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坚,出版长篇小说《元红》《青果》《情窦开》《爱是心中的蔷薇》等。《元红》获江苏省第七届“五个一工程”奖;《青果》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首届施耐庵文学奖。
哑巴外婆
外婆是个哑巴,不识字,却是我们那个县第一任县委书记的夫人。
1945年,23岁的外公任新四军苏中军区某部侦察排长,在独自完成一次侦察任务趁天黑出县城时,被敌特认出,几个伪军紧追不舍,并开枪打中了外公的右腿。外公忍着剧痛泅过一个芦苇荡,体力不支,匍匐在地。借着天空惨淡的星光,他看到不远处有一间茅屋,奋力挣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外公从门缝往屋里瞄去。一豆灯光下,外公发现原来这是一户渔家,一位老渔夫正在搓草绳,一位约莫十七八岁的渔姑补织着一张渔网。显然这是一对父女。轻轻叩门。开门的是那个渔姑。
追到对岸的敌人一面吆喝着“叭叭”朝这边放枪,一面截住一条行船往这边划来。形势相当危急!
外公攥紧手中的驳壳枪想往外冲。他不能连累老百姓。渔姑拦住他,哇哩哇啦小声对父亲“说”着什么,焦急地打着手势。父亲点头,“噗”地吹灭了桐油灯。
渔姑拉着外公走进了里间。渔夫蹲在外屋的黑暗里“叭嗒”“叭嗒”地吸着旱烟。
敌人果然寻踪而至。踢开门,大呼小叫,勒令点灯。问有没有陌生人来。渔夫站在房门口,说没有。语气惶然、无辜。
敌人冲进了里间,看到床铺上有两个睡觉的人。锋利的枪刺刀撩落被窝,一黑一白两个裸体相拥而眠。女的发乱如云,遮住了男的脸面……
老渔夫忙扑上去掩上被窝,带着哭腔哀求:“老总们行行好,别吓坏我女儿女婿,他们刚刚结婚……”
敌人哈哈大笑,说着下流话出去了。
外公连夜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渔姑精心服侍,不离身侧。一个月后,大腿伤愈,外公和父女俩依依惜别。
1949年全国解放,外公转业到我们这个县任县委书记。时年27岁的他属于大龄青年,当然要结婚成家。好多热心人为他说媒介绍,候选人当中不乏才貌俱佳的知识女性。但外公均不感兴趣。他很烦躁。终于有一天,他带着一个警卫骑马寻到当年他受伤获救的那个芦苇荡。那个茅屋还在。一条小花狗冲过来狂吠。跟着,那对父女出来了。渔姑打量着走在前面穿着笔挺中山装的大个子,僵立在矮檐下,眼里闪动着无比喜悦的泪光。老渔夫急急地跑到屋后,搀过来一个拿着纸风车的垂髫男童,把他领到外公跟前,叫他喊“爹爹”……
外公娶了哑巴外婆。此事轰动远近,传为佳话。新婚之夜,外公深情地望着新娘,打着莫名其妙的手势告诉她:“天哪,你差点让我做了罪人!”
1957年外公被错划右派,发配故乡农村务农,直到以后平反,再没出山为官。夫妻俩种田捕鱼,教育子女,相濡以沫,与世无争。1987年外公患肺癌去世,外婆的子女全在城市工作,要带她过去安享晚年,她不肯。村里替她在当年扳罾捕鱼的河边砌了独门独院的红砖瓦房,她养鸡养猪,盘盘小菜地,守着老伴的骨灰盒和黑白遗照,安然地度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外婆得的和外公一样的病。发现时已到晚期。儿女把她送到县城最好的医院。没过几天外婆拒绝医治,坚决要求回到乡下她的河边小屋。她要死在那间小屋里,那里有他的老伴。她“说”他在等她回去。
外婆是穿好寿衣后死的。一大帮儿女子孙跪在他的灵床前,她像乐队指挥一样缓缓做了一个手势,要他们开始烧钱化纸。火光之中外婆微笑着,看了大家最后一眼,安详地走了。
外婆和外公合了坟。此时,正是桃红柳绿菜花黄,人间四月天。
生死时刻
奶奶18岁出嫁时,爷爷刚过二十岁生日。结了婚就是大人了,爷爷的爷爷把他们撂开了,给了一条半新的木船,让他们到江南去做生意,闯世界。
春上田闲,爷爷扛上橹带奶奶上了船,小两口要在水上行小半个月,到上海去卖炒花生。八九天后,船近青浦,看看天色将晚,爷爷把船摇到一条满是苇草的河汉边,插篙停船,准备在这儿歇宿。
这时河对岸传来了“船家,过河”的呼喊声。奶奶有些迟疑,说天要黑了,这荒野地方可别碰上歹人。爷爷说听口气人家挺急的,咱就帮个忙吧。起篙下棹朝对岸划去。船未靠岸,一个黑衣汉子跨上船头,身大力沉,船一仄差点进水。奶奶有些不悦。那人一猫腰进了舱,说快开船,钱照给。船至河中间,那人突然说不过去了,往下游行吧。声音有些阴恻侧的。爷爷心头一凛,沉声问道:“客家想干什么?”“要船,要女人,要命!”那家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同时一把盒子枪对准了爷爷。碰上土匪了!爷爷知道麻烦大了。想逃,一个猛子扎下水去,潜到对岸便可没事,可奶奶在船上;硬拼,对方手里有枪。爷爷荡着桨,头上汗珠直滚。奶奶却像没事似的。她从陶罐里舀出一勺糯米,平静地说,既然大哥想要我丈夫的命,请让我熬锅粥,让他做个饱鬼吧。那家伙鼻子里“哼”了一声。船头上响起了木柴哔哔剥剥的燃爆声,不一会儿粥香弥漫了整个船舱。奶奶满满装上一海碗粥。粥熬得稠稠的,热气滚滚。奶奶端向船梢的爷爷,说我来打桨,你把粥喝了吧。那土匪侧过身子给奶奶让路,说时迟那时陕,奶奶手一歪,一碗滚烫的热粥不偏不倚扣上了歹徒的脸,那家伙双手捧脸,杀猪般地嚎叫起来,爷爷跳下舱,钵大的拳头砸向土匪,直到没有了声响……爷爷奶奶没有去上海,两人快橹飞棹,连夜往回赶,三天四夜,到家时瘦脱了一壳。适逢粟裕的部队打庄上开过,爷爷从舱板底下摸出那把土匪的枪,跟上了部队。
多年后,爷爷问奶奶,那天船上你咋那么胆大,你可是个不敢杀鸡的人。奶奶说,你死了我也没活头了,横竖是死,不如拼了……
阿黄
1940年,18岁的我奶奶嫁到爷爷的村庄时,陪嫁中有一件活物,便是那只叫做阿黄的两岁半公狗。
这以前,阿黄是在渔船上度过了整个漂泊的童年,而现在它可以由着性子在田野里奔跑,在芦丛和蒿草间追逐猎物,在阳光下的晒草上与母狗们打情骂俏。它幸福无比,它找到了天堂。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那年冬天,尖利的枪声划破了乡野的宁静。南边来了鬼子兵,在运河圩堤上筑起了高高的炮楼。村子里断了笑声,狗们也噤若寒蝉——这些东洋来的强盗个个都是饕餮之徒,酷爱吃鸡,更爱吃狗。
阿黄在这时便显得不同凡响。它一如往常地在河野田畴之间将自己张扬成一面猎猎的黄旗、一支御风疾行的箭矢。它为全村的人和狗们把风放哨,啸声激越,来去如电,如同一位艺高胆大的侠士。
于是日本人对阿黄恨之入骨,发誓夺其命、食其肉、寝其皮。他们与一只狗较上了劲儿。阿黄终于腚上中了枪弹。鬼子把它吊在苦楝树的枝丫上,用雪亮的匕首哗哗剥了皮。
剥了皮的阿黄吊在树上一动不动,鲜血渗透了它脚下的土地。鬼子松开绳索,把阿黄掼到地上准备开膛。民间有谚,“狗生土命,触地而活”,说的是狗有着极其顽强的生命力,就在鬼子动刀的那一刹那,阿黄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血淋淋的肉身窜过敌人的裤裆,如一团暗红色的火,奋力往北面家中奔去。
其时奶奶正在灶间烧火,突然看见一个血糊糊的东西“咚”地撞进门来,跌在灶房的柴薪上。奶奶花容失色,泪飞如雨。阿黄喉咙呜咽,似在诉说,像在告别,眼里噙满了泪水。
鬼子循着血迹寻来了。屋场上站满了乡亲,无言,可眼里藏着刀、蓄着火。那个汉奸翻译对大家说:快交狗吧,不然太君生气了烧你们的房子。身怀六甲的奶奶心如刀割,几欲跌倒。
这时,阿黄颤巍巍地出现在门口。它努力支撑着血淋淋的身体,对着青天喑哑地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让人心颤栗,天日无光!然后它突然腾奔而起,以难以置信的速度冲进了屋边的芦荡,挣扎着奋力向芦丛深处游去。
鬼子无望地朝湖里放了几枪。这些两条腿的畜生终究没有弄得过一条狗,垂头丧气,悻悻而去。
深夜,爷爷划着小船把阿黄捞了上来:四肢蹬直,眼还睁着。爷爷把它埋在村后一个叫做“踏倭湾”的垛田上。小小的墓,不高,可看上去怎么也像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