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群
玉米一人高了,郁郁葱葱的,像一片森林。
爷爷跑得更勤泛了,有事没事的,每天都要到地里看看。
一看到他的宝贝,爷爷就止不住的兴奋。这些兴奋随着汗珠争先恐后往外钻,排兵布阵般缀满爷爷额头。
爷爷顾不得擦去汗珠,腰一弓钻进森林。
我也想进去看看。可是我的脚刚刚伸出,就被一股热浪推了回来。
英雄,别进来,柳树下呆着,爷爷朝我喊道。
柳树像一把伞,为我营造出一点阴凉。
我打了个滚,然后像爷爷那样,眯缝起眼睛四下看。
这儿的土地原先跟爷爷的一样,长着葱茏的庄稼。葱茏的庄稼地里,随处可见忙碌的身影。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的人渐渐少了,缺乏照应的土地,冒出了许多荆棘、茅草和菖蒲,一嘟噜一嘟噜的,瘌痢头一样难看。
太阳跃上了头顶,空气似乎一点就着。我张大嘴巴,拼命排解着心中的热。爷爷难道不热么?我朝爷爷喊了两声,爷爷没有回应,我抬腿钻进森林。
呀,爷爷躺在地上,眼睛闭得紧紧的,脸色煞白煞白,浑身湿漉漉的,像从水里出来一样。我摸摸爷爷的额头,滚烫滚烫。我吓坏了,飞一般钻出庄稼地,跃过小沟,穿过果园,翻过篱笆,唤住准备出诊的四叔。
爷爷的情况更糟了,嘴上堆满白沫,身子一抽一抽的。四叔忙将爷爷抱到柳树下,解开爷爷的衣扣,取出一块毛巾,用水湿透后敷到爷爷额上,然后用药棉在爷爷的太阳穴和胸脯上轻轻地擦着,直至皮肤慢慢变红。
爷爷终于可以歇口气了。爷爷一出现,就被他的老伙伴们团团围住。聚集的地方仍然是祠堂,这儿位置适中,地儿又大又凉快。祠堂已有近百年历史,屋檐上的瓦像缺齿的牙床参差不齐,墙壁像蜂窝煤似的千疮百孔。老屋、老人、老狗,好一帧有趣的老照片。
我也像爷爷一样,被大黄老黑它们团团围住。
哎,你怎么叫英雄?突然,一个声音怯怯地问。
我扭头望去,是一个陌生面孔。大黄连忙介绍,花儿,徐三爷家的,刚来不久。
我没有答话。有些事儿,别人说了更精彩。
老黑开讲了。在老黑的声情并茂中,我又一次品味了英雄过往。
那日深夜,黑黑的夜幕突然掀开一角,一股光华“腾”地映红天穹。与此同时,地下似有万马奔腾一般。我不顾一切闯进房里,朝熟睡的爷爷拼命吼叫。我和爷爷一起将猪啊、羊啊引到屋后的高地上。随后我又向同伴们发出警示,一时,狺狺的叫声响成一片。爷爷比我更着急,挨家挨户敲门疏导。村里大多老弱病残,爷爷是他们的主心骨。
待大家全都聚到高地时,土地蓦地跳了两跳,接着像打摆子似的摇摆起来。
那次地震,村里不仅没死一人,牲畜也很少伤亡。事后乡亲们都说,老英雄啊,我们大难不死全亏了您。
爷爷是渡江英雄,解放南京时,爷爷的战船第一个突破长江天堑,将解放大军送上彼岸。
爷爷摇摇头说,错了错了,功劳是旺旺的,旺旺才是英雄。
爷爷一句话,给了我莫大荣耀。
伯伯回来了,要接爷爷去城里看病。
爷爷想带我一起进城。伯伯说使不得,养狗得有户口。再说人家养的是名犬……
名犬怎么啦,中看不中用,哪里比得上我的英雄?爷爷很生气。
不过爷爷还是妥协了。爷爷将我领到四叔家。爷爷对四叔说,我一走,你担子更重了,老老小小几十口哩。
四叔说老伯,您放心,我一定把家看好。
爷爷说英雄就放你这儿,它机灵得很,说不定能派上用场,我看完病就回来,再过几天就该收玉米了,麦子也到了播种的日子,时间不等人啊,唉,都是这病闹的。
四叔忙说老伯,您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福了,地里有我呢,不会荒的。
知道爷爷要去城里看病后,我一点都没闹,爷爷的健康最重要,我可不想误了爷爷,况且我已有了打算。
临上车,爷爷又一次叮嘱,英雄,乖乖的等着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我“唔唔”应着。车子跑起来,我也跃起来。可是我没能跳上车顶,我忽略了自己的年纪。
英雄,英雄……悲切的呼喊中,一串液体滴落下来,咸咸的,涩涩的。啊,是爷爷的眼泪。我心疼极了,可是我已不能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