑诸角度做出了较为深入的分析。这确是一篇心忧天下的佳作。 (指导教师: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