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更名的学友

2016-09-22 12:35
人生十六七 2016年9期
关键词:松涛拐杖沧桑

著名诗人李松涛积十数年之功,以血煮字,以骨铸文,继《无倦沧桑》《拒绝末日》余音未绝,又为当代中国捧出跨文体长诗《黄之河》。其审美空间的开放性,思想维度的辐射性,忧患意识的尖锐性,诗歌语言的独一性,艺术构架的奇特性,都使它具有了史诗的风貌。谈到他的文学启蒙人,要从一位患小儿麻痹症、身残志坚的同学说起。

想到他,便想到他那根夹在腋下寸步不离的拐杖,那是他人生远行的佩剑,那是他生命活力的徽章。

五十年前,我曾用稚嫩的笔在作文本上描摹过他。他以班级语文小组负责人的身份,为我们布置课外作业:写一篇记叙文,记一位熟悉的人。我对他熟悉,于是我写了他,题目叫《向保尔看齐的人》。结果,他给我批了58分——不及格,评语是“对所描写的对象理解不深”,我愕然。后来,我才逐渐悟知熟悉的未必就能理解。

他叫郭耀东,我们是小学和初中的同班学友。

小儿麻痹症使他双腿萎缩,一根拐杖成为他命运永久的支点。大约是疾患催秋的缘故,他从小学到中学皆是班长,比我们任何一个同龄的孩子都懂事。我们还在玩弹弓、搓泥球的当儿,他就对文学产生了兴趣。一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了他文学梦,他总在自己书本的封皮上抄下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借用小说主人公保尔嘴巴说出的警句,用以激励自己。他的人生指向明确,以笔为生!他行走不便,每天坐着苦读,每天坐着苦写,久而久之,右手的食指与拇指侧翼因握笔而磨出了硬茧。我在文学圈里舞文弄墨多年,认识的大小作家不计其数。我曾下意识地注意过,任谁手上也没有他那么坚硬的劳痕。他是我的同学中唯一在小学就拿过稿酬的人。由于他日积月累的威望,由于他言传身教的熏陶,我们班出现了持久的文学热,背文言文的之乎者也,悟文章的起承转合,一个个踌躇满志,男生仿佛全是未来的巴金,女生似乎全是明天的冰心。他热心为同学讲授知识,精心为同学批改作文。他家那油毡纸苫顶、土木结构的矮屋里和板障柴门的小院中,经常聚集着一拨拨文学爱好者,日下月下谈书论道,倘用正规的也是时髦的话说,那该叫纯粹的文学沙龙。耀东那简陋的环境,给了我最初的创作滋养。追溯起来,我平生第一次进市区的新华书店,是跟着他;第一次进矿区的图书馆,是跟着他。从某种特定意义上说,耀东是我的文学启蒙人。

耀东的家在煤矿近旁的半山坡上,他在那坎坷的曲径上走得艰难,拐杖一耸一耸地支持他前倾的形象,我永远也忘不了他躬身上坡的背影。他的拐杖下端有截防滑的钉子,他从冬日的坚冰上走过,留下的往往不是脚印,而是一个个间距不匀的白点儿。那根不幸者频频为大地针灸的锥体,始终不曾刺痛麻木的时光。灾难上瘾似的瞄上了他,疼爱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他被孤凄无助地抛在了身后。抹去眼泪,他开始摸索着学习照料自己,拖着不便的腿脚和拐杖,拎水、劈柴、生火、做饭……衣领、衣袖、裤筒、裤角全是大针脚粗粗缀定、颜色各异的补丁。再冷的天气,他也不戴帽子,左手拄杖,右手捂耳。一袭孤影,满屋贫寒。不了解他的人冷眼看去,可能最先勾起的是怜悯之情,而熟知他的人,心头经常泛起的却是钦佩之意。磨难没有压倒他,在与命运的拼搏中他从未败北。他的手很有劲儿,班里的同学比腕力,谁也掰不过他。两腿不行了,他无疑要用双手同人生的千难万险较量了,而他这双手,最先选择了笔。艰难困苦轮番拥来围剿,也没能粉碎他的文学梦。他一边照顾着自己,一边丰富着自己,读名著,抄辞书,总之,顽强地活着,不息地写着,他相信血汗对前途的浸透力。那油毡土房里的灯火熄灭得最晚,那板障的柴门推开得最早。他用醒着的心为棚户区值更,他用拐杖叩地声为左邻右舍报晓……

初中二年,我心血来潮决定更名,征求耀东的意见,晚自习时,他传过来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叫松涛如何?”一见倾心,于是我跑到派出所,户口本上的“李荣阁”遂成了“李松涛”。其时,“文革”的改名潮仍在时光的远海上酝酿。他帮我改了名字,也在一定程度上帮我改变了人生的道路。以奥斯特洛夫斯基为榜样的他,最终没能成为作家;以他为楷模的我,却鬼使神差吃上了爬格子饭。他是不幸的,而我是幸运的,他近距离地督促我立志向上,珍视健康,克服惰性。不忘他,其实是不忘良知和力量。拄杖的他,成了我精神上的一根拐杖,助我疾行,助我爬坡。感念是自然的,每有小书出版,我总不忘寄去或捎去一册。我的长诗《无倦沧桑》再版,我在扉页上写了这么一行文字:“耀东:人生渴望无倦,友谊拒绝沧桑”。友情确确可以横穿寒暑而无倦,但人生岂能不历沧桑?

耀东步入社会后,以刻字为生了,他每日埋头在木料皮料上写别人的名字。握笔的手又握起了刻刀,不停地写,不停地刻,一个又一个,但皆不是他酷爱的创作。有一次相晤,感叹世风,他对我说:“经常有人找上门来,从怀里掏出大把的钱,让我帮着刻黑名章、黑公章。我明白那违法,饿死也不能干!”这就是耀东,凭借诚实的劳动换取微薄的收入,虽然在浊世上呼吸得艰难,但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坦坦荡荡。是的,他被疾患的强力压迫得个子不高,但他置身社会不比任何人矮小。

半个世纪后的今天,我又一次摹写了耀东,假如仍请他批改,他会给我多少分?能及格吗?少年、青年及至中年,我自信熟悉并理解了他。通过他和我的经历,我晓得了残与不残,人生其实都是需要一根拐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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