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粲明 编辑:饶晓阳
保留父母的家
文:陶粲明 编辑:饶晓阳
我打电话给听力衰退的爸爸,告诉他,房子我们不卖了,留着,就算偶尔才回来看看,也值得。
小车跟着GPS一路绕啊转呀,让我对度过了整个少年和青春的这个地方感觉无比的陌生,瞪大着眼睛嘀咕着“这是哪里呢哪里呢”。终于,车经过一栋5层楼的房子时,Q同学说到你家了吧?
怎么可能!我断然否定,但,车缓缓前行,我终于认出了家门口那株当年爸妈手植的桂花树和一棵枝繁叶茂的冬青。
从车上下来,我看着一东一西相邻的两栋五层楼房外墙被粉刷一新,门前砌出大花坛和一排越来越密集的杂物间,那种陌生感太吓人了。
5年没有回来。
当年妈妈在世时,一年里总要回来住半年,30年的同事邻居、熟悉的家长里短、当季的蔬菜都是她割舍不下的。而不善经营人际关系的爸爸格外喜欢深圳的气候和互不相扰的相对陌生环境。
妈妈走后,这套房子一直空置。去年夏天爸爸回来整理了家中杂物,将家里的一些物件送人或处理掉,打算将房子卖了,从此无需再牵挂。但,后来几经周折,卖房之事无端耽搁下来。
这一回清明前回来上山祭拜,难得回来一次,我要去隔壁叔叔家取各种单位给退休的爸爸发的不多的零零碎碎的福利,顺便将卖房一事做个敲定。于是,我回来之前已经将今晚的住宿安排在了市中心的酒店。
推开门,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一桌一椅一床一被,所有的一切,跟我记忆中还是一模一样,这样的一模一样令人心安。外面高楼不停地建啊建,小时候看电影的俱乐部拆了,老旧却漂亮的两层红砖房拆了,小学校里的马蹄形带回廊的一层校舍拆了,我家屋后的小平房拆了,小池塘填平了池塘边盛开的蔷薇全没了。好在,我的家里,还是老样子。
我将放在冰箱上的三五牌台钟拿下来想带回深圳做留念,但,拿起时,台钟底下的两条枕木竟掉下来,后面的盖板完全锈死无法开启,我看着它,只好先作罢。
拉开沉沉的黑漆大柜门,里面下层有一个樟木箱子,是一个从没变化过的东西,至今还散发出混合着樟脑气味的樟木香,嗯,也许这个箱子我可以带回去当茶几或凳子使,多少算是个纪念。箱子沉重,根本拖不动,Q同学说先别着急,等想好到底要带哪些东西走再拿不迟。
其实,留在家里的,似乎都是一些并不值钱的旧物而已,爸爸说都没人要的,处理掉房子之前你看要什么就拿走吧。
我在狭窄的床铺与大柜之间的空隙里直起腰,抬头看见柜门裸露着木质的内里与视线齐平的地方,贴着四张旧日历。
要克制爱,是一件多么不简单不容易的事啊。
我怎么一直记得是两张日历呢?一张是我出生的那一天的日历,那一天正好是周日,所以日历上的文字数字都是红颜色,40多年前,日历上方还有那个年代人人习惯的铿锵语录,薄脆的纸质已经发黄,周边翻起多处裂口,但,仍牢牢黏在柜门超厚的木板上。与我的生日日历贴在一起的还有妹妹出生那一日的日历,只比我晚3年出生的那张日历纸竟似乎新很多。另外还有两张日历纸都是蓝色的,用难看的双面胶纸黏住四个角,一张是我的孩子旺旺出生的日历纸,上面用我极熟悉的爸爸的笔迹写着:这天是旺旺出生。我想起那天在医院,妈妈坐在我的窗前看着我忍痛待产,爸爸果断去找妇产科主任和主任麻醉师,请他们随时做好为他女儿做剖腹产手术的准备。麻醉后的我听到妇产科主任一边动刀一边调侃刚退休的爸爸:陶部长说要给他女儿做美容切口,呵呵他也知道美容切口。
4个月后,假期已满的我要带着旺旺回深圳。爸爸留下了那天的日历,上面详细工整记录着那一天旺旺4次喂奶1次喝果汁的时间与剂量。还有一行小字:小旺旺今天晚上走了,回家去了。
20年后的今天,在我觉得这房子早就可以卖掉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这一刻,黄昏时分,在卧室并不明亮的灯光下,我泪水潸然,突然意识到,爸妈当年对于我带孩子回深圳,一定无比地伤心难过,虽然这个孩子只和他们日夜相伴了120天。
他们那么疼爱这个粉嫩的小小孩子,但,他们没有让我留下孩子。记忆深处他们有过隐约的表达:如果我的工作忙,他们愿意在老家帮我带孩子。可,我一定是没有丝毫犹豫地要将孩子带在自己身边的,因为自己从小是在外婆家长大,对于没有在父母身边长大似乎总有一些无法确定也无法弥补的缺憾,自然不希望这样的缺憾在自己的孩子身上重现。
要克制爱,是一件多么不简单不容易的事啊。
在后来孩子漫长的成长岁月里,我一直记得当年旺旺还在襁褓中时,爸爸用溺爱的眼神看着他对我说:不要老是希望孩子快快长大,要好好享受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天,因为,小孩子一瞬间就大了,就像你们一样。
是的,我不是早已体会到这种“一瞬间”带来的失落了吗——有一天他开始不需要我的陪伴入睡,有一天他开始不再无论去哪里都拖着我的手,有一天他开始更愿意关上门呆在自己的世界,有一天他离开家远渡重洋,从此成为他自己属于他自己,我只能静静看他走进机场海关的背影不停地挥手直到他瘦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里······
那种难过,此刻我格外懂得。仅仅因为,一切高贵的情感都羞于表达,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
坐在床沿上,呆呆看着这四张旧日历纸,内心竟有万般的不舍,我该如何去保留它们?
唯一的办法就是保留整个家。
客厅的吊扇,书架旁的挂钟,掉了漆的餐桌,压着玻璃的书桌,餐柜里的碗碟,磨损了的木地板,斑驳了的墙裙……一切熟悉的留着我们过往生活痕迹的细节都不曾改变,我要留下这房子,到永远。
虽然,这世间在时间的恒久面前从未有过永远,但,在世事无常之后,在沧海桑田之前,这一切,就是永远。
我打电话给听力衰退的爸爸,告诉他,房子我们不卖了,留着,就算偶尔才回来看看,也值得。
爸爸沉默了半天,我以为他没听清楚,可他很清晰地回应了我:不卖最好了。
原来,我们都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