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鸣
一
这里是当年“白下贫儿院”的遗址。细雨中的白下路101号,古朴的抱厦上挂着“礼堂”之匾,青灰色小瓦在雨里微微泛着光泽,方格木头门窗透出岁月的斑驳。一些壮烈的往事已经远去,而殷红的记忆依然分明。
一百年前,这里曾经收容了几百名在战乱中失去了亲人的孩子。孙中山先生亲笔题写了院名“开国纪念第一贫儿教养院”。在风雨如晦的年代,贫儿院又变身为一所进步学校,雨花台烈士李耘生就曾在这里担任历史教员。多少年来,他的事迹一直在民间流传。
那是1931年的早春,南京地下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26岁的李耘生,带着妻子章蕴和牙牙学语的儿子小林,为革命第二次来到石头城,任特委书记兼组织部长,他给自己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化名:涤尘,并在教养院中以历史教员的身份做掩护开展党的工作。这所教养院,原是辛亥革命的领导人之一黄克强创办的,后来由国民党内政部接管,在李耘生的同事中,有不少反动派的爪牙。但是年轻机智的李耘生与之巧妙周旋,经常深入工厂、农村、街道,进行社会调查,宣传政治形势,发展秘密党员,并在国民党的宪兵队、警卫队中秘密培养先进分子,甚至在国民党中央电台机关中建立中共党组织。在短短的时间内,重建了二十多个党支部,发展了二百多名党员。
其实早在1928年春,李耘生就曾遵照党组织的安排,担任过南京市委书记。春天本应是鸟语花香的季节,然而古城南京却是处在白色恐怖之中,满目凄凉、房屋倾倒,一片萧条,荒凉冷落的马路上,反动派的警车不时呼啸而过。年轻的李耘生内心充满了激情与愤慨,他渴望马上与组织接上关系,可是奔波两月有余也没能找到。经济拮据的他凭着过人的才华和敏捷的笔头,到南京《时事新报》当了记者,不料却被叛徒认出并告密,被捕入狱。敌人因拿不出李耘生是共产党员的可靠证据,便以“共产党嫌疑犯”的罪名将他监押到南京老虎桥第一模范监狱。这时正在湖南老家坐月子的章蕴,接到了耘生从狱中发出的家信:“我到南京,在《时事新报》当记者,被同学诬告为中学时代的赤色分子,作为共产党员嫌疑,判刑10个月,案情不重,万勿着急……”章蕴接信后心急如焚,顾不得产后虚弱,匆匆赶到南京,一边谋求职业,一边想方设法照料和营救丈夫,并将微薄的薪酬节省下来为耘生购买营养品和书籍。
监狱充满险恶,条件艰苦,自然也是革命者集中的地方,耘生遇见了曾在上海党中央工作过的难友王井东,并通过他接上了组织关系。这意外之喜让所有的苦难都变得云淡风轻。
历经十个月铁窗生活,1929年的春天李耘生重获自由。他穿上妻子为迎接他出狱而特意裁制的灰色夹袍,戴着一副黑褐框眼镜,缓缓地步出那阴郁而逼仄的牢房,外面正长空万里,一群飞鸟振翅飞向远方。
出狱后,李耘生顾不得修养身体,辗转于上海、南京之间,风雨无阻,废寝忘食地在宁沪一线领导、发动铁路工人参与革命工作。耘生一家在上海过着十分清贫的生活,在新闸路胡康里B623号一间狭小的亭子间里,除去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外,就只有一只泥巴炉子和一只旧洋铁盆,一口破箱装着几件旧衣裳和几本书。后来章蕴和孩子也到了上海,买不起小床,就拿耘生的那只破箱子当床。有一天夜里,箱子盖扣了下来,差点把孩子闷死。在地下斗争的年月里,这些了不起的革命者,是在用怎样的信念战斗,又是用怎样的意志在生活啊!
二
革命工作如星火燎原,在最艰难的年代里,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导致革命火苗的熄灭。1932年4月,由于南京军委内部有人叛变,南京党组织再次遭到严重破坏,形势岌岌可危。白下贫儿院里早已不是安居之所,李耘生及妻子当时住南京水佐岗3号,几乎每天都有敌人的特务盯梢与跟踪。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章蕴装成病人只身离开南京。而不满四岁的小林就交给了耘生的妹妹照管。妹妹也还是孩子,夫妇二人心中有万般不舍,但是为了革命,只有咬咬牙。在紧张而又危险的地下战斗中,耘生连好好睡一觉的时间都没有,他短暂的梦中总是浮现出宝贝儿子纯洁可爱的笑靥,在黑暗的阴影里,耘生总是眉头一松,心头一紧。终于,有一天傍晚,耘生在出发去上海之前,犹豫了很久,还是来到过去居住的游府西街,这里是党的一个接头地点,想托房东代他去看看孩子,谁知一进门便被早已埋伏多时的敌人逮捕了。当时敌人并不知道这就是令他们胆颤心惊的李耘生。
此前,敌人也在李耘生水佐岗的居处大肆搜捕过,五六个便衣特务深夜破门而入,把耘生妹妹和小林吓得大哭。他们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李耘生和章蕴的影子,便派人在暗处等候。一连三四天,罪恶计划始终落空,只好愤愤地把两个孩子抓走了。
他被押到南京警备司令部看守所。一次次惨绝人寰的拷打审讯,耘生始终没有暴露身份,而是以“李涤尘”这个无关紧要的名字同敌人周旋。敌人万般狐疑,又苦于没有证据,于是想出了极其阴毒的损招。一天,李耘生正在牢房里与狱友谈心,忽然觉得心中七上八下,他转过头,一下子愣住了。满口黄牙、面目狰狞的看守班长,狞笑着来到窗前,他的手里抱着一个正在抽泣的娃娃,小脸饿得瘦瘦黄黄的,还挂着两道泪痕——这不是小林吗?是我的儿子小林啊!
耘生觉得自己的心哗啦一下碎了,真想把孩子搂在怀里啊……但是他只能迅速整理好表情,转过身去,为了革命,千万不能不暴露身份!可是小小的孩子哪能懂得这是敌人设下的圈套呢?一见到日夜想念的爸爸,便大声哭喊着向铁窗扑来:“爸爸!爸爸!我要爸爸……”稚子何辜啊!这个头可断血可流的战士,在孩子一迭声的呼唤下,泪眼模糊,从铁窗里伸出双手,抚摸着儿子羸弱的身体,亲了亲儿子的小脸……目的已经达到,特务恶狠狠地把耘生的手拨开,把孩子带走了,远处传来悲惨的哭喊声:“爸爸,爸爸,我要爸爸呀!”
两行清泪从耘生的脸上缓缓淌下,他恨自己不够坚强,明知是圈套还是认了儿子。可是,他既是一个革命者,也是一个父亲啊!革命,不就是为了下一代的安全和幸福吗?
被“对认”后,敌人证实了这个一身正气的“涤尘”,就是中共南京特委书记李耘生。如果能把他的口撬开,或者让他投降,是多大的收获啊!
三
又一波别有用心的审讯开始了。敌人威胁与怀柔兼施,谄笑与嚎叫并用,旨在让耘生“转变”,他只报以轻蔑嘲笑,冷冷地将头转过去,不予理睬。是的,作为一个共产党人,他为劳苦大众奋战求解放,需要“转变”的分明是眼前这一帮与人民为敌的家伙啊!恼羞成怒的敌人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对李耘生使用各种毒刑。妻子亲手缝制的夹袍,早已破败不堪、满是血污,遮不住被打得皮开肉绽的身体,也无法再一次陪伴李耘生迎来革命的新天地。李耘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反而更加平静。晦暗潮湿的牢房,五个人挤在一起,气味恶臭难闻。他从审讯室回来后,仍然坚持带领难友们认真阅读和研讨章蕴与亲友们送来的革命书籍。他常对难友们说:“为人民,头可断,血可流,志不屈,要在任何斗争中经得起考验!”
五月的一天,敌人又来提审过堂,说是给他最后一次考虑的机会。李耘生怒视着敌人,坚毅地回答:“要杀就杀,我没有什么考虑的!”
这个结局,早已在所有革命者的心中,但是他们无惧,也无悔。
1932年6月8日凌晨,监狱的高墙外,突然传来了汽车的刹车声,狱门“哐啷”一声被打开。大屠杀又来了。敌看守所长直着嗓子提号的叫声在黎明前的一片寂静中像狼嚎一般:“XXX ,XXX……”这些名字当中,有一个“李耘生”。
李耘生淡淡地笑了一下,在难友们惊恐不舍的眼神中,他镇定地脱下唯一的一件毛衣,扣好衣扣,又将铺旁的书籍逐本叠好放齐,无限深情地对难友们说:“同志们,没什么珍贵的礼物,这点东西给大家作个纪念吧!”然后跟难友们逐一握手诀别,从容迈出牢门。
李耘生生于山东省广饶县一个农民家庭,从中学时代起,就热血沸腾地接过了学长们辛亥革命运动的旗帜,领着学生演讲,宣传革命救国的道理,义无反顾地走上革命道路,在27岁这一年的初夏,走完了他短暂而光辉的人生历程。
四
1982年6月8日,是李耘生牺牲50周年的纪念日。他的妻子章蕴,在李耘生生前一直和他并肩战斗,在李耘生牺牲后接过他革命的担子,深深地怀念了他一辈子,此时已经77岁高龄。她带着李耘生的遗腹女儿来到雨花台祭拜,回首往昔,感慨万千,写下一首字字含泪的《如梦令》:“回首雨花台畔,别语匆匆遗愿。五十易春秋,日夜在肩双担。双担,双担,未敢白头言倦……”
离开南京,离开雨花台,章蕴在房间里痛哭了一场。那是一场忍了五十年的痛哭。她端详着手中的照片,对女儿说:“你爸爸多好啊,永远这么年轻。”照片上,戴着贝雷帽的李耘生英姿飒爽,永恒地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