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志文
1975年4月,中央解除对我的政治监护。1977年上半年,我给李先念写了一封信,要求到中央党校学习。党的十一大召开后,也就是在1977年下半年,我开始恢复工作,中央调我去吉林省任省革委会副主任。我后来听说,是李先念批的。
1978年秋,李先念到东北视察,他到了沈阳。当时,王恩茂是我们吉林省的负责人,他派我赶紧到沈阳迎接李先念等人到吉林。我到沈阳的当天晚上,就给李先念的秘书打电话。他的秘书请示先念后告诉我,第二天上午李先念没有时间,因为当地的干部要与李先念等中央领导会面,李先念要我第二天一早在他吃早饭之前去。第二天早上见面后,我就向李先念提了一个要求:“现在要对外开放,国外的情况我完全不了解,能不能让我出国考察?”他当即表示:“你可以去,我给你安排!”李先念回北京后,很快就找到周子健,让他组织一个政府代表团。
这一年的11月,国家组织机械工业代表团对欧洲机械工业,特别是汽车工业进行了全面考察。周子健(时任一机部部长)是代表团团长,我是副团长,江泽民是秘书长(时任一机部外事局局长);团员是一机部的司局长和属下的厂长、经理。我们到罗马尼亚、南斯拉夫、意大利、瑞士、法国、德国,转了一大圈。当时,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不仅资本主义国家的企业在改革,如德国的大众汽车公司原本是国有企业,是由联邦政府和州政府共同出资的,以后联邦政府的股权逐步退出,吸收私人入股;而且社会主义国家的企业也在改革,如南斯拉夫的企业自治和工农联合体等;甚至罗马尼亚的消费品也是依靠发展县属企业来解决的。这对我以后搞企业改革有很多的启示。
我说这个事,是因为1977年下半年我刚出来工作,1978年就出国考察,所以印象很深。打倒“四人帮”以后,从中央到地方的各级领导干部,都在深刻反思历史的教训,这是一个总的背景。当时,外国究竟是怎么样?我们并不十分清楚。大家都有一种困惑,为什么我们的经济搞得这么差?我们的体制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我们知道一点儿信息,日本、德国被战争打垮了,但他们为什么能在经济上崛起呢?走出去看过以后,使我们大开眼界!可以说,这一次出国考察,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真是印象深刻啊!使我们看到了中国与世界的差距。那时候,出国考察形成了一股风潮。中央各部门、各省市的负责人,包括一些大企业的领导都出国考察。这里,我想说,毛泽东晚年办了很多错事,但办了一件好事——中美建交,中国加入联合国,邓小平去了美国,这对邓小平的影响很大。所以,邓小平以后在经济上就是要学先进国家的经验,他找国外很多人谈,听取他们的意见。
1979年,在陈云主持的国务院财经委领导下,由张劲夫的体制小组提交了《关于经济管理体制改革总体设想的初步意见》。这个《初步意见》主要强调了两点:把企业从行政机构的附属物,改为相对独立的商品生产者,按专业化协作和经济合理的原则,组织专业公司和联合公司;把单一的计划调节,改为计划调节与市场调节相结合,以计划调节为主,注意发挥市场调节的作用。在我看来,这两点还是沿袭了过去的一些提法。
最早提出“公司制”的是少奇同志。建国以来,由于受到苏联模式的影响,形成了一套高度集中、以行政命令为主要手段的计划管理体制。为了克服体制上的弊端,1964年初,刘少奇找薄一波、叶林和我谈话,设想用联合公司或托拉斯这种组织来改组我们的工业企业。他当时的看法是,中央各部和省、市的厅局都在干预经济,这是超经济的办法。组织企业性质的公司,可能比行政机构管得好一些。他考虑把各部的管理局改成公司,不是行政机关,而是经济组织,这样就可以更接近生产,更接近企业。8月,刘少奇代表中央批转了国家经委《关于试办工业交通托拉斯的意见》报告,不久,全国烟草、盐业、汽车、橡胶、医药等12个行业组织了托拉斯,经济效益有所提高。但此后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刘少奇的尝试也就结束了。刘少奇关于建立联合公司或托拉斯的构想,给当时主管工业的薄一波留下深刻印象,他非常赞同。1979年,根据邓小平的设想,把军工和地方工业两套系统的机械工业统一起来,平战结合,军民结合。管理上搞专业化的联合公司,产品搞“三化”,即标准化、系列化、通用化。这样的改造涉及8个机械工业部,以及煤炭、轻纺、化工、石油、农垦等诸多部门。中央决定,这项工作由当时的副总理薄一波负责,为此组建了国家机械委员会。当时,我已经从吉林调到六机部(即造船工业部)。薄一波要在造船工业部下属企业多的地方,先成立两个地区公司,一个在上海,一个在东北。但上海公司成立后,还是行政性的公司,和下属企业的关系并未理顺。这是因为,当时江南造船厂和大连造船厂既是百年老厂,又是省军级单位,很难协调。后来,薄一波又急于将部改为总公司。他找到我,征求我的意见,要我当董事长。我向他表示自己没有搞过企业,缺乏企业工作的经验,不能担任董事长。我讲这些,是想说明《初步意见》提出“组织专业公司和联合公司”的歷史背景。实际上,还是延续了刘少奇关于公司制的尝试,总体上还是设想在计划经济体制下进行改革。
“市场调节”讲得最早、提得最多的是陈云同志。早在1956年,陈云在党的八大会议上,就提出“三个主体、三个补充”的构想,其中就包含着市场调节的含义。陈云始终认为,国家计划是社会主义经济的主体,市场调节只是从属的、次要的和补充的部分。应当说明的一点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邓小平对“市场经济”和“市场调节”这两个概念经常是混用的。在经济工作方面,邓小平是很尊重陈云的意见的。1979年11月,邓小平在会见美国人吉布尼时,谈到“社会主义也可以搞市场经济”,实际上还是“市场调节”的意思。因此,《初步意见》中提出,以计划调节为主,注意发挥市场调节的作用,是符合陈云的一贯思想的。
从上述背景看,80年代以前的改革设想,还是在坚持计划经济体制的前提下,将公司制管理和市场调节作为一种辅助手段,并没有打算要彻底否定计划经济。成立的公司,还是行政性公司,不是企业化的公司。不论是企业还是公司,都还摆脱不掉行政附属物的地位。用当时外国人的说法,中国只有工厂,没有真正的企业;并说计划经济就是命令经济。这些尖锐的意见,对我们这些长期搞经济工作的人来说,确实触动很大。
(摘自《与改革同行——体改战线亲历者回忆》)